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镜头让我们看不清物体,只能朦胧的看到巨型的烟囱和工业装置,代表警示的黄色危险机器和轮船机械冰冷地闯入画中,背景音是嘈杂的轰鸣声,是没有规则的噪音。随后出现了歌剧的声音,缓慢悠扬,和影片的背景格格不入。正当观众寻找画面中可能出现这种声音的物体时,镜头突然清晰:高耸的冶炼装置开始喷射火焰,规律性的爆破声音,像是魔鬼逼近的脚步,每一步都在摧残这个污浊荒废的人间炼狱。镜头拉远,显示出来冶炼厂的全貌,机械丑陋的工业巨物占据了整个画幅,他们雄伟、坚硬、没有生机,这些机器的使命似乎就是为了不断的消耗自己。镜头摇下,跟随着穿雨衣的罢工人群。女主此时带着小儿子入画,他们身穿绿色的风衣和鲜艳的黄色外套,与整个外在空间形成了第二次“格格不入”。这是影片的第一组镜头,我们似乎在这开头的五分钟内通过工业城市的的空间表达中捕捉到了安东尼奥尼对于现代性的反思,而这样纷繁骇人的工业城市拉维纳,似乎也正像是现代工业化建设中的一块正在疯狂开垦的殖民地。在这片崭新兴起的废墟上,安东尼奥尼用他前卫性的思想表达、空间建构和视听运用为我们展现了现代人之间的冷漠疏远的社会关系。
安东尼奥尼同波德莱尔一样,也关注着现代工业文明进程下人内心的的道德与情感所中存在的异化和疏离,探讨着以女主为代表的人在现代文明的过渡阶段所表现的“爱无能”。马歇尔伯曼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中谈到这个过渡阶段:人们感受着来自现代性的各种变化,但是同时,前现代的经验并没有完全消逝。而这种对于现代性和前现代性的双重感知,构成了现实主义的复调性。安东尼奥尼讨论的也正是如此,无论是《奇遇》中通过一次主角“形而上”的失踪来引出对关系的漠视和疏离,或是在《放大》中对于现代科技的媒介传播手段的过度信任导致失去原有的判断,还是在《红色沙漠》中女主渴望爱和安慰却无法肯定自己。我们都能感受到现代性将所有人都倒进了一个不断崩溃与更新、斗争与冲突、模棱两可与痛苦的大漩涡。下文我将通过影片的空间建构、人物塑造和声音色彩的视觉感受这三种不同角度来分析《红色沙漠》中的现代性表达,并结合马歇尔伯曼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书中观点去分析其中的导演意图和底层逻辑。
空间:拉维纳的辩证现代化进步
米切尔施瓦泽曾说“现代建筑是安东尼奥尼对这个时代动荡、沉闷和崇高的伟大隐喻”,导演利用这个因现代化而发生迅猛更新的小城拉维纳,通过展现其粗暴地成长和侵略,从而表达出一种当下人对物质欲望的忘我追求。在影片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场景:当女主见到无限延伸的电塔时,女主站在画面的一角,仰头望着电塔上的工作人员,像一个抱有好奇心和对未知恐惧的孩子一样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工人答道:“用它连一根很长的电线可以听到星辰的歌声”女主又问:“你们不害怕吗?”工人回答说不,习惯了。在歌德笔下,浮士德希望通过自己的热忱和牺牲换来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显然,这种征服自然的力量在日益加速增长的现代工业面前变得轻而易举,而在安东尼奥尼的镜头下,这个被现代都市异化的“愚蠢之人”代替导演去质问这种发展。这样的发展在朱莉安娜看来是危险、丑陋、压抑、冰冷的。正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创造和进步对的结果似乎是对机器的操作和运用提高了人类劳动的质量,但是却引发了过度的劳累和饥饿,而新出现的财富资源却由于某种奇怪的社会扭力而变成了贫困的根源,物质力量逐渐变成了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沦为了愚钝的物质力量。在到处充斥着现代都市空间对人的压力和心灵上面的迷茫和孤独,人渐渐成为机器的附庸,在影片后期,当科拉多与一众工人在讨论目的地的生活条件时,众人附和道:女人、电视机、体育报纸。此时镜头代替科拉多的视角扫视众工人,导演用一个景深镜头不但交代了位置关系也涵盖了工人和堆成山的现代复制出来的工艺品相对比,其含义不言自明,工人逐渐成了马克思所谓的愚钝的物质力量。影片的空间建构中处处充斥着各种对于现代性的反思:空荡无人的街道中,摆着一个灰色的水果摊,风中飘落的是今天刚刚印刷出来的报纸。在这个迅猛的工业进程之下,似乎已经出现了颓废的征兆。影片随处可见的破旧的木屋、废弃机器都无不是这个理论的论据,机器人在影片中作为儿子的玩具出现了,这个现代科学技术的一个鲜明符码,在黑夜里启动发出巨大声响,朱莉安娜被吵醒后,两只机械无神的眼睛仍发出凛栗的光,如同幽灵一般盯着镜头。导演利用独特的镜头语言,描摹了整个工业化时代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漠,而这一切的肇事者正是现代化本身,马克思的辩证运动再次体现了其坚固的普适性。
人物—一个渴望回声的漫游者
人是安东尼奥尼电影中的重要元素,他们漫无目的的游荡在城市大街上或野外,他们面临生命中出现的考验、问题、情感表达时都是茫然无措的,内心迷茫而焦虑:《扎布里斯基角》中驾驶着偷来的飞机漫无目的逃亡的马克、《放大》中不断行走寻找内心真相的摄影师还有《蚀》中的痛苦不安的渴求在大街上获得回声的维多利亚。安东尼奥尼始终聚焦着人的内心情感,强调着人内心的敏感和真实感受,正因为如此,《红色沙漠》中的朱丽安娜和科拉多才是隔阂的、是虚伪的、是空虚的。朱丽安娜似乎渴望得到其安慰,可是却无法正确表达,而科拉多幻想得到其肉体,却受限于道德的压力。他们对于社会和关系都手足无措,在适应的过程中都渐渐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也丢失了自己的身份,成了在大街上游荡的漫游者。波德莱尔在他的散文诗《穷人的眼睛》中提到了这个在林荫大道里漫游的“英雄”,他在这座城市中欣赏着女人、时尚和各种炫目的外表。但是他的马克思主义良心又教导他这是堕落的、空洞的、精神空虚的,他只能往返于林荫大道上,他想要得到拯救,但还没有得到拯救。漫游者是最符合安东尼奥尼镜头下的人物形象,他们没有浮士德的悲剧性,也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提到的“地下人”那样与社会脱节,他们就像在大街上来回往返,尝试在人群中寻求一个回声的漫游者。当然这讨论的前提仍是有区别的,波德莱尔是一个喜欢“人群”的人,漫游者也是将人放置在人群中提出来的,但安东尼奥尼则不是这样,在他的电影中大多只表现两人或人与社会的关系。尤其在《红色沙漠》中关注的是个人与现代工业社会的碰撞和适应问题,当朱丽安娜孤独惶恐的游走在工业废墟当中,在这个冰冷的现代社会彻底迷失了自我的时候,观众一定能够感受到人与社会的矛盾以及人物在工业社会中漫游所带来的精神匮乏。影片中有一处场景极具表现力的展现了朱丽安娜的人物特征以及和这个异化了的人群的社会关系格格不入:在一个被大面积刷成红色的小屋内,众青年男女躺在其中互相调情、抚摸,众人的内心逐渐被欲望占据,却因为道德的限制无法表达。只有朱丽安娜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想做爱。”,由此可见,现代社会下的关系都被疏离了,众人之间虽然相互挑逗,却无法交流爱意和内心,身体就仅仅只像是装着欲望的空壳,麻木而空虚。正如波德莱尔的笔下人物一样,这些漫游者在大街上游走,仅仅只是为了获得一种相似的回声,或是来自他人的拯救。但是当朱丽安娜大声说出她自己甚至是在场所有人的愿望时,众人留下的只有一笑而过的嘲讽。朱丽安娜只能继续选择孤独、选择漫步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
眩晕,还是眩晕——-声音与色彩
《红色沙漠》中的色彩并不是物质世界自然色彩,而是安东尼奥尼将不存在的色彩,去再创造电影中全新的色彩图谱,正如安东尼奥尼自己对于片名《红色沙漠》中的红色是这样解释的:充满人肉的、鲜血淋淋的活跃的沙漠,导演将现代工业文明的污染和对人内心情感的吞噬进行具像化的表达,并且有意识地去突出的色彩的独特内涵,也常常大胆的运用超现实主义去渲染一种色彩带来的心理感受。而在这种由色彩带来的心理感受中,我想到了“眩晕”,眩晕作为现代性标志性体验的感受行为,从18世纪的卢梭就开始论述了,在《新爱洛伊丝》中卢梭将这种感觉描述为焦虑与骚动,是对这种茫然的眩晕感到慌张,这种最初的现代感受其主旨是忧郁的,女主朱丽安娜便是这样的,色彩在她眼中成了混乱的存在:灰色的水果零食、黄色的水洼、肮脏发白的工业垃圾还有儿子卧室中各种极具现代的装置,这显然是让人眩晕的,就像雅克塔蒂所扮演的于洛先生在《我的舅舅》和《玩乐时间》的迷茫无措一样,朱丽安娜在这片高度工业化的红色沙漠中也是如此。这些所有不符合自然色彩的社会图景都在不断的驯化她,异化她,吞噬她。朱丽安娜同时也是第一种“忧郁的眩晕”到第二种“理性的眩晕”的过渡体,即马歇尔伯曼在其书中所言的第二阶段,这一阶段前现代体验和现代体验共存,这种矛盾共存所带来的眩晕是理性的,人们能够在眩晕中辨别方向,他们在眩晕中不在显得焦虑和迷茫,而是在享受眩晕带来的空虚感,或是说享受眩晕带来的短暂的充实和空虚并存的感觉。似乎除了朱丽安娜和小儿子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体验感受,他们已经能够与周遭的事物“和谐相处”,就像当科拉多在大街上看到那些超现实的灰色水果却表现的极为习惯,朱丽安娜当然也希望自己表现的平淡自然,却抑制不住自己内心对于这一切的质疑和恐惧。安东尼奥尼同样在影片中展现出来完全现代的“眩晕”体验,也就是现代性的第三发展阶段中的眩晕,或许我们可以说是“眩晕”的缺失,小儿子便是如此,小儿子已经完全适应在现代社会生活,周遭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他没有思考,或者说成为了机器的完全的奴隶,成了马尔塞库口中的单向度的人。小儿子的体验是缺失的,他能获得的只有内置平衡的旋转陀螺仪的玩具和会异常走来走去的机器人带来的眩晕刺激以及通过欺骗母亲自己的双腿无知觉以此来获得关注和成就的快感。导演为小儿子设计的服饰和卧室装潢也是极具现代风格,同污染物一样的黄颜色的外套以及银灰色的居家服和桌椅。也许对于朱丽安娜来说,内心唯一的爱的寄托就是儿子,而儿子却是一个完全被现代文明改造#的躯壳。
声音的设置同样是“矛盾”的,影片的音乐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工厂和轮船发出的时而规律时而混乱的工业噪音,一种象征着自然之声的女声音乐。工业噪音是无处不在的,似乎也无时不刻地在宣告自己渴望侵占城市和人内在情感的野心,就连在朱丽安娜的家中也充斥着工业的噪音和巨型机械碰撞的声音。而自然的女声在影片中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影片开头,导演有意将二种声音并置进行对比,悠扬和混乱,直给的表明出了其对于现代文明的反思和质疑;还以一处是在朱丽安娜给自己儿子讲故事中出现的,这是影片唯一一个色彩明亮的段落,阳光、沙滩、海岸,世间万物都在自由自在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与其最对比的是“现代人”的代表儿子,他似乎对于这种万物的声音的感受是缺失的,甚至说他对于爱本身也是缺失的。“眩晕”在音乐的感知里同样存在,对于女主朱丽安娜来说,当她漫步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周遭弥漫着这样混乱烦躁不安的噪音,只会是无尽的“眩晕”,是精神的混乱和对现实的恐慌还有孤独的存在感。
安东尼奥尼经历了意大利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在传统的创作理念上进行创新。而《红色沙漠》在其电影创作中有着非凡的意义,整部影片的色彩和空间的独特表达以及相较于爱情三部曲中对人内心更为细腻的关注都使奠定了安东尼奥尼的大师地位,是他风格成熟的标志。大卫波德维尔在《世界电影史》中谈到,整整一代人都以安东尼奥尼电影中寂静、空虚的世界来鉴定电影的艺术性。诚然 ,安东尼奥尼电影中寂静、空虚的世界来自于他对现代性的把握,回到红色沙漠中的现代性表达上,我们看到了神经质的女主在这个丑陋的社会中受到非理性思潮的折磨和裹挟。但是,安东尼奥尼似乎并没有放弃希望,在他的采访中他表示并不会反抗工业化,因为那是进步的表现,即使在马克思看来,一切新行成的东西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了,现代性的进程终将是在为更未来更伟大的进程铺路,这些当下看起来是进步的信仰或者坚固的条律在未来会可能显得愚蠢可笑。安东尼奥尼更多关注于当下,聚焦此时此刻的社会中的不同人的不同内心,同时他也认为人物在面临巨大的时代变革时,仍是渺小的,不可能像是古典主义英雄一样去对抗时代,但其实他也很残忍,没有给朱丽安娜一个温暖的精神庇护,只是用镜头同情地记录着,让人物在这个肮脏空间中不断异化、焦虑、生病、游走。就像在影片结尾,当而在指着天空中升起的有毒黄烟问母亲小鸟该如何时?朱丽安娜,也就是在社会中的这只小鸟的本身,她回答道: 现在小鸟都知道了,他们再也不会从上面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