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去在台式机上连着耳机，背着爸妈听郑钧的《赤裸裸》。在标准四四拍的鼓点之下，短口琴尖锐的音色划开音乐的皮肤，恣意、不顾一切地穿缝于副歌的重复中。

这是我对于原始情感与异质性最初也是最鲜活的记忆；而这也是《大河唱》触动我的地方。

对于生活在繁杂却同质的都市符号世界中的我而言，每一次接触描摹异文化的经历都是一次寻求”共振“的尝试。毫无疑问这是电影轻易就能达到的：在皮影戏的后台，魏宗富用手来回拨动着木杆，后面的伴唱一层一层地叠上呼喊式的唱腔，前景是不断卷动的红布——被镜头框柱的场景就像一张符咒，裹挟着每一个沉浸其中的观者，邀请他们进入一个幻觉般的意义空间。而我在里面还是最喜欢刘世凯（我相信大部分人也都会这么认为），可能这就是说书人的魅力：能将一段故事配着三弦押着韵一并倒出去，洒出来的图案就是一首曲子。这也可能就是影片的本意，通过苏阳将民间文化与摇滚乐结合的努力，把四位民间艺人和苏阳的故事串联起来，然后形成一套自圆其说的叙事，这便是故事的本质。

不过真正抓住我的可能并不是其中要将一种文化传承下去的信念，也不是要让自己不断演下去的坚持——这种执着似乎在每个人的个体经验中都能找到共鸣之处，只不过强度和锐度大相径庭罢了；而是一种容身于自然在场的渺小感：

当马风山开着小面包车随路而行的时候，面包这像一只毛毛虫一样翻过两个小丘，朝着镜头左上角的小山包爬去，背景音里他嘴里”我下马哭了两场“，这句歌词差点被丘陵的空旷吞噬。

可能在很多都市之外的空间都是如此：人们的行为中是需要与自然找到共鸣，而将自己沉浸于音乐和言语的流动之中则给予了自己一种存在感。就像随处可以放声一唱的山坡和丘陵，还有可以从口袋里随时掏出的口琴——自然永远在你出现的每一个地方聆听。影片的运镜很喜欢用一种鸟瞰或者远观的视角，把每一个主角安插在一个渺小却又显眼的角落之中——可能他们的歌声与言谈也永远逃不出这个镜框。里面有一个镜头我记得很清楚，晚上村里人放了礼花，摄像机从一个极高的角度俯视，几束烟花在蓝黑色的夜幕下只成为了几株粉色的蒲公英，而这时这些从高处看渺小不堪的粉色光影给了我们以生活的快乐和意义。

好像忘了说苏阳，但我觉得好像他一出现我们就能够猜到他的信念和理想。这与我对其他四位的观感很不一样——在镜头面对刘世凯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少会变化，连在女儿结婚的时候都是在鞭炮声中背对着镜头抹抹眼泪；只有把三弦放在手上，他才顿时进入自己的角色。而苏阳更多地穿梭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在对于他的融合进行反思。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有很多故事在等待被发掘，但在90分钟的故事里，他像一个奔波在各个场子之间的司仪，忙着将各种各样的元素纳入和谐的空间。他说”我们不过是工作，喝酒“，可能这是一个很清晰的自我诊断罢。

这个学期听了不少关于批判理论的知识，其中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有关现代性的”外部“的讨论。老师说，现代性的发展就是不断让自己的同一化逻辑吞噬异质性的过程的。这样我们的世界就能够拥有一套可以通约的规则。但是我们永远存在着不可（或者至少是不愿）被通约的存在，那就是我们曾经拥有的、地方的传统、习俗、宗法。在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忘了是影片里哪一位突然说了一句话，”在村里一分钱也没有也可以生活，在城市里没有钱就没法生活“——在我眼里这就是属于异质性的可爱之处。

所以昨天听老师讲社会科学学科的原罪，放在这里可能或多或少也有点道理：当我们带着先进的设备和现代的视角来到一个异文化的瞬间，异文化便会在这个瞬间灰飞烟灭。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保证我们可以作为中立的在场——除了鸟瞰的选景，很多时候影片中的镜头像一个好奇而耐不住性子的”窥视者“，似乎总想在某一时刻切中一种实在的柔软之处。不过这也可能是无法逃避的事实——当被迫从几百个小时的素材中反复剪裁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逻辑，我们便被迫再一次用一种叙事逻辑代替了日常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情绪。

这种矛盾可能也是苏阳自身的矛盾。当他带着吉他到刘世凯家里一起弹奏的时候，三弦和吉他在进行一场无法通约的对话。在影片的一开始，他也一直坚持要保留原来的气口，保存中国音乐无法被纳入的音乐模式。但当他回到钢琴前，一遍遍用标定的琴键排演音乐的旋律与节奏时，每一次和弦就像是给原来的音乐套上了一把枷锁。在苏阳的尝试中，现代性一次次地闯入到异质性的世界中，以至于当最后摇滚的旋律带动着全场的观众一起高歌和挥舞手臂的时候，四四拍的鼓点好像在强迫着一种共振，而这种狂欢更像是一场传统民间艺术盛大的葬礼。当然，这似乎是所有想要融合传统与当下的人都要面对的问题。

这也可能是为什么苏阳的音乐一直带着一种无法回头的终结感：”昨天不在，你就不要徘徊“；”生在尘埃，谁能回到尘埃“。

但每一个类似的影像肯定能带给观众的，必定是不同元素组合的可能性。临到最后有一个画面：马风山顺着山丘向上走，他从复杂的树木中穿出，爬上小丘。天际线像一幅窗帘一样拉开，画面逐渐单一下来，然后颜色也减少下来，只剩下绿色草的绿色、天的蓝色、云的白色，和模糊不清的人的剪影的黑色，连他红色的格子衫也是黑色。在这里没有复杂的符号，只有线条和颜色的拼合。

《大河唱》以黄河源头的夜晚开始，以入海口的白日结尾。河流如血液一样流淌进歌声之中。在开始的时候，镜头极有耐心地推开河上破碎的冰层，寻找天际线边被阳光亲吻的远方。而我们会发现，这条长河，在时间的推动下开始奔流。

往哪走，顺着急流走，往下流，难回头。

啊咿呦，啊咿呀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