警告⚠️:本文包含对《合法副本》的关键情节透露。

在《合法副本》的结尾,当男人离开之后,原本在他身后的窗户被分割出来,成了画面中的一块略小的画面——一块电影银幕的副本。随着几只鸟飞过窗外,片尾字幕开始在窗外滚动。

观众们发现自己被留在钟声中,迫切地想要弄清楚:美好的钟声让男人改变主意了吗?他们的关系能否缓和?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过去的106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陌生人和夫妻,这两种关系到底哪一个才是仿品?

如果你看完了整部电影(即便你睡着了,也不必自责——阿巴斯可能是全世界最不介意观众打瞌睡的导演),你会发现,这并非全片唯一一个没有揭开的谜。电影的开头,女人的儿子(或许如此)为什么强调自己的姓氏?在咖啡馆里,老板娘在女人耳边说了什么?女人和她的儿子是否真的是五年前男人的灵感来源?

或许,这部电影并不意在给出答案;相反它(比其他电影更)要求观众去思考,而思考本身要求观众所亲历的真实的参与。用阿巴斯本人的话来讲,“我不信任那种只允许观众对现实进行一种阐释的电影,而是喜欢提供多种阐释现实的可能性,让观众自己去选择。我遇到过这样一些观众,他们的想象力比我自己在影片里融入的更加丰富。我喜欢那种能够让每一位观众去自由阐释的电影,就好像这部影片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一部影片如果能够产生多种不同的阐释就说明它是成功的。”

而《合法副本》甚至是对这一过程本身的重现。这样说可能会让这部电影听上去像一个哲学论证,或是某种费尽心思构造的精巧人造物,但它所蕴含的真实使它比前两类电影走得更远。在我见过或听说过(或想象过)的电影中,没有人能比阿巴斯拍得更真、更动人。接下来我将尽力说明这一点。

《合法副本》讲述的是英国作家詹姆斯·米勒(威廉·西梅尔饰)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南部的一个小村子里参加他的艺术原作和复制品新书发布会。发布会上,他遇到了比诺什饰演的无名法国画廊老板,他建议开车带他去附近的村庄观光,但他必须赶晚上9点的火车离开托斯卡纳。

首先不妨谈谈本片的焦点:男女主人公的关系。

电影以男人的新书发布会开场。这场发布会上,女人姗姗来迟。很明显她地位特殊,这一点从她所坐的第一排预留位就可以看出。然而,她显然并未好好利用这一点——她一直在与邻座说话,几乎让观众尴尬。在这一幕中,背景音是男人宣讲“仿品比原件更好”的艺术观(这正是我们迫切想知道的),但画面中女人却一直做不相干的事,吸引观众的共情,分散专注。因此,尽管我们听不见女人的声音,却强化了这种尴尬的感觉。或许,正像她的儿子后来嘲笑她的:她压根没有在听,只是对着台上的作家犯花痴。

这一印象在他们单独相处后得到了强化:她对作家有近乎仰慕的殷勤。这一点透过她不熟练的英文口音放大了:她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崇拜和赞美,而男人则用优美的英文游刃有余地回应。但随着他们在路上行驶,这段关系的另一面显现出来:她有时显得攻击性十足,而男人迫不得已只能用沉默或转移话题招架。

这一段路上行车指向阿巴斯的其他电影:汽车的内部空间、蜿蜒的道路这些意象在阿巴斯这里反复出现。这里有一个精美的长镜头,镜头注视着车内的人物,而小镇的建筑则倒映在挡风玻璃上。整个开车的过程中,镜头一直对准这对男女主人公,只是偶尔切开。

或许这一段本身就在暗示:路和人生有相似之处,电影中的这一天可能是更长的时间(比如说,15年)的缩影。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咖啡馆里,在男人走开的空档,咖啡馆老板娘为女人提供建议:她明显误把两人当成了夫妻,而男人和女人突然似乎就真的是夫妻了。我不认为他们“突然决定”扮演夫妻:女人因为儿子发火,然后她指责男人不负责任、让她独自面对生活中的麻烦。人们在情绪激动时往往不假思索地说出“真相”,女人这时候显然就是这么相信的:她相信男人是她不负责任的丈夫。此时观众等待着男人的反应:他会怎么说?面对这一通激烈的指责,他会矢口否认吗?他会反过来回击女人的天真和自以为是吗?不。他接受了这个身份并将其内化了,他反抗——不过主要是忍耐着女人的指责。在这部电影之后,他都一直跟随着女人的步伐,偶尔希望跟上她的想法。

女人似乎一直怀念着曾经有过的甜蜜时光,据此她不停地抱怨,抱怨男人无法满足她内心的期待。而男人作为一个让妻子失望的丈夫——却发现自己不能回忆起任何过去的重要地点和时刻。在我们几乎要认为这一切不过是女人一厢情愿的空想的时候,男人却给出了对自己丈夫身份的证明:他确证了自己两天刮一次胡子的细节,而这正是女人先前向咖啡店老板娘描述的自己丈夫的情况。同时,他也与女人所抱怨的形象重叠了——一个只关注工作和自身的不合格丈夫。

从这个角度来关注两位主演们的表演会发现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比诺什的表演完美地捕捉到了一个濒临更年期的女人脆弱的神经——前一刻是少女般的兴奋,后一刻又是苦涩的烦躁。这一出色的表演也让她拿下了戛纳影后。而西梅尔作为业余演员,同样很好地传达了米勒的虚荣心和自负,每当他的手指穿过头发的时候(我喜欢他的灰发在风中鸟羽一般轻盈的样子),他都能很好地传达出他的虚荣心和自负。无论有意无意,他时不时的无趣木讷也恰恰展现了一个丈夫“缺席”太久后的情景。

第二个值得探索的地方是本部电影的绝对主题:摹仿与“原件”。

我不想在这里讨论“摹仿”主题的悠久脉络: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降,途经奥尔巴赫,今天还有肯达尔·L·沃尔顿的论述(也是本文标题的来源),而只专注与阿巴斯向我们展现的。在电影前半段,男女主人公关注的焦点主要在艺术上。男人在自己的新书《合法副本》中坚称,摹仿品一样是原创、同原创一样好,而所有原创也一样是对真实的摹仿。

在观影过程中,观众们不断发现“摹仿”无处不在,而不仅仅在艺术世界之中。如果你认为男女主角是陌生人,那么他们的关系就是对真实夫妻生活的摹仿;如果男女主角是一对危机中的夫妻,那么女人无疑在追求一种对旧日甜蜜关系的摹仿。

当我们陷入爱河的时候,可能会把对方看作是光芒万丈的“原作”,而把自己看成是低人一等的复制品(就像开头女人所表现的那样)——但事实上,很可能我们自身才是原作,而对方只是我们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的摹仿品。

甚至,电影是对真实的摹仿吗?当观众们看电影的时候,他们在摹仿电影吗?当比诺什所饰演的女人对着镜子化妆或是最后男人凝视镜子的时候,我们惊觉自己成为了电影中人物的镜子。在这些时刻,摹仿的关系变得模糊不清——原先不可置疑的想法(电影是观众自身的一面镜子)也被推翻了。

作为一个影评人,我们同时也在探索实践着摹仿:我们摹仿其他影评人的语言来找到我们自己的语言;我们的作品努力摹仿电影带给我们触动的那个瞬间。然后我们发现,一开始只有那个瞬间是被记住的(因为只有它是值得被记住的),后来我们记住的是我们所描绘的瞬间——是对那个原初顺间的摹仿。

结尾处,窗子像另一面银幕一样敞开,像是阿巴斯与坐在影院里观众的直接对话:你注视着,你注视你注视你注视着。

最后一个重要的问题关于真实:阿巴斯是如何让真实在电影的银幕上复现出来?

电影是真实的吗?绝大部分时候,观众们走进电影院,是为了享受两个小时的扮假作真:我们想做我们不是的人(超级英雄),做我们做不到的事(拯救世界或者谈谈恋爱),成为我们没有机会成为的人(能够洞察社会的尖刻天才导演)。

但像我在开头说的,阿巴斯总是比其他人走得更远。我在本文开头已经谈到,阿巴斯不直接给以答案,而邀请观众自己去思考、作出自己的诠释。

此外,最简单的一点是,在《合法副本》中阿巴斯没有加进任何背景音乐,而选择更真实的生活中的音效(钟声、婚礼乐曲)。

在视觉上,阿巴斯总是将“真正的生活”纳入镜头中。比如在礼堂里,当男人被新婚夫妻邀请拍照后,镜头并没有走开。另一个新娘坐到了原先男人坐的地方。她看上去并不快乐: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吗?她为什么不愿意却又还是嫁给了他?我们无从得知,正如我们不可能知道生活中的全部真相。阿巴斯并不着急把镜头移开或是做出某种精巧的转场,他的镜头平等地对准每一个人,因为这正是蕴含真实的地方。

在一次访谈中,阿巴斯这样谈到生活、摹仿与真实。他(睿智地)指出,我们大部分人都不具备欣赏原作的能力。当我们爱上一样东西的时候,我们会在它的真实价值后面加上无数个零,直到我们自己都难以承受这重负。在那之后,我们又把自己加上的零再消除掉。只有这个过程完成后,我们才能真正看见真实。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能看到真实。阿巴斯说,我们必须懂得,摹仿的就和真的一样好:在我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摹仿取代了真实的地位,成为了真实。

《合法副本》是否向观众提供了太多问题,却回答了太少?我,以及观众们有没有可能穷尽阿巴斯所获得的,或者至少是他展现出的真实?

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切地知道:真实是难的。


合法副本Copie conforme(2010)

又名:似是有缘人(港) / 爱情对白(台) / 原样复制 / 原型复制 / 完美仿品 / Certified Copy

上映日期:2010-05-18(戛纳电影节) / 2010-05-19(法国)片长:106分钟

主演:朱丽叶·比诺什 / 威廉姆·西梅尔 / 让-克劳德·卡里埃尔 / 阿加特·纳坦松 / 詹纳·贾凯蒂 / 阿德里安·穆尔 / 安杰洛·巴尔巴加洛 / 安德烈亚·劳伦齐 / 菲利波·特罗亚诺 / 曼努埃拉·巴尔西梅利 / 

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 编剧: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Abbas Kiarostami/Caroline Eliacheff/Massoumeh Lahidji

合法副本相关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