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电影院出来才明白了为什么《气球》宣发和排片都那么少。因为坐在银幕前我就失去了快乐,出来之后就更郁闷了,显然这部电影不适合大部分观众只是买票图个乐的市场,还是不要效仿《地球最后的夜晚》那样夸张宣发了,对电影的口碑也是好事(讲真,《地球最后的夜晚》当天的评分跳水我真觉得有些过分,虽然叙事线我当时在影院也没看懂,但看不懂叙事线,观众至少也要给毕赣这种调性买个账吧……人家就没想过拍什么甜甜的恋爱片,野柚子那样的谜一般的女人她不香吗?梦境、真实与回忆的纠缠它不吸引人吗?烟花一样短暂的爱情它不适合跨年看吗?)。

Your body is a battle field

《气球》涉及的生育主题倒让我想到2019年另外一部电影《地久天长》。我记得当时也是一个人看的《地久天长》,看完出来在Burger King买了一份鸡块,但觉得热乎乎的鸡块也不香了,也不坐车,就慢吞吞地发着呆走回学校。我这场《气球》是工作日日场,本来就没满10个观众,影片结束,我们都知道没有彩蛋的,但直到银幕上红色的演职员名单都滚动到底,没有一个观众决定动的样子。不过也说不出,气氛算是沉重还是无聊,我做了第一个站起来离开的人,顺便回头看了一眼后排的两个男生——他们看上去比我年纪大的样子(从发际线判断),也不知道他们看懂这份窒息了没有。

我感觉也不难懂吧,至少比掌握另一门语言要简单多了。

为什么说简单,是因为它里面的象征很好看懂。比如种羊一开始就被妻子开玩笑比作丈夫,而妻子也在那只因为连续两年不产羊羔的母羊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形象,她因为潜意识里焦虑自己再度怀孕,所以梦到家中的这只母羊生下了小羊羔(但是如果它生了小羊,就可以不被卖掉,自己如果怀孕,则可能要成为堕胎手术台上待宰的羊了),大儿子江洋也将那只母羊视为母亲的象征,在失去三个家庭成员后,陪父亲卖完羊他精神恍惚,后来拿着父亲给的卖羊所得的学费,说自己不愿意继续上学了。

全片充满着生育的氛围(或者用毫不文学的方法,转用科学的术语说“生殖的氛围”),生育是神圣的同时自然也是神秘的。

牧民盼望着羊群的生育,赞美生育。生育意味着财富的增长,生活的繁荣,所以达杰去好友家中借来了“厉害的种羊”,老父亲看了连连称赞“这种羊看起来就厉害”,好友夸口说这是花大价钱买的自然不可能不厉害。所以达杰要把生育力下降的母羊捉出来卖掉给儿子交新学期的学费。而当约定的期限到了,达杰要将种羊归还好友时,满脸惆怅地盯着在院子里静静站着的公羊,似乎在遗憾不能再多留它几天。

人对生育却抱有复杂的态度。孩子对它完全不了解,把避免生育的避孕套认成气球,吹起来玩,大人看到了之后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两者所处的语境完全不同,大人在这里被儿童无心戳破了语境的屏障,被扇了耳光一般要找别的大人拼命。女人面对它如同面对自身的缺陷和秘密,要把避孕套藏起来,要遮遮掩掩地只对信任的女医生说自己要做结扎手术,怀孕之后,像罪人一般对丈夫说“我怀孕了”。男人不懂生育的意义,什么意外怀孕,什么超生,什么养儿教育费,什么优生优育,头一热说“孩子生下来你不要管,我来养”并且在妻子问“你拿什么交罚款”时扇了她一个耳光。科学对生育的解释则目空一切,电视上的纪录片赞美“试管婴儿”这一生命科学的重大突破,卫生院的男医生笑着说“女人的病我也能看”,卫生院的标语“优生优育”是国家政策。宗教信仰则视生育为神的旨意,喇嘛说亡灵通过孕妇的身体重新回到生前的家庭,尼姑说怀孕是前世深厚积缘如果拿掉孩子,会成为罪孽深重之人。

“生育”的意象除了羊之外,还有片名“气球”。电影海报的中心是妻子的侧身,她侧身抱着一只红色的硕大气球(红色也象征着生育,这在《使女的故事》里也有表现)。气球的红色和她上衣的红色融为一体,像是隆起的腹部。海报下方的丈夫跨在摩托车上,一脸的“男性困境”的彷徨两难神情,看上去就像妻子站在了他的后座上。妻子因为羞惭而沉默,丈夫因为迷茫而苦恼,两人都不知道将要往哪里去,而这个沉默被动的女人(虽然在图片中她处于更为神圣的高位)显然在等着他决定方向。两人不知往哪个方向去,是因为妻子怀里那只她拿得不情不愿的红色气球。

“气球”——全片最重要的象征,它是达杰家两个幼子心心念念的玩具,也是那个被孩子当作气球吹起来去换了哨子的避孕套,也是在避孕套失踪后妻子“意外”怀孕后(即将日益鼓起)的腹部。“气球”本身也是欲望的容器,孩子的欲望就是即时满足的童年快乐,转眼间就可以换成小伙伴的哨子,大人的欲望则是肉欲、生育、生存、信仰,如果象征生育控制的“气球”兜住了肉欲,那么就不会有超生的负担,家庭生计就可以相对容易地维持下去,“但“气球”没有兜住肉欲,妻子的身体就变成了另一个“气球”,承载丈夫并不能负责的肉欲,承载家庭会不会超生的责任,也成为家中刚去世老人转生再次为人的容器,它是家人团聚的通道(我想起了初中时看过的珍妮特·温森特《灯塔守望》里看到过的句子,女主人公Silver意识到自己在成为人之前,是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在母亲的帮助下,“穿过了母亲的身体这一通道”来到了世上。我那时看到这个句子觉得美丽得不可方物又万分艰难,现在想来应该是年纪小,不知道它描述的是一种属于女性的复杂的“生育的体验”,还有女儿共情母亲的经验带来的依恋、传承感与挣脱命运的勇气,现在我是懂了,非常想挣脱这种命运)。

气球所承载的欲望,则因丈夫总是忘记给两个年幼的孩子买气球被串联起来,如果他记得给孩子买气球,那么孩子就不会偷拿父母的避孕套吹气球玩,那么避孕套就不会用完,妻子也就不会意外怀孕。妻子就不用置身于复杂的“力的争夺”之中。

在这部以男性为主的影片里,妻子一开始一直处于边缘的地位,已经有三个孩子的她安宁而自足,但随着剧情推进,她开始被推到影片的中心,只因她的身体因为她怀孕成为力的争夺场。女性身体被争夺则在开始就埋下伏笔:妻子骑摩托车去卫生院找医生说自己要结扎。这个决定很难说是她自己的意志,而是多个主体意志妥协的产物,丈夫有不能拒绝性的要求(这里没有提妻子是不是有性欲,她是保守的、顺从的),国家有计划生育的要求,她则是为整个家庭的生计考虑(养孩子要钱,生孩子要罚钱),甚至孩子贪玩要偷走避孕套她也拦不了。

而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之后,她发现这种对她身体的争夺变得空前激烈起来。家中老人刚刚去世,她怀孕被视为喇嘛的预言成真,丈夫不可拒绝的性要求变成了不可拒绝的孝道要求,而出家的妹妹作为信仰的又一代言人给她施加心灵上的重责,卫生院的女医生劝她趁早拿掉孩子,后又托人来催她及时做堕胎手术(女医生这个角色也有复杂的象征意义,她身具“科学”、“国家”、“女性“几种要素,她对片中妻子的规劝,不能说是完全旁观的,而是有亲身经验的,她知道生育对女性来说是一种重负,所以会偷偷给女人避孕套,同时又会严格执行堕胎手术——长痛不如短痛,但她是不是认为国家对超生妇女实行严格的堕胎,是一种对女性身体的暴力,我们看不出来)。

妻子对于生育的自我意志则很模糊,即使在女医生告诉她“我们女人不是生来就要生孩子的”后,她可能也没认同这一点,她还是回到了家里,像犯了罪似的跟丈夫说:“我怀孕了。”这是一种归罪女性身体的思维方式带来的自责(跟指责性侵受害者穿着暴露过于性感、指责美貌女人是红颜祸水、指责女的只会败家花钱等是一样的,你怀不了孕是你这块地没有肥力,你老怀孕是你没控制好自己的身体给家里添麻烦,怀和不怀都不行,怀了也不是你的功劳,是种子生命力顽强,即男人身体好)。今天正好又看到有博主抖机灵说,金庸的小说在现在的人看来根本不行,像《神雕侠侣》的主角杨过竟然被戴绿帽子(@纽太普),这一“戴绿帽子”带有惋惜、调侃意味,但是隐去了真正的受害者小龙女,仿佛杨过变成了受害者一般。而在电影《二十二》中,幸存的老人们口述,自己要面临多种愧疚,第一种最深的愧疚就是对丈夫的愧疚,仿佛丈夫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妻子被玷污的身体使丈夫蒙受比被玷污还要难以承受的耻辱(且不说“玷污”这个词也听起来有多奇怪吧)。对女性身体的耻化和罪化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思维方式。看到妻子行尸走肉般走进屋里坐下,对妹妹重复“我怀孕了”,我的眼泪抢先在她的哭声之前流了下来(可能是因为下午很困,神经的控制能力不是很灵敏,老实说,我昨天下午真有些晕乎乎的)。

她坐在那里,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个残酷的战场了,而我们知道,无论赢家是谁,女性的身体都会出现一个流血的伤口。如果我们再批判一点,我们大可以把各种力对女性身体的争夺,看作对女性身体的“异化”。妇女生育如果被置于“计划生育”的语境中,我们就能看到医疗科学、优生学、节育技术和国家法律对女性身体的异化。

首先它将少生孩子与优生优育挂钩,医学进步带来社会进步,优生是为整个社会在做贡献,再者,它又将私人层面的决策放置到集体领域,这是全社会需要遵循的对社会来说最好的选择,其次,按照法律法规来处理超生行为,比如缴纳罚款,或者直接堕胎作为避孕失败的补救(所以在这个层面上,“堕胎”在国内没有在西方那样被赋予“妇女解放”的意味,因为我们的堕胎拥有一段强势的作为国家政策的历史,它是作为一种终极节育手段被用于计划生育的,不是妇女作为争夺自己身体的支配权的斗争手段、斗争目标存在的),最后它表现为各种技术对女性身体的改造,比如在子宫内部置入节育环、输卵管结扎等。而这些异化最后都会在身体和心理层面留下创伤。

《地久天长》就讨论了这种因为计划生育的政策、技术,给女性以及她的家庭造成的身心痛苦,但那部电影重在刻画它们对失独家庭带来的折磨,妻子、丈夫、被收养的孩子的痛苦的分化程度是很低的,而最后电影也给予了一个大团圆的叙事,故事在养子承诺带女友回家的电话中结束,又将家庭带回新的生育的轮回(而显然,里面的女朋友作为未来的生育承担者,其愿望和父母、男友的愿望又是没有分化的),也完成了创伤的治愈(实际上很难说治愈了)。

而在《气球》中,除了来自这些力量的异化,还有宗教信仰和家庭本身对女性身体的异化,这两种力量的异化就来得历史悠久了。宗教不会鼓励少生,它只会鼓励生育,它隐藏在“就是如此”的真理之下让女人接受自己的怀孕生产,而在藏地信仰之中,又增添了转世轮回一说,既然女人可以通过生下家中亡者的转生,来实现全家的再次团圆,那么,女性的身体又被亲情、孝道的责任所异化。而家庭的异化,只要你出生在东亚,你就懂得这种香火文化、繁殖欲望的阴森,前段时间被婆家打死的22岁智力有缺陷的女孩,就完全体现了这种异化的恐怖之处。

感受到自己身体上这么多力量的猛烈撕扯,女主角对妹妹说:“我现在觉得你出家了挺好的,我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像你这样出家,就能断绝所有尘世间的烦恼了。”这是她唯一一次清晰地表述出自己的意愿,却表现出一种断绝一切的后撤姿态。我很同意豆瓣《气球》短评里的一句话“女人退无可退”,只能断绝和尘世一切的联系,以“出家人”的姿态生活。我认为这和男人后撤的姿态是不同的,男人后撤是因为无法得到世俗许诺给男人的成功,来自被拒绝,而女人后撤是因为她要逃离各种苦难,她的后撤来自被伤害也是自保的需求(当然,其实应该抛弃女性=受害者的看法)。

我倾向于认为这片子有两个女主人公,另一位是妹妹。尼姑的故事与姐姐相比有些神秘,她也承担了这片子很大一部分的“闷”:初次出场后的接近十分钟里,出家人的正脸都没有出现——导演呈现的不是背影就是僧帽巨大的帽檐,而出家人只是躲在红色的僧袍、僧帽之下,发出怯怯的声音。这样的拍摄手法是很闷的,无声的镜头追踪着她缓慢的行动,却始终不给正脸镜头(这也是一个提喻,我们倾向于把人的面孔等同于人,所以当正脸没有出现,对于我们来说,我们不认识这人,甚至在她出场后十分钟都还不认识这人,简直逼得人没脾气),即使好不容易用相机对准了她的脸,她还是在靠着帽檐闪躲。其实这段对准正面的镜头是以教师视角拍的,教师的目光搜寻着她的脸,或许想看出一别多年留下的痕迹,借以推断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但是尼姑的闪躲则是对这种询问的拒绝。

影片也确实没有过多地介绍尼姑的故事,只是观众可以简单地推测出,这两人曾经是恋人,而她因为他置身人生漩涡之中,“冲动”之下出家做了尼姑(其实也很难说是冲动,这词有种马后炮的意思,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谁都能说别人或之前的自己是“冲动”的,但在那情境之下,对于那人来说,几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项),他或许得意过,离开了这个县城,如今看上去却有几分失意,连带着对昔日起过激烈冲突的恋人感到愧疚(其实也很难说是什么激烈的冲突,我们都知道很多冲突都是单方面理解的,人有了这个理解之后又会单方面采取行动使之更像冲突,然后就带着误解老死不相往来了)。多年之后他终于决定给尼姑一个他的版本的“解释”,于是他给了尼姑一本自己写的书。

看到这本书出现的时候我就带着点悲凉的幽默感,想笑:有些男人喜欢跟女人炫耀自己多有钱,有些男人喜欢给女人表演烽火戏诸侯,有些男人喜欢给女人看自己的游戏账号里高练度的人物与装备,有些男人喜欢给女人展示自己的才华和才华的产物——文章。上次见到这种男人还是在《那不勒斯四部曲》,尼诺和尼诺的父亲都自诩为有才华的男人,尼诺的父亲以情人为素材和灵感写诗,写完诗出版诗集寄到情人家里,尼诺对父亲的行为不齿,但若干年后,随着他成为有才青年,他也开始喜欢给莱农和莉拉看自己写的政论文章,如果莱农和莉拉给出了犀利的意见,他就对她们失去热情。这些男人们的偶像包袱真的特别重,又喜欢给事物下定义和解释,当他们给出解释的时候,实际上是要别人接受这个解释,如果遭到拒绝,他们就不能接受偶像包袱的重量,要软弱地跑路了。

与教师执意要给当年的冲突一个解释不同,尼姑对当年缄口不言,她的态度是退缩的,她从来都没有表达过自己对当年发生的事的看法,她隐居佛门的时候,昔日情人都已经把这段故事写成书公开发表了。他独占了对他们的故事的解释权,仿佛寻求一个确证,现在又把这本书送给她,要她也接受自己的解释。书的封面是一个世俗藏族女子的背影,她暗示着曾经的尼姑,也独占着对尼姑过往的解释。所以我会说:“甚至女人以自己的身体经历的故事的叙事权也不是自己的。”姐姐的身体作为她自己的身体却被消除了她的声音,而妹妹连在叙事上都是沉默的。而往日的回忆再度给尼姑的身体留下创伤——为了拯救被姐姐扔进火塘的书,尼姑将手伸进火里取书,最后被烫伤,烫伤意味着过往记忆伤痕的再度揭露。我承认这个这个镜头很动人,但你能感觉到火烫一般地痛。最后连尼姑自己都接受了教师的解释,她请求姐姐把书还给自己,她想知道里面怎么说,或许当年他们之间真的存在误会,出家确实是自己冲动的决定。

在这个围绕男人的生活、欲望展开的故事里,两姐妹说话很少,很多时候身体的在场大于语言的在场。而且她们之间的交流也很少,少有的几次,却揭示出两人微妙的关系,有一次是尼姑找被姐姐藏起来的书,却翻到了姐姐藏起来的避孕套,她不认识这个东西,问姐姐是什么,知道之后忙把东西放了回去,仿佛烫手,姐姐倒也不害羞,反而有了卫生院女医生的老练,作为世俗的女子,她自然比妹妹懂得更多(但姐姐在医生面前就很羞怯,这是对权威的羞怯),她也可以干涉妹妹的情感抉择。而在下一次交流中,妹妹作为佛门中人,占据着对宗教的解释权,劝姐姐生下孩子,有人把这个解读为姐妹之间的角力,因为姐姐禁止妹妹与前男友联系,那么妹妹就拿神佛来强制姐姐生下并不想生的孩子。解读成角力也罢,我更倾向于将其理解为一种不自觉,当姐妹站在“我是为了你好”的立场上劝说彼此安于命运安排时,她们无意中也扮演了那股支配女性身体的力的角色,加入了这个战场,却没有看到战场本身并不想成为战场,战场本身在沉默中悲鸣。

作为战场的女性是否可以为自己的作战?

我想至少在这部片子里答案是肯定的,尽管女性宣誓对自己的身体的所有权的方式不那么明确和纯粹,还需要和其他企图支配自己的力量合作。比如姐姐最终决定配合计生工作将孩子拿掉,面对发疯似的赶来、决定阻碍堕胎手术的丈夫和大儿子,她虽流了眼泪,但还是说了“不”。在理解计生工作与妇女的关系时我们要避免一种绝对的、二元对立的眼光,除了被动接受制度的安排,以改造、损坏身体的方式达到节育的目的,妇女对节育政策的主动认同也能够被理解为积极的实践,因为强制节育真的为她们摆脱生育义务提供了逃跑的缝隙。而在妹妹的例子中,宗教虽束缚了她再度向红尘追问未解的答案,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现在就是潜心向佛,别的也就不问了,更别提姐姐在烦恼的生育与家庭,出家人没有家庭的羁绊,而父权制家庭对于女性来说,是最难以摆脱的束缚,它把权力与世界上最亲密的情感关系结合在一起,迫使你不停地付出自我。

而且我认为,除开把自己作为一种力投入她人身体的争夺,女性也是可以帮助女性作战的,这在片尾表现得很明显,妹妹主动提出要带着姐姐去寺院住几天,告慰未能顺利转生在自己家的亡灵,也是净化姐姐的罪孽。姐姐走的时候对家人依依不舍,她却催促姐姐快点上车离开。在某首叫作《她决定离开》的外语歌里,妻子半夜醒来决定离开家庭,她在脑内排演了一切,连墙上的钥匙都已经拿下来,可她最终还是躺回了床上。逃离的欲望是时时刻刻存在的,但是最终都还是留在了原来的地方,如果这时候有人在身边强行拉她们一把,或者只是提醒她们“你该走了”,她们也就真的离开了。

信仰/现实的冲突?

电影并没有交代姐姐的结局,她似乎想要走妹妹的老路出家为尼,但似乎又答应了孩子会回到家中。她要么走向宗教,要么回归世俗。宣发海报给观众提了一问:信仰和现实如何抉择?但我认为这并不是信仰和现实冲突,因为尼姑并非代表信仰,妻子也并非代表现实,生育的冲突也并非仅仅是现实的“不能生”和宗教道德的“必须生”的冲突。

就像之前的分析,信仰在这里与现实的关系是复杂的,它构成了藏区妇女生活的现实,它有好几个维度。当它作为一种渗透进民间的习俗和观念,那么它就是现实的一部分,以家庭父权的形式强制女性生育,只不过是借由宗教的名义,加盖神圣的封印,表示家庭父权不可撼动。而当它展现出宗教超越出世俗的维度,那么它象征着一种比家庭父权更为强制、比国家父权更为古老的父权统治形式,女性遁入宗教,在清规戒律里摆脱世俗的性缘关系给她们带来的支配,但她们延续着父权制下的生活(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父权制不存在的地方吗)。而当它展现出作为信仰的维度,我们又能理解它对于女性的救赎意义(我倾向于将宗教信仰理解为避免人类自戕的机制之一,它提供了一种世俗生活所不能提供的简约性,避免了人在复杂性中苦苦追寻答案不得而自毁),它将女性与他人复杂的利益情感关系斩断(很多时候这些关系只要求她付出的义务,而回馈的东西不多且随意),只留这么一个孤独的个体,让她能够终于听从自己的意愿生活。

我想万玛才旦在这部影片里加入的就是独特的藏人理解藏地宗教和生活的关系的视角。它与外界的凝视与想象不同(我们大多数生活在高度世俗化的世界,对藏区的想象可能出于一种基于现代性的二元对立,不是带着“落后的青藏高原地区”的误解就是带着“高贵的雪域野蛮人”的溢美,说起来日本版的海报就挺有这种凝视和想象的味道的,让人觉得这海报完全没有体现影片的中心思想),它说,藏区人民生活的现实就是部分地由宗教构成的,这里面除了有神圣的维度,还有非常生活化的维度。影片里面有好几个超现实的情节来带动转场,但不同于我的心理预设,对于生活在高度世俗化社会的我来说,这些转场带来的并非一种浪漫的想象,而是一种温暖的感觉,它传递了藏区人对宗教的感知、感情,这些感知和感情是伴随着亲密关系、社会交往发展出来的,所以它有人味儿。

所以它讲的并不是一个现代与前现代冲突的故事,它表现了人的生活如何在这两个状态之间延续着,如何刮起小小的风暴,又如何没头没尾地平息,而除此之外它无疑地作了一次藏区女性主义的发声,我们可能将其视为受害者的悲鸣(无疑,这种感觉更为强烈),但它可能又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逃离者的宣言、幸存者的叙述、觉醒者的反思。

反正片子很不错,听说很多地方已经下架了,在犹豫的朋友可以去电影院看看,小屏幕能够拷贝大银幕的内容,但是没法复制大银幕的氛围。可能相比小屏幕,大银幕带给我们的体验更接近于本雅明所说的“仪式”,他讲这话的时候,指的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失去了“光晕”(某种接近宗教的膜拜价值),但是电影作为诞生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到现在在银幕上也有了“光晕”,而不仅仅是“震惊”。


气球(2019)

又名:དབུགས་ལྒང་། / Balloon / 羊飼いと風船

上映日期:2019-08-30(威尼斯电影节)片长:102分钟

主演:索朗旺姆 / 金巴 / 杨秀措 / 

导演:万玛才旦 / 编剧:万玛才旦 Pema Tse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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