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外话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几年电影院上映了大量样板戏,很多观众也自愿掏钱去洗脑,比给自己洗头频率还高。把电影院变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把爱国变成一门票房生意,体现了社会主义电影事业的优越性,我们离干死好莱坞不远了。

但作为一名普通影迷,看了太多血肉横飞和歌功颂德的电影后,急需看一些真正的作品以拯救险些被异化为战狼的灵魂。抱着这样的自救心态,我参加了《气球》的深圳首映。

系列海报里最喜欢的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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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从电影的空间、时间、画面、声音分别聊聊《气球》在美学上的突破。



空间: 万 玛 才 旦 与 阿 巴 斯

在看万玛才旦之前的7部长片时,总有人在影评里提到阿巴斯,语法上确实有迹可循,直到看完首映,主持人说这次电影音乐请的是阿巴斯生前合作过的作曲家Peyman Yazdanian,才确认万玛导演确实一直在致敬阿巴斯。

所以,作为阿巴斯的影迷,他们之间的呼应就很想聊一聊,首先冒出的疑问是:万玛才旦和阿巴斯在电影美学上的区别是什么?

他们都是在类似的意识形态环境里创作,阿巴斯更惨,那时伊朗政府甚至不允许女人参演电影,勉强允许后却规定不能露脸,必须蒙面,阿巴斯根本没有女人可用,所以他用了很多牛羊驴来参演电影,代表作《樱桃的滋味》、《随风而逝》、《何处是我朋友的家》里,几乎全都是老男人、中年男人和小男孩,但阿巴斯依然创造了无语伦比的电影美学,以至于戈达尔称“电影终结于阿巴斯”。
阿巴斯从来不直接批评、对抗政治,他说:在没有那么强政治性的电影里可以找到政治的真实,那些电影声称自己不是政治性的。处理人性问题的诗意电影可能是政治性的。只是他们没有竖中指。
电影审查者允许这种作品,因为他们根本不具备看懂的智力。

万玛才旦也从来不直接去批判什么,大部分作品取材于藏地,这片土地更神秘,比伊斯兰笼罩、独裁统治下的伊朗更具影像魅力。万玛才旦可以自由使用女演员,所以他的电影空间更具生活饱和度。
但万玛才旦和阿巴斯依然是有距离的,这种距离或者说区别,就是散文与诗的距离,散文怎么比得上诗歌呢,《气球》里几个升格和片尾各组角色抬头看天镜头就像散文里的几个巨大的排比句,而阿巴斯是绝对不会使用排比句的,可能这就是区别,也是距离,散文怎么比得上诗歌呢?那么多字,太费纸了。
但万玛才旦也有美学上的独创性,更多体现在他的电影时间观念上。




时间:万 玛 才 旦 的 自 反


处女作《静静的嘛尼石》里,小喇嘛、小活佛对电视机、VCD、社戏、劲舞的迷恋与旁观;《寻找智美更登》里追寻藏戏;《塔洛》困在身份证照拍摄之旅;《气球》里的电视在讲生殖克隆,电影里的老师在书里写往事。
万玛才旦始终借助媒介本身在自反,使作品的时间维度打破了屏幕时间。一位创作者在质询创作本身,这种美学上的独创性至少在中国导演里是最成体系的。
这是万玛才旦最迷人的一部分。这种自反所带来的不止是主题上的升华,更是时间——作为影像秘密内核的一种无限延展。《静静的嘛尼石》里小喇嘛的故事与西游记产生了循环,人世是一趟取经之路的轮回;智美更登的故事在民间戏曲里“循环播放”;塔洛被摄影术驱动的摩托车也会在屏幕之外继续开下去;而《气球》里没有讲出来的尼姑与老师的爱情故事依然会在那本被火烧过的书里继续流传……还有比这更迷人的时间余韵吗?这几部作品的每一帧每一秒都是宝贵的。
因此,在影像时间厚度这个维度里,散文终于和诗歌有了交集,成了散文诗,《气球》更是这种自反的集大成之作,电视机和书籍不再是道具,而是文本的容器。



画面:轮回 落 脚 点


除了《五彩神箭》和《喇叭裤飘荡在一九八三》使用了噩梦般的摄影之外,万玛才旦其余作品大都使用了固定镜头,但这次《气球》却几乎全片使用了手持摄影,这是万玛才旦令人惊喜的“去阿巴斯化”,是美学上的一次突破。

但并不是说手持摄影就算得上是美学突破,关键是《气球》探讨的是轮回,而轮回最让人牵肠挂肚的是亡灵转世的落脚点在哪里,家人们希望老人过世后转世回家——虽然佛教里最高阶的是涅槃寂灭,但这是少有人可以得道的境界,作为俗世里的人,尤其是家人,当然是希望亲人可以轮回重逢以续前缘,相亲相爱的人只有一辈子怎么够呢?
但未知的轮回之旅到底哪里才是落脚点?全片的手持摄影画面始终在不确定地晃动着,像迷途亡灵无法着陆,始终在家人们身边盘旋,这种不依不舍被有效转化为镜头语言,高度服务于文本,这种画面质感,是藏地之上最温柔的颤动,是形式与内容的协奏,让万玛才旦在美学上取得了他自己前所未有的突破,他没有止步于阿巴斯,而是跨出了自己的一步。



声音:地 缘 奏 鸣 曲


万玛才旦的作品系列里,最悦耳的声音是羊的叫声和经幡的翻动声。而在深圳——或者说全广东——羊有且仅有的命运是食材,幡也通常只是国旗或者成为写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路旗。
万玛才旦大概是这个地球上使用羊最多的剧情片导演,羊几乎是所有作品里的第三主角,放生羊、献羊、偷羊、放羊、撞死羊,几乎所有作品里都有羊,到了《气球》,变成了种羊,可爱的小羊变成了万玛才旦独有的标签,不仅赋予画面动感,更让电影的听觉仿佛悦耳的音符。

这种地缘声系是藏地特有的,风吹过草地,吹动经幡的声音也让饱受汽车喇叭之苦的当代人有了感官上的愉悦,这种有意或无意为之的声音处理,也成为万玛才旦美学的一部分。
这些自然之灵,其实就是藏地意象的节拍。这几天沉浸在《气球》的后劲里,一直想起一位朋友的一些四行诗:



袈裟只是风中飘旧的一块孤寒之布

岂可比拟直奔天涯的一抹草色

蹄迹三两行

闲啸四五声

生命荒僻处,有时风大、天冷

从内心到灵魂

轮回歇脚地,无非路过、错过

从有我到无我

披一身轻寒,去世界尽头站站

叹一声无端,朝灵魂深处看看

你来人间,时有情书错投之感

我在世上,常生地址不详之憾


这是张子选老师《藏地诗选》里的诗句,与《气球》主题遥相呼应。当我们默读这些诗句时,《气球》里的画外音像是一种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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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气球炸了一个

这一炸真希望炸死所有样板戏

每个被样板戏折磨过的观众

都应该去电影院看看这部作


气球(2019)

又名:དབུགས་ལྒང་། / Balloon / 羊飼いと風船

上映日期:2019-08-30(威尼斯电影节)片长:102分钟

主演:索朗旺姆 / 金巴 / 杨秀措 / 

导演:万玛才旦 / 编剧:万玛才旦 Pema Tse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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