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三宅唱新作《惠子，凝视》上线各大流媒体。作为三宅唱前作《你的鸟儿会唱歌》的忠实粉丝，笔者第一时间在电脑上断断续续看完了这部三宅唱的“态度之作”。

为什么用“态度”这个词？相比前作《你的鸟儿》里三宅唱肆意自由的美学探索，这部《惠子》并不意在一种新的创造，而是十分霸道地摆明态度：要玩符号我可以玩得很好，但我的符号是解构性的。（笔者在此感慨：不愧是青年艺术家…）

惠子的设定是失聪的职业女拳击手。从设定来看，这部片就绝不只是简单的氛围电影。

惠子失聪，是某种社会功能存在障碍的象征。对于这样一个弱势群体，三宅唱并没有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塑造他脑海中的惠子。相反，惠子的失聪使她非常轻易地排除了外界的“声之干扰”（去拳馆路上被撞路人恶意的谩骂等等），惠子在训练里打拳声的律动，反而使象征干扰的声音以进攻的姿态转化为对力量的赞歌。

三宅唱让“声音”在影像中作为主体被提出，某种情况下对应阿彼察邦的新作《记忆》。不同之处在于，阿彼察邦的“声音”，是作为一种搭建符号迷宫的介质，而三宅唱的“声音”，则意在激起我们有机转化后的感受力。

苏珊·桑塔格曾在《反对阐释》一书中大力提倡“新感受力”，借此塑造人们新的感知习惯。问题在于，价值中立、搁置判断，相当于有意识将感官封闭，是一种自我降维、没有办法的办法。对此，尼采的策略是，不否定符号，但以一种进攻的姿态，利用符号使自身变得更强。

电影、摄影、绘画这一类被框定的视觉艺术，从诞生伊始就逃脱不了被“窥探”的命运。这涉及到视角、视点问题。三宅唱在这一问题上并非不具备自觉性，而是他有意对影像进行一种“去视化”。我会举几个例子。

惠子第一场拳赛赢了之后，面对成堆的记者和相机，惠子的失聪反而抵挡住了记者们无理的拍摄要求。紧接着，到家后，惠子和弟弟查看妈妈拍摄的惠子拳赛照片。照片模糊（混沌）、反构图却充满妈妈满满的情感。这某种意义上对应影片标题中的凝视：面对淫窥，被窥探者要做的就是充满力量地凝视（凝视这个词不带贬义但充满力量）。

而在惠子的激情和热爱之下，众人的正常反而变得如此贫瘠。拳馆里新来的小伙四肢健全，但练拳时却三心二意心猿意马且意志薄弱。他退出拳馆的时候却把锅甩到了惠子身上，声称“大家的精力都放在那个女孩身上”，妒忌与争夺欲暴露无遗。

第一场拳赛结束后惠子带伤站在河边，两个警察过来查了她的证件，一个警察“同情”地叮嘱惠子注意安全，另一个警察则是看到她又聋又哑转身就走。这里，似乎惠子成为了一个被权力系统“丢弃”的人，但她以沉默无言地反抗着这种强加给她的、荒谬的等级概念。

片中有几场比较有意思的对话。记者在询问拳馆馆长惠子为什么走上拳击的道路时，馆长透露惠子中学被欺凌，产生了逆反心理，并发现自己很有打架的天赋。打拳对于拳手来说，脑海中空空如也（接近一种道家的“无”、德勒兹的“割除大脑”），惠子或许喜欢这种感觉。记者穷追不舍，问馆长惠子究竟有没有天赋。馆长思索一番后说：惠子天赋不算好，但她品性很好。拳馆教练也在指导中吐槽惠子过于诚实。

这段对话我认为很重要，这已经是三宅唱坐不住，以一种几乎直白的方式在表述他的价值观：品性端正的人，能弥补天赋的不足。

有一场戏，惠子对自己的热爱和意志产生了动摇，回到家坐在餐桌上写日记。弟弟看出端倪，问惠子为什么而烦恼？惠子打手语忿忿地回答到：才没有，别随便揣测别人的心理。三宅唱借惠子之手，表明了自己对精神分析的反感。

在新拳馆里的时候，惠子非常不开心。新馆装修现代，每个角落里都布满了锃亮的镜子。在文艺作品特别是电影中，创作者十分喜欢使用拉康的“镜像理论”，用镜子达成一种对人体心理和动机的解读。惠子表明自己不接受转新拳馆，因为“离我家很远”。

而惠子回到老拳馆之后，馆长擦拭干净已经蒙灰的老镜子，带着迷茫的惠子对镜练拳，惠子热泪盈眶。在老拳馆里，镜子不再是精神分析的工具，而变身成了“观镜以明志”的构建型桥梁。三宅唱以一种古老的东方哲理，瓦解着西方现代主义搭建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逻辑高墙。

三宅唱还喜欢在片子里放一些烟雾弹来扰乱阐释者的心绪。比方说训练时教练突然毫无征兆开始哭了起来，而整个影片里也没有交代为什么教练会哭得这么莫名其妙。我认为，这是三宅唱对那些符号游戏爱好者的一种戏耍和嘲弄。

片中大家在老拳馆里对着镜子一遍一遍挥舞着拳头，以及惠子、惠子弟弟和弟弟朋友一起打拳、跳舞，这些人肆意挥洒的姿态，以一种人的本体方式，进攻地对抗着符号帝国。

老馆长是一个智者一般的人物，他欣赏惠子并且鼓励她：“拳击没有战斗意志（权力意志）是做不到的。”在迷茫中，惠子以坚毅的意志逐渐找到了自我。她的日记，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她训练的日常及感受，无不体现着她超强的自制力和感受力，最后一场拳赛里，惠子由于对手的小动作被激怒，失去理智输掉了比赛，但正如她自己说的，她还没学会控制身体，但这似乎不成问题。在片尾胜利的对手过来打招呼之后，惠子做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随即跑向天边的地平线，开始了又一次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