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10-14

九只苍蝇撞墙 • 墙壁之间:“《祖国的花朵》”式阐述

1.

首先得承认的是《Entre Les Murs》是一部技术含量比较高的电影。我想即使是再大牌的导演面对这样一个给自己“下拌儿”的选择──将整个片子百分之八十的内容放在教室这样一个局促单调的空间内──都不能在技术层面上比Laurant Cantet做的更好：整个片子的节奏控制的张弛有度，取舍精炼，没有一丝的拖沓和赘述，难能可贵的在接近两个小时的单一空间内创造了许多细腻的变化。在此之上，他充分利用了对话所产生的张力和剪辑的精准选择使情节变的相当扣人心弦，反正我坐在影院里的120分钟里没感觉到什么倦怠，看一部“艺术片”得到了一种类似像看一部好莱坞大片一样的紧张刺激感。当然，我个人觉得难度最大的，也是最体现Laurant Cantet能力的，是他面对着一群中学生非专业演员，能将他们的动作、语言和肢体语言调度的如此有节奏，一些群戏配合的如此紧凑出彩，而他的长焦特写镜头在眼花缭乱的剪辑下，总能抓到这些“业余选手”那些最关键的表情和动作(实际上整个片子就是这些特写镜头填充的120分钟)，很不可思议，不知道他在现场是怎么做到的，是用什么方法工作的。

2.

比较奇怪的是，技术层面做的如此出彩，但我却没觉得它对影片在精神层面上产生什么影响：Entre Les Murs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比每周二法国电视2台反应社会现实的的“特别放送”电视报道更深刻。大概是最近看了N多的中国“17年电影”DVD的缘故，出了电影院我甚至有个挺荒诞的念头：我这是刚看完了一部Hip Hop版的《祖国的花朵》啊。

有那么一大类故事片我一直对它们持极大的怀疑态度：就是宣称自己要反映社会现实的，揭露社会问题的。我曾经在对Sullivan's Travel的评论《“妄想代理”及其他》里说过这个怀疑态度的来龙去脉。一言以蔽之：就是一部电影其实只能代表它自己，代表创作它的人的个人视角，而基本上不具备任何共性。它所反映的“问题”，其实不取决于“问题”本身如何，而取决于“说”它的人，这个人的个人经历，家庭背景，意识形态，阐述的目的，阐述的方法和手段，以及最重要的，他对这个“问题”的观点和这个观点的认识深入程度。

我曾经看过一个公益广告，具体记不太清楚了，主旨是提醒观众注意影像作品利用蒙太奇技巧在“真实”外衣下所产生的误导性和欺骗性。应该是三个镜头，美军包围一幢建筑，建筑里的人引爆炸弹，美军冲进来扫射，在短短的几十秒里，这三个同样的镜头以不同的次序剪辑在一起，结果大家可以发现整个事件的因果，所要表达的问题仅仅因为简单的摆放顺序不同就传达出了截然相反的信息。
这其实是一个简单明了的例子说明用一个我们在银幕或者电视上所看到的画面是多么的不可靠，观众是如何可以像白痴一样被制作这些信息的人像操纵木偶一样简单摆弄。在这个基础上，所谓的在银幕上“反映现实”或者“还原真实”的口号，无论是喊它的人是出于真诚良好的意愿还是别有用心，都注定要成为一张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回到Entre Les Murs，被纸媒体标榜为法国社会现实问题缩影的这部影片，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拳绣腿”技巧层面下，我所能找到的就是那几个类似于“移民，种族歧视，融入社会，青少年暴力……”等等这些耳熟能详印在报纸上每个人都读过的那几个铅字而已，一点也不比一个电视新闻片段丰富。在此基础上的情节性发挥，因为经过了导演精心的调度，剪辑和拍摄，它们在社会性上的的可信度几乎降到了零。或者说，它们通过技术手段在视觉上让观众感觉对真实模仿的越逼真，它们在实际意义上就越虚假，真成了名符其实的“La Fausse Vérité”。
而当我掀开这些披着华丽“社会问题”表象的外衣，想找到点什么Laurant Cantet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观点时，我找到的也是零。除了几个零散的最浮皮潦草的左派知识分子的简单标志性观念表现外，导演本人对这些问题，和造成这些问题的看法几乎是空白。更甚的是，Laurant Cantet本人身上也洋溢着这一代法国导演（甚至连Arnaud Desplechin也不能例外）共同具有的通病：因为缺乏对社会问题深入独到的看法和认识而矫揉造作虚荣浮躁的厉害（真可惜，我们再也找不回带着Jean-Pierre Melville或者Jean Eaustache那样风格的法国电影了）。影片里充斥的那些对非法移民家庭的廉价同情和对咖啡贩售机的无聊讨论看似贴近“真实”，其实洋溢着一股潜台词式的左派中产阶级洋洋自得的“优越感”──我为什么会产生看了一部《祖国的花朵》的感受也正是来自于此，尽管在内容上大相径庭，那个虚假的问题陈列方式，模式化的解决问题方式，陶醉其中的优越心态，营造的那个空洞苍白的“大家庭”气氛，以及对一个统一意识形态的认同，和《祖国的花朵》何其相似。

就别跟我提巴赞的那个“趴在墙上的苍蝇”的理论了。观察到的和表现出来的都已经是打问号的了，再没有自己的感受和观点，那不真成了“矿泉兑纯净──一锅白开水”了。

3.

不得不对比一下同样是在这段时间里看的另两部片子《Half Nelson》和《Afterschool》。

《Half Nelson》是我今年以来在大银幕上看过的最好的一部电影。并且一看再看。
这片子比Entre Les Murs早一年，和后者可比性极强。也是一个年轻的中学老师面对着他的学生（也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孩子）。Entre Les Murs里那些被当成“事儿”大书特书的社会问题：毒品，青少年暴力，种族歧视，公立教育的低效率在《Half Nelson》里退成了一个众多人物和他们之间情感联系的背景，是激发他们情感和行为的动机和导火索，是开胃酒而不是主菜。这里有更重要的言下之意，这些社会问题，它们已经存在了，是众所周知的问题，无需赘述。重要的是个体的人，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在这样一个重压的社会环境和情感环境下，他们做为一个感觉丰富的个体的人该如何反映和行动？
《Half Nelson》展现了一个我特别赞同的观点和也是我个人的感受，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我们在这个社会里所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这些问题的本质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差异而有变化，所不同的是我们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因为年龄的差异而有所不同。广义来说，这样的问题是共性的，从某种程度上，也不是课堂教育所能够解决的，是每个人在任何一个年龄段都需要面对、感受和摸索解决的。
反观Entre Les Murs，这个片子在意识形态上恰恰是对Half Nelson的全面反动。Laurant Cantet竭尽全力追逐了每一个课堂上的教育细节，将这个教室分成了两个分明的营垒：老师和学生。学生的问题产生于他们的自身和他们的家庭背景，是由于他们年龄、生活经验不足和部分的社会制度缺陷而造成，这些问题是老师所要发现和所要解决的，老师要面对的不是实质的社会问题，不涉及人的精神层面抉择的问题，而是面对着一个如何提高自身执教能力、让学生接受自己观点的能力这样一个事务性的琐碎虚假命题。无形中，这部影片把学生分成了可教育和不可教育两部分，在潜意识里肯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学校所代表的思想意识权威，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无限矮化了所面临问题的真正实质，《祖国的花朵》式的气氛由此而来。（题外话，这其实也是我对法国的初等学校教育观察的结果，这个教育系统在知识结构构筑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灌输上异常的完善，独独缺乏对学生的情感引导和教育，老师不将情感交流引为自己的责任）。
而在《Half Nelson》里，年轻的老师最后因为自身的弱点甚至退出了学校，他和他的学生是一种深入的感性接触方式，两个人都不完美，也不可能完美，不是一个教育和被教育的关系，而是一个互相了解互相体会互相感受的过程，这种角度让整个影片的情感力量骤然提升。同时也传达了一个最重要的价值观：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在课堂上只靠知识和道德灌输就可以轻易打开的保险柜，解锁的密码是情感和精神交流而产生的软化作用。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两部影片，在精神层面上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Afterschool》也是今年戛纳的参赛片，也是同样的中学生题材。虽然比起《Half Nelson》可能要弱许多，但它的叙述方式同样奇特，是由内向外的，完全是一个封闭的学生内心世界观察周遭的结果。它同样反衬出了Entre les murs一个致命的缺陷：这部金棕榈电影实际上没能成功的构建任何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所有人物都是浮皮潦草的一笔带过，在“真实”的外衣下脸谱化的厉害。这其实也是大部分电影节电影的通病了。

4.
最后还得质疑一下这个通行的评判影片的标准。
像Entre les murs这样的片子，哪怕它探讨问题的角度如此不深入，传达的感受如此空洞和粗糙，但因为它抓住了一个可以“剥削”大众感受和观点的“噱头”题材，加上完善的电影技巧，同样也可以成为电影制作的标板模范。
这是一部在通行意义上还不错的片子，但当我们返回头去看那些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是七十年代的金棕榈电影，这个差距真是如鲠在喉。“艺术电影”工业化后的结果就是所有带着“艺术”帽子的片子都会自觉不自觉的削尖了脑袋自断四肢嵌进那个系统模式之中。环顾这几年几大电影节的折桂影片无不如此。对于这个工业和系统也许这不是件坏事（最后其实都成了一盘生意），但它对于电影中思维、情感和观点的再现表达方式的引导实在是起到了阻断式的示范作用，以至于我们所能看到的具有新意和情感高度的电影越来越少。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去看好莱坞大片来的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