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拳击是最接近生活本质的运动，两个体重以及身高相仿的人站在同一个擂台上各自花上几个月时间准备，在固定的规则与时间之内，用尽全力击败对方。在比赛中那些看上去可能有实力差距的人，也可以在一瞬间抓住机会反败为胜，多么浪漫，那一刻擂台仿佛人生的缩影。在这个拳击题材的电影已经被开发到枯竭的时代，我们还能怎么用影像去讲述这项运动？去年在柏林电影节上映的日本电影《惠子.凝视》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答案。

导演三宅唱上一部的电影作品是《你的鸟儿会歌唱》，也是这部作品让我爱上了这位导演的风格。怎么评价三宅唱的电影呢？简单来说，比起如何讲故事他更喜欢去记录电影中人物的状态。他的电影中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而是将重心放在用摄影机去捕捉那些细微的情绪如何通过肢体传达出来。凭借这些特点，在《惠子.凝视》上映前，我丝毫不怀疑导演会拍出一部有别于以往同类型电影的作品。

导演在采访中提到自己在选择这部电影的拍摄方式时特别谨慎，因为他并不了解拳击，也不了解听障人士，这也导致在拍摄前的准备阶段中需要做大量的功课。而我认为正因为这两者对于导演来说是陌生的，这才让他将影片拍出了一种距离感。于是作为一部拳击电影，观众在电影中基本看不到拳击比赛的场面，有的只是不断的训练以及听障人士惠子的生活日常。甚至在为数不多的比赛场景中，选择的视点都不是来自于主角，而是来自于台下的观众，摄影机甚至都没有拍摄擂台上的角度。这项本可以将观众以及角色共同调动起来的运动，在电影中充满了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也体现在惠子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上。

影片一开场，惠子坐在桌子前写着日记。但是在这个场景中导演并没有将重心放在画面上，而是选择放在场景的环境音上。窗外的车流声以及铅笔写在纸张上产生的摩擦声都被刻意放大了。随后画面中出现一行字介绍惠子是一名听障人士。观众这时候就会意识到这些我们日常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与她无关。这种“听不见”所带来的隔阂散布在影片的每一个角落。

疫情的大环境下，每个人都戴上了口罩，这让可以读唇语的惠子与这个世界本就不多的联系方式又少了一点。在工作的酒店里，同事寻找着客人丢失的手表，当

他转头询问惠子时，听不见的惠子无奈的只能无奈地指着口罩，口罩摘下后，惠子才理解了对方说话的内容。比赛过后，面对着警察的询问，小心翼翼地拿出身份证，生怕对方误会自己脸上的伤是因为打架留下的，她也没有示意让警察摘下口罩，只是在原地发愣怕自己被警察带走，除了陌生，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还充斥着不安。生活中无形的压力不断压迫着她，最后压缩到了一个拳击台大小，戴上拳套后的她连最后一个沟通工具都不剩，拳击变成了她的语言，苦难在擂台上仿佛有了具体的形态。

这种由导演拍摄方式与主角的身份产生的距离感，也让这部影片有了一些“反拳击”类型的性质。

比如在影片开头的一场比赛中，当主持人宣布获胜选手时，作为获胜方的惠子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当在场的观众欢呼声响起以及坐在屏幕前的我们都听到了这个结果时惠子还坐在角落发着呆。当教练示意她取胜后，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这种反应是很难在同类型电影中看到的。

又比如 “你的对手只有你自己”这句台词，如果经常看这类型的电影会知道这是一句很常见的台词，一般会选择放再电影的转折点中，还有一些会用来当成电影的主题。《惠子.凝视》中也出现了这句台词。虽然这句话被教练说出口的时候惠子也在旁边，但是这句话并不是对惠子说的，这句台词只是一句画外音被一笔带过。如果非要讨论这句台词的意义，那么意义就是这句话对于惠子来说是一句废话，作为听障人士，她天生的对手就是自己。

影片中最“反拳击”类型的，是处理影片高潮的方式。大部分拳击电影中都会将一场主角反败为胜的战斗放在影片的高潮。但是在《惠子.凝视》中，显然创作者们并不关心这种擂台上的胜利，于是他们选择将高潮部分放在惠子如何处理台上和台下，胜利和失败这两种关系的方式上，让她在其中找到一个平衡点，也就是找到独属于她的节奏。于是我们能看到影片的高潮里，并没有出现一场让观众以及角色热血沸腾的战斗，只有惠子一次次的训练，以及借其他人物之口念出她的日记，日记的内容也正是她每天训练的日常，她要的也不只是擂台上的胜利，正如前面所说，拳击是她与这个世界的沟通方式。这种“反拳击”类型或者说“反高潮”的处理方式跟拳击比赛也很相似。擂台上，击中或者击倒对方的确是比赛的关键，但是真正重要的，是打出自己的节奏感，这种节奏感产生于进攻以及防守的切换之间，是在遭遇猛烈攻击的情况下扰乱对方，将对方拖入自己的节奏中。

电影中的节奏不单止体现在人物的转变上，还体现在导演对于声音的设计里。电影中基本没有配乐，创作者选择用声音形成一种节奏去代替旋律。比如在一场惠子的训练戏份中，场景里只有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以及拳套和拳靶碰撞产生的乒乓声，乒乓声从一开始的零碎，变得越来越有节奏，直到最后形成了一个稳定且完整的节奏。我认为整部电影的灵魂藏在这场戏里。

这也是我认为三宅唱将拳击这项运动拍出了独特风格的原因。《惠子.凝视》弱化了擂台，强化了主角的内心，用情绪的起伏节拍代替了剧本中的戏剧节拍。输赢在电影中并不重要，创作者另辟蹊径去描写胜利和失败，台上和台下的一种状态，在惠子的节奏中这两种关系都融合成了生活本身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