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杀手》看上去是斯科塞斯的一次新题材尝试,涉猎了此前不曾触及的印第安历史问题,并非《下班后》或《穿梭阴阳界》那样的实验性作品,也不是《基督最后的诱惑》或《沉默》的宗教,依然主打创作生涯中最主要的现实社会,却不再聚焦于意大利和爱尔兰二代移民,也不再关于黑帮,作为内核主题的“民族压迫与事实殖民”更是少见。

但是,这依然是一部“斯科塞斯式”的作品。斯科塞斯将两个层级的白人管理组织塑造成了黑帮一样的存在,而黑帮的“规矩”传承则演化成了白人民族本性的延续。它可以让人想到《穷街陋巷》《好家伙》《赌城风云》,而白人政府对少数族裔的压迫则类似于《纽约黑帮》的结尾。双方帮派的冷兵器打斗被政府的大炮无差别轰击溃散,彼此之间敌对而未曾丢失的信义在白人政府的诡计面前高尚却无力,二人的墓地在岁月变迁中成为荒冢,民族压迫与白人道德的血腥真相随着时代而慢慢被遗忘,《纽约黑帮》的主题也正是《花月杀手》的指向。

在电影的序幕中,西科塞斯就明确了欧赛奇人的转变。他强调了旧日信念在进入白人文明之下的消亡。在创造神圣氛围的顶光之下,代表“欧赛奇传统”的父辈烟斗被顶礼膜拜,让这一幕充满了虔诚的宗教感。这种欧赛奇人老一辈的信仰即将被埋葬,因为“孩子们要学习新的语言,接受新的习俗”。在一个个少年之眼的注视下,欧赛奇部落对旧传统的宗教式虔诚即将走向终焉,而他们只是被隔在外面窥视,与内部的老一代隔绝开来。这意味着他们如长辈所说的“与传统隔绝”,而他们自己的欧赛奇时代则注定是无欧赛奇传统的,既没有对其的崇敬与信仰,也没有生活在其中的愿望。

在序幕的结尾,西科塞斯制造了一种对所谓“信仰虔诚”的讽刺式再现,连接了两个跨度很大的时代---老一代人将烟斗埋入丰茂的草地,下一秒钟时空转换,草地变得干枯,埋下烟斗的地方冒出了石油,年轻的欧赛奇人在慢镜头下沐浴石油,在远景的草原中载歌载舞。他们的姿态就仿佛是传统部族中的庆神行为,表达着一种信仰,但实际上却是为了石油,美国白人最能发家致富的道具。虔诚对象从传统变成了财富,而其代价则是烟斗到石油这一仿佛快进了千年的变化:牺牲了“老辈人的一切”,让其被分解而成为石油,为年轻人所用。

“信仰”的利益化转变就此出现在了年轻人的身上,他们的“虔诚对象”只是赚钱,庆神仪式一般的对象石油是“我主”,等同于财富。为此,他们对白人打开采集权甚至联姻,将远景中的草原改造成白人的城镇,就此丢失了传统欧赛奇人的一切。此行为带来的必然是草地的变化,不再会是农耕时的郁郁葱葱,而是变得喷石油一幕中的皲裂,白人会为了石油而榨干他们的家园。此时过于流行的背景乐同样说明了欧赛奇人与石油对传统的抹除作用,已经被白人流行文化入侵。

这也体现在了欧赛奇人与白人的“交流”达成:小新闻片中,欧赛奇人身穿白人衣服,走在美国街头,开着美国汽车,文化已经彻底融合进了对方。此外,欧赛奇人自己同样穿白人衣服、住豪华酒店,一切都是为了用土地换金钱,金钱换奢侈消费品,“钱”是绝对的行为核心,这些画面才是文案中所谓的“神眷顾之民族”的证明,不再是老一代宗教信仰引导出的简朴生活,而是赛马、“拥有很多汽车“等白人化生活。文案中“最聪明的欧赛奇人”指的是能赚钱,欧赛奇人变成了犹太人一样的评判描述方式,而现在的“上帝”其实是石油和它带来的金钱,是白人的信仰,而草原部落最信奉的神明则已经被抛弃。序幕使用黑白摄影机拍摄的伪新闻片形式更是让欧赛奇人直接“进入”了白人的新形式“电影“之中。甚至连记录其生活的新闻片都是白人工业的产物,定义了其画面中的一切。

欧赛奇人将家园分给了白人,融入了对方的文化环境以获取财富,这也是小李子在火车上感受到的东西。镜头从新闻片走入现实,黑白的车厢变成彩色,欧内斯特看到了欧赛奇人与白人的混合落座,这正是他眼中的城镇,是白人化的印第安家乡。随后则是他步入的美国风格的城镇,白人底层在粗鲁地开玩笑,贵族夫人则打扮考究。他进入了“印第安里的美国”,草原的远景中也早有了很多开采工地,不再是序幕里的原始模样。

此刻的他以为两族已经融合,欧赛奇人不再拥有对传统的信念,因此自己的跨种族婚姻并无问题,反而是顺应时代之举,直到他发现白人作为侵略殖民者的敌意溶于血脉而不可消除,真诚的合作根本不存在,自己其实是夹在了二者之间,在作为男人的爱情与作为白人的种族之间做出两种不同层面本心的挣扎与矛盾。事实上,这种对异族的先天对立敌意,跨民族共荣的不现实,也是马丁斯科塞斯对当代白人主控之世界格局的展现。

就像他经常会做的那样,斯科塞斯设置了极其冲突的人物内心两面性,甚至在本片中做出了升级,以往是后天赋予的人格与本性人格的冲突,由前者压制后者可能带来的人生毁灭并最终失败,而本片里则变成了不同层次上的两种本性人格:作为白人的种族本性,以及作为男人的情爱本性。欧内斯特并没有试图用一种压制另一种,而是根本无从取舍。

在刚刚抵达小镇的阶段中,电影就制造了欧内斯特两种本性的承载对象,强调着二人之于欧内斯特的冲突性。舅舅对应的是种族本性,他与欧内斯特的血缘关系实际上强化种族血统的继承程度。他带来的是基于种族的“皆可掠夺”,是严明的族群壁垒与白人身上明显的“殖民侵略者”本性,因前者而将后者投在欧赛奇异族的身上。在他与欧内斯特的初饭局上,他的嘘寒问暖不过是确认此人是否可用,随后迅速切入了正题,“继承欧赛奇人的财产”。而在第二场餐会上,他则明确提出欧内斯特迎娶茉莉的建议。值得注意的是,舅舅此时还没有露出过多的獠牙,欧内斯特也只以为他在关心自己的生活,但构图早已暗示了一切:镜头在二人的正反打与对称之间反复切换,随后第三人加入,也站在对称构图的边缘,中央位置的空缺与正反打一起组成了二人关系的似乎平等,但在第一次餐会的结尾,舅舅说出“欧赛奇人非常聪明”,随后一段快速蒙太奇,揭示了他此言带有的凶残意味,段落也在他的单人镜头中结束,打破了此前的平衡。而在第二次餐会中,舅舅则直接处在了三人构图的中央。他的“杀死原住民以求财”白人本性在逐渐露出,而其与欧内斯特的关系也开始从表面的平等逐渐变为强力的控制,他要逐渐pua出欧内斯特与自己一样的白人本性。这种分明的阶层性也是符合白人---特别是斯科塞斯擅长拍摄的黑帮与《纯真年代》里的贵族--“大家族”的。

在电影的初段中,我们看到了欧赛奇人与白人的种族隔阂之暗示。欧内斯特的第一眼所见是两族人在白人氛围的火车与城镇中的和谐,但迎接他的欧赛奇人却强调“土地是我的”,与舅舅的表态存在冲突。而在舅舅说完“他们很聪明”后的快速蒙太奇中,欧赛奇人从自然死亡的被判定结果态画面到最后“自杀”语音下的被杀,穿插欧赛奇人在录影带中的美式生活,表明了欧赛奇人“实则他杀”的“融入白人文化而后被其当做榨取利益的异族而吞噬”之现实,“非他杀”是虚假和平,此刻舅舅给欧内斯特的印象也是如此,真相则是他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娶妻后夺财”。

随后出现的,则是日常状态下的两族人隔阂。在被“自杀”的欧赛奇女人之后,茉莉出现并被白人官员进行救助金的审核,她显然就是非极端状态下的“女孩”,被放置在白人的管理系统中而处于弱势地位。此处的核心是白人对财富分配的吝啬体制:通过制定标准,尽量少分钱给欧赛奇人。这会逐渐引导出茉莉在族人死亡与夺取遗产之下走向的极端“女孩”结局,而作为其预示的“不愿分钱给重病将死的母亲”此刻也已经出现。

随后,欧内斯特与茉莉看到了镇上的生态。欧赛奇人在被白人花言巧语地拍照骗取钱财,而穿插出现的历史家庭照片既增强了本片的现实感,也将欧赛奇人再次放置在白人文化环境中,更用一次次的脸部特写强调他们此刻的无辜,与快速蒙太奇中的死人录影带构成呼应,这将成为他们的“遗照”,白人工业产品--对应石油--将吞噬他们,从日常性的剥夺到未来的灭杀。而在小镇中,白人们玩着赌博游戏呼啸而去,赛车与口哨犹如标准的美国西部片---这也是白人文化笼罩欧赛奇土地的更宏观表现--场景,而最后一个镜头却强调了欧赛奇人对这一切的旁观,他们无法参与到这个平等赌运气的金钱游戏之中,自己的财富是由白人给予,而此刻追逐的都是白人。

由此一来,在电影初期,欧赛奇人已经成为了实质上的弱势者,而他们与白人的对立其实同样来自于“财富”。他们已经丢失了古老的传统,以石油为神明,这是他们期盼并融入白人文化的结果之一,因此与白人必然不可能真正和谐一体。只是由于缺乏白人特有的殖民侵略者本性,欧赛奇人才无法在与之的角力中取胜,在白人的世界中落于下风,这也说明了他们丢失自己种族本性后的恶果。

而在另一边,茉莉则承载了欧内斯特作为男人的情爱本性,他们在初期的关系正是被塑造成了“脱离当下的白人与欧赛奇族人”的真空状态,摆脱了当下两族人共有的利益追逐之心。在欧内斯特与舅舅第一次餐会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一种超越白人种族壁垒的男性本质:自己在军队中只是厨子,没有做到任何事情,这是男性的自卑,希望结婚,即是用情爱带来自卑的消除,“我喜欢所有颜色的女人”,代表着超脱种族歧视的情爱渴望。无论正面还是负向,最开始的欧内斯特都表现出了“男性”的内心世界。甚至对舅舅带来的白人黑帮家族式阶级强权,此时的他也是迟钝的,更谈不上遵从对方的“求财追茉莉”。

对于欧内斯特的初期状态,斯科塞斯设计了非常符合他风格的细节。舅舅要求欧内斯特叫他“金”(本名),这似乎是亲近平等之意,实际上却暗示着“王”,绵里藏针的立威方式非常接近他曾经作品中的那些黑帮大佬。而欧内斯特的反应却是继续的“先生”。由此可见,初期的欧内斯特并没有意识到舅舅身上的白人家族式强权与谋财婚姻的真相,而是出于对舅舅关心自己的想法,为了爱情而与茉莉相处。爱情是他满足“男性“自卑弥补与渴望实现的途径,无关于种族,也脱离了两族当下合作与竞争并存的关系纽带“财富”。

在另一边,初期的茉莉则明确地表现出了对两族生态的不感兴趣,无论是共融还是对立。她在初遇时无视了赛马赌博,既没有追看也没有像最后的欧赛奇人一样冷漠于“财富游戏的被动旁观者“地位,而是要求欧内斯特“没有下注的话就出发吧”,将二人完全带离了此环境。更典型的是二人的餐会段落,茉莉给欧内斯特换了一顶帽子,这暗示着她对财富的不感兴趣,二人的此阶段关系被定义。欧内斯特步入房间,茉莉的母亲对他保持着其他欧赛奇人一样的内里敌意,只是此刻重病将死而不再伪装,这个细节作用到了欧内斯特和茉莉的晚餐场景中:母亲的灯熄灭,茉莉二人开始了柔情蜜意的共餐,“两族之间的敌意”在这里消失了。这一幕也同样与白人一方拉开了区别:茉莉要求不关上窗户,二人一起安静倾听雨声,随后是外景中雨幕笼罩的小屋。这对比了欧内斯特与舅舅吃饭时窗户因下雨而紧闭的细节---茉莉将欧内斯特带进了大自然中,而舅舅则将之屏蔽,前者是“白人石油工业进入”之前的自然草原,也象征着欧赛奇传统文化中的“花月”,而后者则是抹杀草原的“花月的杀手”。

由此一来,欧内斯特就分别在茉莉和舅舅身上获得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本性影响,而他此刻更偏向于前者,对尚处于日常状态的后者缺乏敏感,认为“种族共融”的表面和谐就是真相,并没有“隔阂”,更没有自己作为白人必须归属的种族侵略者本性一面的存在。他与茉莉在初期的爱情关系,正是对此的表现。

电影的第一部分呈现了欧内斯特与舅舅的区别。舅舅给了他一本介绍欧赛奇的书,伴随着他的朗读,我们看到了其从“标准白人”到“欧赛奇传统倾向者”的变化---首先是对母亲、火焰神明等传统的阅读,随后到了美国人驱赶欧赛奇人。欧赛奇人不加入五大种族的“种族对抗与争夺利益”部分,即是对当下的前导,而欧内斯特也停在了这里,掠夺其他人的财物,并在赌场沉迷(对应此前白人内部的赛马赌博),镜头反复给到珠宝的特写,强调了他此刻对“争夺财富之当下状态”的倾向,然而他在赌场输个精光,随后又回到了对欧赛奇“晨光”“自然”“花月”传统的朗读之中。

对于这本书和其反射出的小镇经历,欧内斯特一度停在了与舅舅相同的“掠夺财富”阶段,随后却在其中失利并回到了传统一方。舅舅从书中得到了掠夺欧赛奇人的办法,与美国总统一样以财富为目的,而了解传统只是途径,欧内斯特则是完全被传统所吸引,这链接到了他与茉莉的爱情:朗读的最后引出了茉莉对新生儿的母语呼唤,她显然是传统欧赛奇的归属者,演员表现出的始终平和安详正是这种脱离财富之传统的美好。这也体现在了他对语言的使用上,舅舅说欧赛奇语的内容是生意,背后是讨好对方,而欧内斯特则是在非常美国爱情片风格的对话中使用语言,只为了获取茉莉的芳心。

随之,欧内斯特与茉莉建立了脱离种族对立与矛盾点“财富”的爱情关系。在舅舅举办的宴会上,茉莉的姐妹将欧内斯特描述为---书中比喻美国殖民者的---孤狼,茉莉却不以为然。而欧内斯特也参加了几乎全员欧赛奇人的教会仪式,与对方完全融合。值得注意的是,欧内斯特的几个朋友同样是这样的“非主流白人”,他们都参与了上述的抢劫,也都在白人内部的“平等财富赌博”中输掉,而对应到现实里的“平等赌博”赛马一幕中,其中一个朋友则请求欧赛奇人打赏,逆转了此段落中“白人给欧赛奇人发救助金”的财富强弱对比,也带着自己的欧赛奇妻子一起跟着赛车奔跑而去,让后者加入了原属于白人的圈子,另一个朋友则在欧内斯特参加的欧赛奇内部基督教活动上与他结识。他们都出现在了舅舅的宴会上,处在后者的凝视与掌控中,并成为了欧内斯特对真相产生概念的关键。舅舅在宴会上已经看到了一人妻子的重病,即将让此人掠夺其财富,而后是另一人。这一切与这几个人对舅舅掌控的服从与挣脱后的结果相结合,会一步步地让欧内斯特意识到白人强权环境与“掠夺者本性”的存在,在其压力中被逼着做出两种本性之间的选择。

随着影片的发展,初期尚处于表面和谐的两族人会因财富掠夺而破裂,欧内斯特与茉莉的关系也会剧烈震荡,从最开始“两族和平”与“未到掠夺财富时”的无事逐渐变得矛盾起来。欧内斯特会产生“掠夺财富之白人本性”与“对茉莉爱情之男人本性”的自我冲突持续地煎熬着他。这个变化的推动过程是多重的,来自于茉莉继承欧赛奇人所谓“重病早亡”的时间推进,也来自于几个朋友的逐一引爆,还来自于舅舅愈发露骨的逼迫,以及两族人在财富争夺之矛盾积累后的必然激发。

这里必须谈到斯科塞斯的运镜手法。他在巅峰期经常使用大量的快速推拉、剪切、特写,镜头运动与画面节奏格外强调对极端情绪的直观传达。这符合他的主题。而到了后期,很多人认为他变得平淡了,原因就在于人物状态与运镜手法的“极端部分减少”,但这其实是他主题的另一种呈现思路。他会以长时间的平和氛围、正常人物、缓慢叙事来营造日常性,运镜也与之配合,大幅运镜传递的夸张情绪与人物极端本性是在缓慢积累与推进过程后的结果,长时间蓄力后引发一爆,弹起的力度更加惊人,慢慢的酝酿经历给予了厚重的感觉。在本作中,他同样采取了这种做法。压迫缓慢积累推进的第一阶段中,我们只在两个地方看到了情绪化的运镜:欧内斯特抢劫与赌博时的快剪特写与快速推拉,他与茉莉即将初约会时对二人的推拉,分别强调了他的两种本性。而到了后期,这两种本性会随着积累的过程而愈发极端化,运镜也会配合它们在各自升级中逐渐纠缠摩擦的冲突,而同样变得愈发激烈。

在第一个小时中,影片向我们展示了白人与欧赛奇人的暂时和平,以及这种表象之下的暗流涌动,包括了不平等的对立关系与平衡自洽的”和平演变式掠夺”。在欧内斯特向舅舅提出结婚时,舅舅只问了一句“你喜欢她吗?”镜头也配合地切到了远景,用中央缺失的构图方式强调了此时舅舅对婚姻的非强力控制,欧内斯特似乎只是出自爱意而与茉莉结婚。这就是和平演变式的掠夺,也是舅舅给予欧内斯特并由后者自行接受的“幻觉”,是对掠夺之利益与暴力唯一本质的掩盖。

如舅舅所说,“欧赛奇人普遍活不过五十岁”,因此只要白人以本心选择和欧赛奇女人成婚,他们就可以静静等待着对方的死亡,并正常地接管财产,无需做出更多暴力行为,在婚姻持续时完全可以正常相处。非种族之性别爱意和种族之掠夺本性由此达成了自洽的平衡,白人的强力压迫掩盖在背后。在茉莉的姐妹即将病故的聚会上,镜头也暗示了这种状态。白人们在聚会上跳舞,欧赛奇人穿着传统服饰---而非此前的白人姿态---照相,暗示了两族的和谐。然而当舅舅穿过人群走向姐妹时,他处在正反打的仰视位置,看似平和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实际上则是在确认其将死,其行进过程就仿佛是穿越了表面的和谐假象而抵达对立与掠夺的真实本质。最后,镜头从舅舅身上拉远,形成全局的远景,而构图中万物汇聚的线条中心始终是舅舅,让其成为了表面和谐的控制者--导演这一切,操纵这一切,引爆这一切。同样的设计也出现在了两次欧赛奇礼拜会的段落中,欧赛奇人拥有了白人的信仰,与白人丈夫一起参加,而姐妹的丈夫比尔史密斯却是被舅舅强行控制着的谋财者,带来了此间和谐的不安定因素。

白人与欧赛奇人围绕---以石油为代表---财富的对立,随着种族的本性而逐渐激化,变成了直接动手的杀人。白人对欧赛奇人只当做殖民对象,而欧赛奇人也对此拥有认知,他们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财富分配中的弱势地位,由此对“这是我(而非白人)的土地”格外强调。他们的思维和价值观已经白人化,围绕着财富的归属,而弱势则来自于文化的传统丧失与“进入白人”,这是被殖民的被迫,也是开篇中年轻一代表现出的主动选择,这也让他们变得没有那么绝对地无辜,而是成为了潜移默化下缺乏意识的卷入时代者。

欧赛奇人在所有人口中的所谓“自然死亡”是维持表面和谐的脆弱幻觉,这象征了白人主导下的暂时掩盖,随时都会越过边界而彻底激化。茉莉另一个姐妹的存在就是导火线,电影让她成为了第一个明确表现出反抗性的欧赛奇人,而母亲至多只是“消极抵抗”的程度。她没有等待自然死亡,而是始终拿着枪,在闪回里曾经对白人开枪,在家中也对丈夫的不忠贞行为非常不满,自己试图用不忠来反击。这就让她成为了对白人男性出于性别与种族压制的反抗者,且是以“杀死白人”来反击“坐等自然死亡”。她的状态代表了全体欧赛奇人对地位弱势长期不满后的爆发,而这也带来了白人一方的升级,主导了她与另一个族人的死亡,而非等待白人控制或正常或异样下的“自然早逝”。

由此,白人和欧赛奇人的种族对立开始激发,对异族的剥削与反击逐渐来到了表层。有趣的是,这个阶段中反抗的欧赛奇人其实依然笼罩在白人文化的影响之下。姐妹的愤怒带来了强调情绪的快拉镜头的又一次使用,而喷薄而出的怒骂也伴随着石油的喷发,随后她和族人一起死在了石油之中。这暗示了她们命运的永久改变,因为石油带来的财富才会如此,自己的追求变得与白人一样,也在对白人文化的接纳中丢失了种族的传统,必然落于弱势,其强烈的反抗情绪都源于“白人财富”对欧赛奇社会的介入,也在财富导致的掠夺与反抗无果中死于永远的弱势。

作为第一阶段中具体的表现载体,茉莉的姐妹拥有反抗态度,因此得到了排斥白人的母亲的喜爱,母亲看到了传统信仰里的死兆之鹰,让她们似乎立于传统文化之中。但是,姐妹反抗的方式是穿着白人的皮草去勾引男人,试图反过来浪费掉白人丈夫的财富,行为逻辑依然是白人化的,她也与茉莉一样是母亲口中“嫁给白人后血液变白了”的存在。因此,姐妹并没有真正回归传统,也注定了她在白人系统下的必然死亡,而母亲只是相对喜欢她的反抗态度,却并不看好其结果---母亲自己看到了鹰的幻像,预示着自己无法脱离的死亡,而与女儿拥卧的一幕,在打光上还原了另一个女儿死亡时的暗光线,说明了二人即将步入白人获利的死亡,她对女儿更多是不舍,最后一句更是认命永别式的“你该走了”。而在家庭层面上,“膜拜太阳“的传统一瞬即逝,马上变成了爵士乐伴奏中的两族人混居生态,一切都是标准的白人之家,其中包括了白人老夫妻对混血孙子的不屑一顾。

欧赛奇人进入了白人的环境,并有意无意间地“无视”了白人的种族鄙视。在欧赛奇集体层面上,这种不自觉也同样存在:他们会因姐妹的死亡而愤怒反击,却只能想到一部分白人中的渣滓,对种族的恶意无所察觉,甚至直接与舅舅等人商议,而他们的做法虽然以“回溯土地”的传统起手,务实时却马上变成了获得舅舅悬赏帮助与上告联邦政府,是完全的白人系统做法。因此,虽然此间的全景始终以欧赛奇首领们为主导,保持了一种稳定,内里却是他们对白人种族威胁的不自知,丢弃了只停留在表面---婚礼、生子等俗务---上的传统,为了财富而引入白人,在白人文明的改造中死于对方的“bgm”。欧赛奇人尚未完全醒转,表面和平也就依然保持,只是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两个姐妹的死亡都被淡化处理,被杀者的遗体只以局部特写作为“真相渐进”的一定程度引导,却尚不呈现全貌,白人与欧赛奇人聚拢起来,正是对此种族对立之凶暴真相的暂时遮掩。

相比之下,欧内斯特和茉莉则试图脱离这种环境。他们确定结婚的亲吻发生在传统自然的雨中,完全离开了房子,比吃饭一幕更进一步。而欧内斯特对“利用妻子死亡夺财”也是消极的,比尔史密斯在姐妹死时让他“你该出去一下”,他送茉莉另一个姐妹去死地时也是大醉的状态。对他来说,“恩爱到自然死亡”是开解自己的重要办法,这也是史密斯夺财时舅舅劝解他的说辞。而他与茉莉在姐妹与丈夫家庭冲突中的平衡努力,让二人同样处在了不偏不倚的位置上,只将之视作家庭纠纷而非种族对立。但是,姐妹被杀带来了二人在种族对立真相上的受压。二人经过了围观尸体的人群,姐妹的尸体在他们眼中被淡化了惨状,似乎仍想回避,却终究难以脱离现实。特别是主导二人爱情的茉莉,她是对脱离种族之爱最为坚定的存在,走过人群时的主观镜头也来自于她,凝视着默默看向自己的白人们,似乎意识到了对方凝视中的无形压迫。

随着电影的展开,种族对立层面的本性一步步地破除了欧内斯特对男女层面爱情本性的固守。他反复让步,试图找到平衡点,却在舅舅带来的白人本性逼迫面前被强行压到墙角,退无可退。跨越种族的婚姻理应意味着和谐共融,实际上却恰恰是白人图财的掠夺阴谋,而其形式上的共融也以欧赛奇人的单方面融入为主,白人至多只是像舅舅一样,别有目的地学几句欧赛奇语而已。

如此一来,婚姻就成为了掩盖白人掠夺、种族对立、欧赛奇人失去传统的表面和谐,成为了整座小镇生态的浓缩体现,也由其破灭而将本质一面完全暴露。欧内斯特逐步加强了对其残忍程度的认知,也渐渐地被强迫与诱导地成为了它的执行者。从“所有人结婚直到妻子死亡”到“自己结婚并维系,帮助舅舅掩盖他人婚姻的谋杀”,他对婚姻的表面和谐有着两阶段与不同程度的“本质掩饰”和“自我开解”,到了最后则被逼到了自己亲手破坏婚姻的地步,白人本性完全毁坏了爱情本性,始终拿捏的平衡消失不见。

茉莉姐妹的被杀带来了婚姻本质第一次的暴露。电影格外用心地将之与“传统丧失”结合起来。妻子报复丈夫的方法是白人式的“反向夺回财富“,两族人在财富上的对立关系、白人重视点对欧赛奇人的改变,均得到了体现。而在车夫的回忆中,妻子穿着白人的皮草来扫墓,远景中的她处于草原的“花月”中,实际上自身装扮与白人式墓园已经将“花月”改变了。这并非完整的客观事实呈现,却意味着此人被白人同化的真实,也死于这一点。

茉莉姐妹的死亡象征着其与比尔史密斯的婚姻破灭,并由之引出了更丰富的“传统丢失”。她被葬在棺材中,而茉莉要求棺材敞开,按传统“放飞灵魂”,却在“她都没有脸怎么敞开”与老板对欧内斯特计算价钱中未能实现。前者是白人谋杀的压迫结果,更有趣的则是后者:欧内斯特一开始试图从老板手中留下姐妹陪葬的珠宝,这是他此时对欧赛奇传统与自身婚姻的维护(暗示其出于丈夫满足妻子意愿的“她是我妻子的姐妹”),但马上被老板用一系列的价格计算打了回去,特别是一句“你上次见到他们工作是什么时候”,合理化了对欧赛奇的财富掠夺,让欧内斯特对欧赛奇和白人的分配现状只得接受,不再争取“白人价位”,这意味着他对于“婚姻表面和谐”的第一次让步。同时,欧赛奇人坐拥石油而不再工作的事实也说明了他们的传统农耕游牧不再。

欧赛奇传统的消亡源于他们对白人文明的融入,集中体现为婚姻,而婚姻的破灭也就构成了传统消亡与种族悲剧的爆发体现。这同步地体现在了姐妹的死亡之上,并与随后母亲的死亡连接起来。镜头倾斜地拍摄了她没有敞开的棺材与抚摸密闭板而格外伤感的茉莉,削弱了她们被笼罩在“白人文化剥夺传统之力”下的力量感。而在母亲的死亡段落中,斯科塞斯更明显地强调了“传统”之于当下现实的“离去”状态。母亲始终对白人抱有敌意,自身尽量留存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但她对女儿的“预知被杀后依然放其赴死”也说明了其对现状的无奈。因此,她只有在死亡的时候才能重回真正的传统,借由离开现实的方式。斯科塞斯特意用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镜头,让母亲两次弥留睁眼,第一次看到了现实里的白人装扮者,第二次则是传统服饰的祖先,并跟随后者而去。第一次是现实,第二次则是彼界,母亲用离开现实的方式达成了“灵魂放飞”的传统死亡之礼,其现实里的肉身却必须回到白人的掌控之中:特写中的棺材同样没有敞开,而茉莉等人的痛哭则被静默了声音,将欧赛奇人内部的流露极度压抑下来。

事实上,围绕着姐妹安娜的婚姻失败与死亡,斯科塞斯还引出了整个白人族群层级的压迫,由此将主题表达幅度进一步扩展。安娜的白人丈夫比尔史密斯并未参与到妻子的谋杀之中,甚至不断调查妻子的死因。这让他成为了欧内斯特的对等性存在,一个同样对婚姻怀有“平安恩爱直到自然死亡”的自我开解者,对于自己婚姻的外力破坏而不满。然而,当他问询路人的时候,镜头给到了暗中窥探着的白人,随即发生了舅舅对比尔的处理。与此同时,茉莉还雇佣了一名白人侦探进行调查,对方是来自外部的白人,同样被舅舅处理,被袭击时的分镜高度对应了前去联邦投诉的欧赛奇人巴尼。

由此一来,电影实际上将白人种族凝结成了小镇这一独立环境内的“白人家族”,其表现方式与斯科塞斯黑帮电影中的家族相近:比尔成为了家族里的反叛者,脱离了年长领导的既定规则,就像《穷街陋巷》里想脱离组织掌控,带强尼和女友远遁,而被追杀一路的男主角,也像《赌城风云》里的乔派西一样被处决,而侦探则是家族合力对抗的外来者。事实上,在处理侦探和比尔的一段中,电影也让人想到了《赌城风云》的前四十分钟,舅舅带着欧内斯特找到小镇里的其他白人,获得信息并安排人手,这展示了以舅舅为“白人黑帮领导”的小镇系统,就像斯科塞斯曾经细致呈现的黑帮控制下赌城的完整运作系统,最后钱交给了“舅舅”一样存在的高层。

在对袭击相关者的呈现上,镜头先给到了其作为牛仔的辉煌,带来了白人文化中的光明面,随后用快速推拉的方式逼近一瓶酒。这个运镜始终出现在两族关系的关键瞬间,第一次是欧内斯特夫妻的“携手”,第二次是姐妹向丈夫举枪的“破坏”,分别对应不同的“情感引发的两族关系真实暴露”(真情的婚姻关系,愤怒的对立关系),第三次则是此处直接了当的“对立与掠夺之白人本质”:牛仔一边与舅舅商量打手人选,一边藏下酒瓶,不想让妻子发现,这说明了他的酒鬼本质,戳破了刚才的“牛仔大赛冠军”光明形象,又带来了婚姻关系的“仅表面融洽”,前者对应着其作为杀手的本质,后者则暗示了其“善后已破灭婚姻”的行动目标。

在这样的表现段落之中,引导表面和谐的两族婚姻,以及必要时不惜用杀人的方式破坏婚姻而露出“种族掠夺”的原本目的,便一起成为了白人文明的“黑暗本质”,并与黑帮家族化的呈现高度对等,强调了其基于内部影响之传承与手段暴力之压迫的双重牢固性。在斯科塞斯的黑帮电影中,家族的“年龄秩序”与“延续传统”都是不可撼动的,唯一的话语权掌握在族长的手中,本片中成为了舅舅,而族长等老一辈人会影响年轻一代,让他们变成自己这样的存在,形成了至亲家族一样的血脉继承关系,对帮派传统的“血脉继承“对应了白人族群内部的本性传承。而对于不可被影响的“离经叛道者”,族长则会直接清理门户。《好家伙》里的主角一度被深刻影响改造,甚至杀死了自己曾经当做“大家庭中亲人”的族人,初时的家庭认知完全让位于高低分明与“利益、强权之混合”的既定生态。

本片里,直到最后参加证人保护计划之前的“《好家伙》主角”是欧内斯特,而被他清理的则是“比尔史密斯”,侦探是家族对付的警察等外来搅局者,而巴尼等欧赛奇人则是家族压制榨取的对象。在黑帮家族式的表现之下,家庭化与“跨族婚姻“的表面和谐,族长与舅舅的“强力统治”,压迫与利益的本性与殖民剥削的本性,规则的传承与本性的必然,都得到了逐一的对等,由此强化了本片对白人种族的定性---比起更广泛的民族,黑帮化的独立封闭小族群更容易凸显上述特性。而在展现“小镇内部白人族群”之前,电影也给出了表述对象的完整划定,舅舅等人观看新闻片,白人对其他种族的打压画面出现在了银幕中,对方与欧赛奇人共同被笼罩在“摄像机画面”这一白人工业文明产物之下,也共有了“被白人压迫生命并谋取利益”的命运。随之,影片将对象放大到了整个白人群体,而被害群体也从欧赛奇人扩大到了全部被殖民种族,随后再进行上述的“小镇黑帮式浓缩”,同时实现了表述主体之大与表现效果之精。

如上所述,欧内斯特就是结尾到来前的《好家伙》主角,是被“黑帮族长”舅舅不断影响的年轻顺从者。他试图保有自己对婚姻的初始观念,如果妻子自然死亡,那么就可以达到种族目的和爱情需求的并立,至少在与妻子相处的时间里不受前者干扰。一开始,他的观念作用于所有跨族婚姻,因此试图帮助比尔,违反了舅舅命令布莱基处理比尔的决定,用自己别克车将对方坑进了监狱。他看着驾车远去的布莱基,向茉莉说出“钱就像妻子对我一样很重要”,二人欢好,这说明了他此刻对“财富”与“婚姻”的平衡意图,各自独立而互不干扰。

但是,舅舅马上对他进行了第一次的强力影响。比尔的下场带来了欧内斯特的“唇亡齿寒“ ,而舅舅一边说着自己的共济会出身一边打击屁股。淡化个体性的远景之中,欧内斯特的个人情感被极度压制,就像舅舅此时对他个人自尊的剥夺。而暗光的房间又对应了欧赛奇人安娜和母亲在停尸与重病时的房间,意味着欧内斯特此刻同样遭受的“白人文明之强力压迫”,他的个体性如同欧赛奇传统一样被碾碎,而个体所想也确实有着对“欧赛奇文化”的非白人化一面---如上所述,他与茉莉的婚姻中需要对欧赛奇文明的了解,从更纯粹状态下的阅读欧赛奇书籍,到学习欧赛奇语,为了与茉莉调情而非舅舅那样赤裸裸的谋财。同时,舅舅此时将暴力行为与3k党相关联,意味着对欧内斯特施加强行影响的“白人文明属性”,也将自己代表的白人种族定性成了3k党一样的极端种族主义者--他们对欧赛奇的剥削正如同3k党对黑人的屠杀,而3k党才是电影认定的“白人群体性本质”,大部分非党人只是平时处在舅舅与小镇的日常性表面和谐之中,只有在殴打欧内斯特的小屋里才会显出真容。

在舅舅的“白人文化”灌输之下,欧内斯特的个体性---体现为个人男性的爱情追求---愈发泯灭,其作为“白人族群一份子”的群体本性开始抬头。这直接体现在了他对婚姻的态度上。首先,他放弃了对他人婚姻的保护,甚至主动参与了对侦探的袭击。在这个阶段,他的自我开解只剩下了对自身婚姻的部分。有趣的是,当欧内斯特袭击侦探而做出让步后,电影便早早暗示了他自身婚姻的结局。舅舅先故作好人地帮助了因婚姻而愤怒的欧赛奇人,随后向欧内斯特说出了两个真相:他是为了从对方身上获得理赔而帮助,对方与茉莉曾经结婚,且因为欧赛奇传统而并未离婚。这就带来了两个层面上的“婚姻打破”,舅舅似乎在帮助欧赛奇人处理婚姻不和谐,实际目的则是在“婚姻”表象之下的“死于合适方式以谋财”,是标准的白人思维,而欧赛奇的婚姻原则就成为了欧内斯特对跨族婚姻进行真情投入的障碍,让他的男性尊严受到羞辱(这也是他在军中缺失,通过婚姻希望弥补的东西),铺垫了随后其对茉莉下手的诱发动机,预示着跨族真情婚姻在两族婚姻观念壁垒之“不可解对立”下的不成功。

显然,和谐的婚姻只是一时的表面,白人与欧赛奇人的对立始终存在,并对婚姻产生着负面影响,最终会让它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裂,白人出于自身本性的掠夺是具体的形式。欧内斯特感受到的正是这一点,随之引出了他对茉莉的转变:此时的他尚不明确知道舅舅拿来“胰岛素”的真正目的,却已经无视了茉莉的担忧,开始无条件遵守舅舅的命令,表达出对其力量的敬服,“全国只有五个人用,其中就有你”,就像被影响后的年轻人对着黑帮家族的族长。而与婚姻动摇同步,欧内斯特对白人文化的倾倒也开始体现,欧赛奇语从刚刚劝慰时的和蔼内容变成了愤怒的辱骂,对茉莉信奉的欧赛奇医术更是不屑一顾,只有白人医疗才是最好的。独立于白人种族的个体爱情,基于妻子而对欧赛奇文明的相应平衡,都让位于完全的白人强权--舅舅族长与白人医学---式文明崇拜。这源于舅舅对他的影响,包括了强迫暴力(殴打,比尔结局)与“循循善诱”(例如说明茉莉的重婚)的双管齐下。

在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茉莉之于欧内斯特的同向变化,二人都逐渐激发了各自种族的本性,独立的跨族婚姻随之冲突、消亡。如上所述,她希望彻底脱离两族关系,与欧内斯特建立独立的男女婚姻。她是对欧赛奇传统最为固守,也对白人思维最淡化的欧赛奇人,甚至没有母亲对外族的敌意,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迷恋财富(作为铺垫暗示的“给欧内斯特送帽子”,“主动邀请欧内斯特进入财富主体的房子”),完全处在白人尚未进入这里时的原始状态。但是,就像她送出的帽子是白人的牛仔帽一样,茉莉也不可避免地生活在白人统治的现实之中,这种固守与欧内斯特一样地不可持续。一方面,她逐渐激发了对欧赛奇人在两族当下之弱势地位的认知,因姐妹的死亡与自身传统的抹杀(无法得到敞开的棺木)而愤怒。在她走出棺材铺后,主观视角下的白人们也开始变得“真面目”起来,不再只有表面上的平淡日常感,这与姐妹被杀后的同等主观镜头相连接,增加了茉莉的自白,“我控制不住地愤怒,想杀死他们”,引出了茉莉愈发明晰的内心变化。

而在另一方面,茉莉也无法避免自己的“丢失传统”。其他欧赛奇人已经融入了白人文明,财富导向与白人生活,而茉莉也流露出这种意味。她找来调查姐妹死亡的人是白人侦探,对方从她主观镜头下的“愤怒对象”白人之中走出,镜头转为客观,暗示了她对“愤怒对象范围”的定义不明,似乎只看到了某些个体罪犯,依然信赖其他白人,甚至其依靠白人侦探的做法本身就是进入白人环境后才有的产物。比起具体人物的走向,这是内在象征性更强的一幕,侦探本人当然并非故意失败,但他代表的族群已然注定了茉莉对其指望的必定落空。她对欧内斯特的态度未能马上划清界限,在婚姻中的纠缠也是如此。这也与其他欧赛奇人的做法一致,巴尼对姐妹死亡的处理就是“去联邦申诉”。显然,茉莉的欧赛奇本性是基于白人统治之当下现实的。欧赛奇传统的丢失已经不可挽回,这就像是构成了这一代欧赛奇人的“新本性”,而他们同样拥有的则是对白人的对立与弱势,这两点共同来自于欧赛奇对白人“殖民”社会环境的进入。

此外,借助婚姻中的“生育”要素,斯科塞斯还在两个层面上强调了这种白人本性的传承。一方面,它带来了欧内斯特进一步的被迫白人化。此前,舅舅用茉莉的重婚换取了他对于安娜婚姻调查处理一事的配合,“她有她的秘密,你也有你的”,在微妙的平衡中和谐婚姻,直到茉莉“自然”死亡。但是,当茉莉怀孕后,欧内斯特不再是财产继承人,舅舅的计划必须改变,在生育之前杀死茉莉。在餐桌上,欧内斯特就受到了舅舅的下一阶段强迫影响。他说出喜讯后,眼中的舅舅无视了旁人女眷的欢呼,只是不自然地祝贺。女人的雀跃与舅舅的阴沉构成了新一轮的“表面和谐”,表面上的环境依然是“促成生育”,实际上的掌权者舅舅却在谋划凶杀。

不同于此前的“针对他人婚姻”,这一轮的表里婚姻完全聚焦于欧内斯特夫妻,他此前对概念上的跨族婚姻经历了开解、破灭、让步,这一次则要重新来过。镜头中的他身处于女人的欢呼和舅舅的阴沉之中,已然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此刻表面之破裂“ 。他的让步会升级到自身的切实层面,退无可退,只能放弃所有的独立婚姻妄想,彻底成为“白人的一份子”,臣服于群体本性。欧内斯特正是舅舅的“下一代”,因此形成了白人本性的代际继承。而在另一层面上,“生育”本应是婚姻的结晶,在跨族婚姻中更意味着超越种族的独立之爱,但在白人掌控的现实里,它却成为了婚姻破灭走到极致的关键,跨族的孩子也终不可能长存于世。独立于两族对立的爱情不可能实现,而作为其内在精神“下一代延续”的孩子不会成人,成人的下一代只会是单一种族的白人,甚至其精神内容都因其“破坏婚姻”的影响而在白人世界里被证伪了。

以承载多重意义的“生育引发毁灭”为引导,电影带来了欧内斯特对舅舅的必然继承走向,也展示了茉莉在白人环境下的无果挣扎。当欧内斯特和舅舅谈论怀孕时,对方似乎在祝贺,实际上却用一句“不如说是你的前妻”点破了二人婚姻在欧赛奇观念阻碍下的不完美,激发了他作为白人的族群意识。这也暗中腐蚀了他的男性爱情本性,将之“男性尊严“的一面诱发出来,男人本性随之同样吻合于白人本性,爱情的部分被淡化,共同组成了欧内斯特其人的唯一命运。如此一来,他也迈出了下一步,即对于白人掩盖与掠夺的更积极深度参与。镜头反复给到他和舅舅的主观镜头,让他们偷窥着外面与舅舅妻子“表面和谐”的欧赛奇人亨利,彼处仍在试图控制亨利对妻子出轨嫌疑的愤怒,维系跨族的婚姻,实际上却是出于金钱目的,已经在谋划亨利的“恰当死亡”。里外两个房间形成了白人与欧赛奇人关系的“表”和“里”。最后,舅舅嘱咐欧内斯特去联系人下手,自己则在欧内斯特的注视下走入“表”的明亮房间。欧内斯特站在黑暗房间中注视着外面的和谐一幕,第一次亲身成为了掩盖与真实的“幕后者”,他已经处在了舅舅的位置,对“其他欧赛奇人”进行着同样的事情。

于是,欧内斯特对舅舅的“代行”开始明显地出现。此前的他被舅舅带领着寻找帮手,这一次则是独身前往。而他采取的手法也是标准的白人黑帮式,对杀手说出“给你一辆拉风的轿车”,以利益驱使手下,目的则是掩盖暴力本质,维持表面上的两族和谐,实际上是为了方便自己获取更多利益,甚至话术上的“他忧郁症,自杀过两次“都与黑帮人物类似,暗示这次死亡其实早晚发生,无关谋杀与否。在斯科塞斯的黑帮电影中,家族也会如此施为,用暗中的不停杀戮来维系表面上的大家庭和睦,他们的对象当然针对“欧赛奇人”这样的外部,也同样来自家族内部的“自己人”。每个试图脱离族长命令、逃出暴力与利益的纽带的人,都会成为家族表面和谐的打破者,被其他人处理干净,剩下的则都是“得到传承之人”,这种传承既针对本质,也关于“表面和谐的掩盖”环节。

在本片中,比尔是“家族内部”的第一个脱离者,他不再迷恋财产,想要保护婚姻。而欧内斯特找到的杀手则是第二个,他杀死欧赛奇人后不想为了自己在本地的利益而背黑锅。舅舅试图嫁祸的白人则是第三个,他拒绝了舅舅让其“畏罪潜逃”的命令。“家族”内部的分裂与多个欧赛奇人的挣扎共同毁坏了两族人和谐的小镇状态,前者本身就是一种打破,更因“掩盖帮凶”的分化动摇而带来对两族和谐的影响。这引出了两个角度上的主题推进。一方面,欧内斯特必须逐一处理掉白人内部的分裂者,这正是舅舅“族长“式的行为,意味着他对白人掠夺本性的继承。而另一方面,表面和谐打破本身也正说明了欧内斯特“自欺欺人”的瓦解,他自己的婚姻必然同步地走向族群对立的崩溃,非白人掠夺面的表象也在“婚姻不可维持“的事实面前消散。

在独立“代行”舅舅身份的初期,对待自己的婚姻,此时的欧内斯特依然保有自欺欺人的“独立”开解。他对茉莉依然在表面上恩爱有加,心中也努力让自己相信胰岛素只是为了让妻子申诉的脚步慢下来,并不会破坏婚姻,从而在此前提下执行白人的一面,帮助舅舅杀死其他欧赛奇人。但是,这种脆弱的平衡马上被打破了。欧内斯特希望让杀手留着枪,杀手却不愿背锅,被迫持枪的欧内斯特变成了自身本质的形象,一个“甩锅掩盖”失败的凶手。这也发展出了影片后半部中关于“掩盖失败”的宏观表现形式:欧内斯特和舅舅一直在努力甩锅他人,处理掉会揭发自己的人,维持自己的表面形象,实际上却愈发露馅,直到探员的到来而愈发加速,最终被钉上凶手的“白人掠夺者”本质面目。而当欧内斯特与比尔对坐时,对方即将带着妻子出逃,已经看透了他与舅舅即将处决自己的真面目。他试图继续维持和谐的谈话,却始终局促,说明了面对比尔时的复杂内心,既是无结果的徒劳掩盖,也是对自己堕落到如此地步的不安,还包括了对于“反向自我”的恐惧--比尔与自己年龄生活相仿,想要离开小镇而获得完全的独立婚姻,却将被杀死。他已经无法掩盖自己的白人本性,对方的结局也逼迫着他进一步在本质的方向走下去。

可以发现,欧内斯特对比尔仅存的非白人化不安对应着他对自己婚姻的挽留希冀。但他的婚姻显然无法独立于两族之间的不和谐关系,只会随着“小镇生态”与“自我内心”的掩盖愈发失效之中逐渐崩溃。电影将质变的节点非常准确地定位在了欧内斯特的关键转变时刻。他亲手促成了比尔的死亡,第一次独立“代行”了舅舅的身份,这是他之于白人继承者的一大步。于是,在比尔面前的良心不安最终被抛弃,他没有告诉比尔实情。也正是在他积极倒向“舅舅”的一刻,自以为的独立婚姻也瞬间崩溃了。

电影设计了两组室内与室外的对比性段落,用法却不尽相同。首先是凶手走入阴暗的室内,与同伙商量炸死比尔的事情,明亮的“和谐小镇”被窗帘遮挡,带来了表里对比。随后,在计划的实施时刻,镜头对准欧内斯特家的室内,夫妻二人被巨大的气浪冲破玻璃所惊醒,镜头跟着他们慌乱的脚步在房屋中移动、环绕,所有家人都恐惧万分---欧内斯特试图维持的自身婚姻已经失去了环境的独立性,被比尔的死亡完全冲击,因为欧内斯特自己已经迈出了关键的白人化一步,从此他与茉莉之间只是“白人与被掠夺的欧赛奇人”了。他走到了破败的室外,街头原先已经悬挂了欧赛奇人防止被杀的灯,随后持枪的比尔和死去的动物(来自“花月“自然的生灵)出现在街头,现在则在爆炸中一片狼藉,种族对立的真相愈发取代曾经的表象。而欧内斯特看到欧赛奇女人的尸体时,电影则用首次完整展现的尸体正面全貌与格外血腥的残骸特写,强调了欧内斯特对自身本性与其结果的认知:欧赛奇人的死亡,脱离者白人的崩溃,都是不可避免的现实,自己是“归属于家族本性”的始作俑者,而这也已然破坏了他自己的婚姻,它无法独立于大环境,只能被冲击波“打破隔离”,将自己与茉莉带入外部。

具有代表性的一幕是,回到家中欧内斯特与恐慌的茉莉等人出现在俯仰切换的正反打之中,就像舅舅与茉莉姐妹的关系,力量对比首次确立,欧内斯特也首次在妻子面前成为了“舅舅”。此时的自家环境与婚姻状态都已经不再独立,而是与外部共同的昏暗,意识到不可改变的欧内斯特默认了这一切。而在茉莉为了申诉而前往华盛顿时,欧内斯特带着家人送别,却在最后一个镜头中转过阴沉的脸。这也带来了他对加大“胰岛素”剂量的认可,哪怕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放慢她”,其动机却是为了掩盖罪行而服务,也依然会在茉莉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依然注射,甚至变成亲手注射。事实上,即使只是放慢,这依然是对茉莉的伤害,欧内斯特的自欺欺人从逻辑上便显得可笑。有了第一步,他对“胰岛素杀人”认知后的第二步也就会格外顺遂。

另一方面,这个阶段升级了欧赛奇人对白人的反抗敌意,让表象破坏的同时也带出了他们自身的多重“被白人影响之弱势”。白人比尔会持枪走上街头以防止其他白人的暗杀,是他婚姻家庭中更积极的“表象揭穿者”,却只是重伤,欧赛奇女人却直接死亡,强化了影片在“破坏婚姻”上的种族剥削向侧重。欧赛奇人不仅以死亡而体现弱势,还包括了反抗之中始终不可消除的“白人文明倾向”。欧赛奇人亨利对白人妻子怒不可遏,却会对白人杀手缺乏警惕,他最终死在了轿车上,面前是一身石油的开采工人,“花月”草原被工业文明产物所破坏,成为对他死亡的“传统丢失”定义,代表反抗热血的红色只是涂抹在了白人的车身,顿时毫无意义。

对此,这一阶段的主要表现者必然还是茉莉,她具有两个层面的表达。首先,她依然没有放弃对婚姻“独立于两族关系”的希望。哪怕她已经在亨利死亡后的又一次“凝视白人群体”镜头中说出了更明确的对立自白,看待欧内斯特的视角却依然是“非白人阵营”的丈夫。围绕着孩子,欧内斯特以“我以孩子的名义发誓”,其自欺欺人的丈夫形象却被舅舅“那太可笑了”中溃散,默认了对方“你孩子出生前茉莉就死了”的暗示。但当他回到家中,茉莉却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二人的夫妻交谈暗藏画面玄机:他们同处于单人镜头的画面右侧,打破了类似镜头组合处理中强调视点与对象的视线常规原则,强调了二人内里的极端不和谐,而欧内斯特被墙壁占去画面大部,茉莉的空间则游刃有余,说明了二人对于夫妻和谐谈话的真实状态,妻子自然而丈夫忐忑,极端不和谐显然源于欧内斯特,他犹豫于是否“杀死”孩子,妻子则真心保护孩子。

这也说明了茉莉与其他欧赛奇人的共性,她会对白人产生对立情绪,已然意味着“脱离两族并立之现实环境”的人生目标失败,但却依然只对自己的婚姻保有残留的“独立”希望,欧内斯特也成为了仅存的小镇中值得信任的“非阵营化白人”。直到欧内斯特给她加大剂量,她依然试图向对方说欧赛奇语,表示“你自己给我打”(此前也有“你自己去取药”),对方却已经不再回应欧赛奇语,将致命药剂亲手打入。

在欧内斯特注射加大量药剂的关键一段中,电影做了特别的设计。这一方面强化了欧内斯特的“再下一步“,对自己婚姻在感知“独立不可行”后的亲手“摧毁”开启,一方面也强调了茉莉在此境遇下不断推进的悲剧本质。茉莉躺在床上、欧内斯特站在一边的倾斜构图,与她抚摸姐妹棺材时的画面高度呼应,后者身在白人的不敞开棺材中死去,她也同样在白人的笼罩下走向死亡。此外,这一段还有着与母亲死亡的呼应。茉莉的注视与其对象形成镜头组合,连续两次出现,母亲死亡时也同样如此,只是后者看到的是从“白人离开”到“传统祖先”,茉莉却是“传统信仰里濒死预兆的老鹰”到“白人压迫中手持药剂的丈夫”,死神落到了非传统文明的白人一方,既直接带来死亡,也意味着其死亡背后的“欧赛奇传统被剥夺”本质。母亲只有在死后才能回归传统,只是濒死的茉莉则不能在现实里做到,她对欧内斯特的“白人死神”本质也毫无察觉。

这也体现在了她对信仰的依赖无果之上,她依然信奉白人的基督教,希望从神父口中得到摆脱死亡---“不敢吃别人做的食物”---的办法,而基督教实际上恰恰是舅舅说服欧内斯特加大剂量的凭依,只服务于白人,而她则只能获得反向的“愿望达成“,愈发走向死亡。这一段的开头与结尾都是茉莉端坐在教堂的幽怨表情,一切显然并未解决,而伴随自白出现的“夫妻一起保护家庭“画面,则揭示了她如此结局的原因:对欧内斯特的白人本质,以及其倒向而说明的白人文化可怖程度,都没有良好的认知,依靠欧内斯特与基督教都是与虎谋皮。

同时,茉莉采取的对抗办法也依然是归于白人的。她一脸悲伤地坐到低保金办公室的白人管理系统中,情绪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脱离两族并立之淡然”,而是对白人拥有悲伤的恨意,但却只能回应问话,恳求施舍,随后将自己放置在白宫的新闻纪录片画面中,向白人统治系统里的总统请求帮助。影片的白人表述对象从舅舅与小镇之局部升级到总统与美国联邦之整体,而茉莉实际上不过是在面对着又一个“更高级别”的“黑帮家族族长”。

在fbi探员介入调查后,“两个黑帮”的表达进入了明显的阶段。探员代表的联邦势力似乎是正义的,他们为欧赛奇人代言,击碎了舅舅率领的法尔班克斯地区“黑帮”。这体现在“掩盖”的逐渐揭穿与“本质压迫规则”的逐渐逆转之上。如上所述,舅舅制造了多重的“两族和谐掩盖”表象,它是和谐的小镇,也是自己和族人们友善的无罪形象,更是以欧内斯特和茉莉为代表的跨族婚姻,而内里则是以利益掠夺和暴力剥削组成的不平等规则,是茉莉等人必须遵守的财政系统,也是他们被夺走财产的过继法律,更是他们被这些白人制度与法规所笼罩的白人文明社会,而这种社会形象即带有电影呈现的黑帮式罪恶。

在探员加入后,我们似乎看到了一切既有白人系统的打破与逆转。姐妹的死亡作为首次明确被认知的他杀事件,彻底激化了欧赛奇人的不满,以及跨族婚姻的破灭激化,随即改变了小镇,白人节日中人们像牛仔一样开枪玩耍,旁边却是被炸毁的房子,意味着白人文明的杀伤力本质已经出现在小镇上,而欢庆已经几乎不起掩盖作用。环境的改变在探员进入后愈发明显,他们开始在街头与欧赛奇人进行取证合作的接洽,这一幕对应了曾经比尔调查时问话的一幕,欧赛奇人获得了更强的存在感,甚至“取代”白人的位置,带来了规则的逆转。曾经的比尔试图为欧赛奇妻子伸张正义,被远处的白人凝视,随后败露而死,此时被凝视的则变成了密谋杀死茉莉的舅舅和欧内斯特,而凝视者中除了白人还加入了欧赛奇人,由暗中凝视引导的“强势规则笼罩”被逆转了,从白人的暴力变成了欧赛奇人加入后的合作反击--这也在随后的商议部分中再现,曾经由白人商量杀人事宜的房间被探员和欧赛奇人占据,欧赛奇人明示了自己的愤怒,达成了从环境到强势阵营的逆转。

最重要的掩盖破除当然还是欧内斯特和茉莉的婚姻。他们是掩盖到最后的一方,欧内斯特接受了舅舅“她早晚会死的”的美化说法,努力让自己相信婚姻仍然存在,二人的身姿在前景中来往的人群之后若隐若现,暗示着他们试图自己密谋之事隐藏在和谐的环境之下,实际上环境本身已经变化,欧赛奇和探员的凝视已经到位。而他与茉莉之间也尚且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茉莉已经察觉到他的真面目,他也已经很难演下去,却都在口头上以夫妻相待,只是会在最后进入尴尬的沉默,回避问题的存在。

在他为茉莉注射的时候,二人的状态显露无遗,茉莉又一次梦到母亲“走向戴帽子的男人”(牛仔帽的白人),恐惧于自己未能放飞她的灵魂,她显然已经彻底意识到了自己努力保留的欧赛奇传统在白人文明之下的消散,以及自己一家由此深陷的毁灭。因此,她对婚姻的认知也会倒向“两族对立与白人压迫”的一边,二人独立于阵营的爱情不复存在。但是,她并不想说出这一点,这说明了其对改变现状的无能为力,甚至在白人统治一切的不可逆现状之中只得接受,仅留下了掩盖的聊以自慰,允许丈夫注射的行为既是表面的“夫唱妇随”,也是内在的接受命运。而欧内斯特也同样努力表演着好丈夫的形象,却继续完成注射。这种掩盖在二人的沉默中已经摇摇欲坠,探员的旋即登场意味着他对以此为代表的“掩盖真相”的揭穿作用,从小镇到规则,最后到欧内斯特的无罪形象与婚姻,将他定为“杀妻凶手”,并毁掉夫妻表象。

非常重要的是,电影实际上制造了一个假象,斯科塞斯似乎让探员代表的联邦政府成为了欧赛奇人的合作与代言人,实际上却暗示了他们的“更高级白人集团”属性。在电影中,斯科塞斯使用了西部片一样的构图与元素,小镇上会举办牛仔活动,而杀手之一更是牛仔冠军,安排杀手后路时则以西部畜牧场为后景,而淘金一样的石油开采则对应了当时大热的西部致富冒险。这给舅舅率领的“黑帮”赋予了西部属性,在牛仔文化之外,也具有明显的地区性。

而当探员步步紧逼时,我们则看到了帮派秩序与规则的瓦解与西部属性暗淡的同步。舅舅在播放西部电影的影院里命令杀手逃亡,而电影里的牛仔大盗则死于警察之手,暗示着“夺取利益之西部环境”即将毁灭于正义。这引导出了后续的一系列“揭穿掩盖”和“打破既有”,舅舅像黑帮电影里的族长一样指挥手下逃亡,也用灭口的方式来永绝后患,分别以利益(“轿车的事情就算了”,“有一笔金子可以抢”)和暴力(杀人)作为手段,完全是既有的组织做法,只是对象从欧赛奇人转到了自己人。而这一切的目的即是保护表面上的和谐,黑帮里的“除掉不安定份子,留下其他人维持家人氛围”,以及本片里的平和小镇,与为小镇捐献舞蹈室的大善人,无罪形象的舅舅。然而,这一次的秩序运转却被探员打破了,我们看到了他们追查之下的真相暴露:舅舅杀死的牛仔的死亡画面出现,此前姐妹的真实死亡时刻也终于闪回揭晓,抹去了曾经的---“撒谎白人之压迫”的象征--谎言假象闪回,而逃亡者也被抓捕。

看上去,舅舅的“西部黑帮”已经被击溃了,他用各种手段都没法掩盖真相,为自己保护无罪形象,暴力与利益为核心的规则不再有效,黑帮式的秩序也运转失灵,甚至背刺的“手下”愈发增加,从告密的老头到不听话的路人,已经没法维持“除掉个别人后的整体和谐”。

然而,关键点却是“西部黑帮”的打破者身份。如前所述,联邦似乎是在与欧赛奇人合作,但欧赛奇人的参与度却是非常稀薄的,只有一次的会面表态,在构图中也是环绕在白人探员的身边,话语权高低分明。随后故事便切回到了探员主导的白人团体内部,由他们完成上述的一切。而当舅舅与联邦对抗之时,电影也强调了他面对的“白人体制”。他站在曾经欧赛奇人的立场上,向政府人员做经济申请,却得到了对方“基于丹佛法律”的回绝。他反击“这里是法尔班克斯”,说明他认为此间的战斗不过是地区对地区的程度,实质却是他无法察觉的“地方对全局”---探员找到刮胡子的他摊牌,对他说出“我受胡佛指挥”,镜头里的他却是横向入镜,暗示了他之于胡佛代表的“全国性强大团体”的弱小,只是本人无从察觉,甚至不知道胡佛是谁。由此一来,舅舅实际上是毁灭于一个更强大的白人团体,就像他要钱不成,理由却是白人法律下的“丹佛规定”,身处在白人管理体制的办公室之中。

由此一来,探员等人便是更强的全国性“白人黑帮”,而舅舅的“地区性白人黑帮”则变成了弱者,与自己手下的欧赛奇人一样立场境遇,并倒在更高级别的白人文明之中。事实上,西部文明同样也只是白人文明的一个局部分类,它被后者的摧毁只能代表白人内部的摩擦。

而欧赛奇人在其中则依然没有任何地位,与曾经的境遇别无二致,他们处于联邦政府的笼罩之下,弱势而毫无存在感,得到的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掩盖”:打击无法掩盖下去的地区性白人团体,让他们对全国性白人团体保持信心。欧赛奇与白人的“表面和谐“之合作,以及其内的本质,都没有任何改变。欧赛奇人的代表茉莉在最后参与案件侦破中的存在感缺失,即是对此最典型的设计。她只承载了段落中“欧赛奇与白人现状”的客观揭露并引出探员,就像为探员发言的其他人,此前也由她率先找到总统,却再无任何直接作为,特别是对最重要的“掩盖形式”,自己与欧内斯特的婚姻,更是大部分时间里“有意或无意的帮助掩盖”。舅舅点燃了毁灭的火焰,而欧赛奇人茉莉则与欧内斯特一起身处其中,似乎至死也要保留住这个虚假的婚姻。

这也是“焚烧草原”代表的“白人文明摧毁”的真正核心。它在剧情里并非舅舅针对欧内斯特夫妻的杀戮,却在画面中仿佛包围了二人,毁灭了草原代表的“花月”,并浓缩为茉莉曾经寄予希望的欧赛奇与白人的平等跨族婚姻。与她曾经抱有相同希冀的欧内斯特,也由这把大火而对“白人黑帮秩序”产生了彻底的认知:为了掩盖,一切都可以毁灭,包括舅舅眼中的他自己,甚至还有联邦眼中的“舅舅团体”。后者同样是黑帮组织,他们以黑帮打手---斯科塞斯黑帮电影里的常用构图与站姿---的姿势出现,却用一句“你得赔付他一笔钱”的白人利益导向之调侃,旁观了“花月”的焚烧。

欧内斯特与茉莉的”独立婚姻”就此得到了标志性的破灭走向。此段的最后一个镜头中,二人对向而坐,只有欧内斯特露出一半面孔,强化了他们的神离,而“烧死”这对夫妻爱情的则是窗外焚烧“花月”草原的地狱之火。它由白人舅舅点燃,由白人探员旁观,象征着白人文明对夫妻花月幻想的毁坏作用,具体施加者可能是其中一方,但宏观而言皆是白人文明内核的掠夺本性,不关心夫妻的死活。

在最后阶段中,欧内斯特受到的白人体制pua达到了极限,而他的幻想也在进一步的高潮后迎来破灭。在抓捕并审讯他的部分里,斯科塞斯再次让人想起了《好家伙》的结尾,男主角像欧内斯特一样接受了污点证人的身份,一连串地揭发帮派老人,而老人们也开始在警察面前暴露出暴力与利益的真实面目,被抓的老人互相计较着金钱亏欠,暂时安全的人则安排人手入狱灭口。斯科塞斯使用了还原度极高的剪辑手法与台词设计,欧内斯特与布莱基的会面、安娜凶手的反应,都非常符合《好家伙》里的台词风格,而舅舅则在标志性的快速剪辑中与指出他要灭口的证词相结合。通过对《好家伙》的映射,斯科塞斯似乎带来了黑帮化的地区组织,并打破它的美好掩饰而彻底消灭,欧内斯特则会像主角一样地获得新生,而舅舅引领的白人本性传承也会随着下一代的新生与组织的破败而告终。

但是,这不过是斯科塞斯故意制造的假象,这一段中的欧内斯特始终被笼罩在两个白人系统之下,分别对双方寄予“花月”的幻想并相继失败,这一段不过是对欧内斯特此前漫长经历与内心过程的再现。这种幻想是之于此前的升级,因为随着舅舅指挥与自己在“破坏跨族婚姻”上的愈发深入,直到慢性杀死妻子,欧内斯特已然在夫妻被“焚烧”的时刻意识到了舅舅的真相。因此,他依然不放弃的幻想就升级成了一种妄想,作用只是强行说服自己,否则就无法面对自己被长辈抛弃而又伤害妻子的非人情之身。亲情与爱情即是他作为非白人的要素,他试图挽留,却不敌白人本性:舅舅以黑帮式的“暴力掠夺”与“和谐掩盖”对他,此前用他杀人并一起假装和谐,现在则用他顶罪而掩盖剩余的和谐。而在对fbi时,欧内斯特期待他们能够秉持正义与法律,认清主从犯,却发现对方也不过是对欧赛奇人和其他少数族裔掩盖种族压迫与利益掠夺的存在,自己有用时是污点证人,舅舅贿赂成功而进入对方的利益纽带,自己变得无用,就此变成了给欧赛奇人的愤怒出口,以及全体少数族裔眼前的“被正义裁决者“幻像。

在欧内斯特被抓的本阶段起点,他就表现出了花月幻想的依旧存在,一边说着你们抓错了,一边反复关怀着儿子,后者显然是特意的设计,它强调了欧内斯特此刻对混血孩子--象征“跨种族婚姻”--的感情,而其他人则只会对混血小孩怒骂出声。首先破灭欧内斯特对其希望的,是fbi代表的全国系统。欧内斯特一度抱有“作证后被送去和茉莉重逢”的期待,一问之下却只得到了探员秘密保护的行为反馈,在他多日后步入法庭时已经独居日久,丧失了对fbi的期待,因此才有了当庭的阵营迟疑与发言延迟,选择与舅舅安排的律师见面,随后被兄弟带回家,见到了茉莉。然而,舅舅的一方同样打破了他的更多期待,他与茉莉反复强调“舅舅安排好了,我只会短时间入狱”,此前被捕时也表达过对舅舅计划“关照每个人”的信任,却最终发现自己只是对方的背锅者。

对于欧内斯特夫妻面对两方“白人组织”的表现,这一阶段采用了丰富的手法。在面对审讯时,欧内斯特的饰演者李奥纳多做出了马龙白兰度一样的“挑衅式表演”,神经质一样地拍打虫子,暗示着自己对探员质问不耐烦之下“好像烦人的飞虫”的贬低。而在法庭上面对自己即将告发的舅舅,他则演出了杰克尼克尔森一样的乖张神情。两个前辈演员都擅长强势自信的演技质感,这暗合了欧内斯特对两方势力试图争取优势的心态。但是,或许是借用了李奥纳多在表演水平上的局限性,欧内斯特的两段演出都比较生硬,说明了他的不自信,也随即两次被对方强势压迫。

在审讯时,房间的光线、全景的构图、探员对欧内斯特的折磨,都与舅舅打屁股的一幕高度对应,这让fbi及其代表联邦成为了又一个“白人黑帮”,而对应舅舅的探员则同样是在pua欧内斯特,让他继承符合自己目标的“白人本性”,为了自保而出卖其他成员,就像舅舅控制着他去为了利益而杀死欧赛奇亲友。而当探员在车上对欧内斯特说出未能实现的“你马上就能见到妻子”时,他又变成了舅舅用“总会死的”来制造美好幻觉以说服欧内斯特协助杀人时的状态。在另一方面,在欧内斯特回到家族时,镜头也展现了他眼中众人的集合画面,他们就像黑帮一样肃立施压,影响着欧内斯特对反叛家族的态度。这一幕也让人想起了《纯真年代》,当男主角抱着自由婚姻的信念回到舞会时,所有贵族都用一种--斯科塞斯本人所说的---“黑帮成员一样的”姿态沉默,压迫着他只得从命于贵族如帮派一样死板却强大的规矩。

而当欧内斯特上庭时,我们看到了双方势力共处于白人文明规则之下的状态,它笼罩着欧内斯特和观众席里的欧赛奇人。当双方成员轮流起立发言时,代表白人总统领导下中央政府的检察方则不必说,而理应被清洗的“反美国法规者”被告律师反而始终站在美国国旗的前方,而这本应属与此刻正在“伸张法制与正义”的联邦政府。显然,在白人联邦政府的眼中,正义是不存在的,他们代表的“美国”在实质上也可作为种族掠夺者的标签。规则与系统都只有一套,即舅舅引领的黑帮式团体,根源在于双方共有的白人血统。随着舅舅买通官员的无罪与欧内斯特的背锅,这一点会得到更明确的表现。在其他打手指认舅舅的时候,平行剪辑里出现的舅舅同样身处牢笼,却强势地指挥人“写,坐”,此前他的自首也同样进行了“通缉我”的主动指挥,反而是地方官员产生了错愕,随后则是多个远景里步入政府机构大楼的舅舅。显然,舅舅一直处在白人世界与规则之中,对其完全自如掌控,因为自己与它本来就是本质上的一伙人。他会因一时的强弱而落入下风,但因为深入白人世界,还是会靠着对规则的把握而翻身,而真正的长久弱者只会是别人。

与舅舅相对比的是,在法庭上的欧内斯特被双方压迫而放弃了作证,欧赛奇人则与他一同被笼罩在这种一切话语权皆属白人的环境之中,他们所做的不过是愤怒的无结果抗议与呐喊,却没有任何回应。这延续了欧赛奇人对案件侦破的完全缺席,即使对结果宣判也只能是“要求保护我们”的旁听席呐喊而已,对自己族人的死亡不具备自主的决定能力,只能依托于白人政府。在抓捕欧内斯特时,窗外的镜头先是全景,让旁边的欧赛奇人入画,抓捕发生的瞬间自然地切近距离,边缘化的欧赛奇人就此消失,构成了又一个表达。

这也体现在了欧内斯特夫妻的最终关系之上。与欧内斯特一样,茉莉也已经体会到了舅舅与自己的真相。在大火的预示之后,导演设计了两个对比性的段落。它们都以“进入茉莉房间”的主观镜头进行开场,第一次是舅舅,茉莉看着他,握住其手询问“是否真实”,回复则是模棱两可的“你可以认为是”,茉莉两次处在多次提及的“死于白人压迫者的棺材”构图中,显示了她凄惨现状的原因,而主导惨剧者舅舅却在最后一个镜头突兀消失。消失似乎让他成为了幻影,对应着茉莉母亲濒死时会看到的幻像,但它却不是传统的鹰。这与此前茉莉看到欧内斯特进入房间的表意类似,意味着茉莉对于欧赛奇传统的逐渐丢失,即是其被压迫惨剧的具体内容。与之对比的是,下一段中欧赛奇人进入了房间,完全现实存在,却没有得到茉莉的注视与回应,反而始终自言自语着白人欧内斯特的下落。濒死的幻觉变成了白人压迫者,欧赛奇人反而在非幻觉现实中未被注视,茉莉的“濒死所视”发生了重要变化。显然,她这样的欧赛奇人与民族传统都在不同形式上“死”于白人,这就是舅舅幻觉中“可以认为”的“真”,即反映现状的真实性。

并且,茉莉与欧内斯特此刻尚残留着花月与爱情的幻想,共同达到了执念的程度。通过濒死的她理应明白欧内斯特注射胰岛素的目的,对其参与的一切更是在法庭上完全得知--斯科塞斯巧妙地设计了安娜死亡真相的回忆部分,让“两个凶手回到茉莉家里,欧内斯特拥抱妻子,另一个人平静入睡”的画面先出现,带来了平和共处的生活氛围,随后才是早些时刻的杀人,同样是远景之中的轻描淡写,仿佛杀掉欧赛奇人只是顺手为之,白人的冷漠可想而知。然而,面对着欧内斯特的茉莉却依然有所执念,二人在“花月”草原中拥抱,随后欧内斯特说出“我肯定只会入狱一会”,继续努力相信着舅舅计划中对自己的关照,哪怕他已经被探员提醒“他利用了你的亲情”,还强调了“胰岛素”对茉莉的益处,哪怕她差点死去,而茉莉则摸了摸针孔,却若无其事地把一切都默认了下来。但是,当她看着欧内斯特被带走时,二人的残留执念终究还是破灭了,毁于她视线中的“白人黑帮”--代表跨族婚姻的混血孩子死亡,具有标志性的意味。

在结尾的处理中,斯科塞斯升级了此前对美国联邦与整体白人文明的“含沙射影”,非常明确地将他们放在了舅舅的对等位置。欧内斯特对fbi的信任坍塌成为了最主要的表现途径。此刻,他说出“他们带走了我的孩子”,已经显示出对舅舅一方的充分认知。孩子可能死于他杀,也可能因为肺炎,但从根本上说与其代表的跨族婚姻一样,都毁于舅舅等人的阴谋。于是,欧内斯特选择相信fbi。在他与舅舅围绕告发决定的对峙之中,电影带来了欧内斯特心中的双方对比性,舅舅试图用亲情打动他,他则表示“我不会让你接近我的家人”,已经否定了舅舅提供给自己的和谐假象,这种假象包括了亲情与“可以为爱结婚直到她慢慢死亡”的爱情,是对阴谋的掩饰。而在另一边,他则相信了fbi探员的合作建议,告发即可提早释放,这是对于联邦的情感信任,相信他们会维护自己的爱情。欧内斯特对双方阵营的信任度倾斜一直延续到了法庭之上,他指出了所有的罪行,揭去舅舅的一切掩饰,指认舅舅时的快速推拉镜头对应了曾经与茉莉约会时的运镜,意味着情感的爆发,似乎冲破了由舅舅掌控而客观运行的黑帮化系统。

在法庭上,对于自己的婚姻,欧内斯特则给出了一个微妙的回答,认定一切出于爱情。这有着多重的含义。它既反映了欧内斯特“不知那药是什么(只能说是胰岛素)”的“真相”,也是他想否认自己“知情其毒性”的“掩盖”,表意也由此延伸开来。从客观事实角度而言,舅舅引导他留意欧赛奇女人,并鼓励他追求茉莉,当然是不怀好意,他也对此心知肚明,但当他与茉莉相识的时候,其雀跃确实也是发自喜爱。就像此前一再表现的那样,自己的婚姻是欧内斯特最后的执念,也是他曾经拥有过的真情实感,就像他真的想要通过告发而回到家人身边。它既属于内心情感与“非白人之男人本性”的部分真实,也属于客观行为证明之下的“不完整呈现”,另一部分对应着白人的利益掠夺,与前者共同组成全部真实,也是前者掩盖的部分。欧内斯特的回答是他对于非白人一面之内心真相的强调,同时也在进行着最后的遮掩,试图找回与妻子的表面和谐。这其实又让他陷入了深层次的“白人思维”之中,对非白人的强调反而变成了对白人一面的揭示,前者的真相也就弱化下去,其最根深蒂固的本质依然是属于白人的。

这个意味丰富而又揭穿本质的法庭回答,带来了对欧内斯特的表达升级。此前,他一直在自我的两个部分之中挣扎,从全员和谐婚姻开始一层层地退让到“维系自己婚姻”并失败,白人部分在舅舅为代表的引导力之下逐渐占据上风,意味着内心中更强一面的归属。而到了法庭上,他依然只做出对最后一步的维系,其非白人部分的努力却反而揭露了另一面的存在,这是由他此刻的主观意志与具体动机完全相反的结果,表现着他等同白人黑帮的“遮掩”本能,本能即是最根源性的存在,欧内斯特身上非白人一面的意义甚至从根本上被证伪了。

自身都无法脱离白人的同时,欧内斯特看到的外部自然也会是内里一致的白人,即是与舅舅一般无二的联邦政府。当他与茉莉相见时,对方用欧赛奇语骂他,曾经代表二人跨族共通的蜜语变成了区分界线的敌意,而他也无法回答“你给我注射的是什么”,只能继续坚持“胰岛素”,最终夫妻关系彻底破裂。这一切都发生在白人政府的房间之中,而更重要的则是最后一个镜头:欧内斯特错愕地看向探员,探员却只是沉默不语。欧内斯特显然希望探员能够以权威的身份帮他确认“胰岛素”,这符合他对对方帮他尽快回家的“情感信任”,而对方的沉默则打破了这一点,暗示了其与舅舅的等同:双方都会给予他一些情感层面的拉拢,掩盖自己利用他的真相。探员与舅舅一样,导致了欧内斯特婚姻在不同形式--导致谋害与认证谋害--的失败,也让他陷入不同角度--诱骗下的协同犯罪,骗供后的不予宽刑--的牢狱之灾。这是白人本质带来的结果,而欧内斯特自己也正是另一个层面下的“本质存在”,当他说出“胰岛素”的时候,白人式的掩盖已经出现,也以此彻底毁掉了茉莉对他的全部残存心意,最终拂袖而去。

欧内斯特的白人本质,舅舅与联邦,共同组成了白人文明,摧毁了欧赛奇人与欧内斯特的非白人一面。在欧内斯特身处法律牢笼的时候,这一点得到了表现。他与舅舅一起关押,都对跨种族象征的混血孩子报以亲情的痛苦,但当最后一个镜头的远景出现时,向耶稣祷告的舅舅站在监狱仅有的一小片光明中,而更情真意切的欧内斯特反而瘫倒在黑暗里。二人身处白人规则的法律牢笼之中,而做出“掩盖”并拥有“掠夺少数族裔”本性的舅舅是吻合其规则的白人存在,也会在其中获得希望,而此刻仍留有非白人部分的欧内斯特才会是其中的落魄者,白人的法律与规则运行在白人的系统中,只为了白人而服务,就像白人宗教里的耶稣只会为舅舅服务,投下拯救的光芒,这一切都无关于绝对的正义。

在最后的部分中,fbi代表的联邦政府完全与舅舅完成了极其明确的具体对等关系,共同组成了白人文明掌控下从全局到地方的国家。欧赛奇人在其中已经丧失了自己的传统文明。茉莉与欧内斯特最后一次的相见中,“花月”草原上修建了白人宗教的墓地,夫妻的“花月”跨族婚姻也在此终结。混血孩子以白人的无敞开棺材下葬,到死都没能归于欧赛奇,混血性淡化下去,被盖棺定论为完全的白人姿态。他代表的“下一代”也完成了对茉莉妈妈之“老一代”在共同下葬方式上的承接,意味着欧赛奇被白人压迫的永久持续。

而在最后一段,斯科塞斯再进一步,将舅舅的“白人团体”扩大到了全体白人的程度,这甚至是超出联邦之“白人政治团体”的,直接代表了种族。此外,他也将欧赛奇与其他少数族裔进行了明确的对等,更强化了这些人在白人文明之中的悲惨程度。“新闻片”的设计再次出现,却是以“现场舞台演出”的扭曲形式。人们用戏剧化的方式陈述着茉莉事件的结局,频繁切入的声效设计与浮夸表演之下,那些死者与审判都毫不严肃,变成了一种娱乐,就像这一段的开启,“正义赢了”的宣告与跳脱音乐同时响起。这正是外界对欧赛奇事件的真正态度,他们并不端正,之前的总统、fbi、法庭都只是佯装作戏的演出,与此时舞台上扮演他们的演员们并无区别,其表演的目的即是掩盖自身文明对待少数族裔的本质,让对方能够对白人文明掌控的现状保持幻觉,维系和谐的假象,以便延续假象下的掠夺。

此前,舅舅带人观看其他地区暴力事件的新闻片,是属于其他族裔的真相,而结尾则完成了与它的对应。一方面,台下的一众白人观众成为了舅舅的延伸,而其他族裔则与欧赛奇人在“惨剧结果”的状态点上完成了明确的对等,将施压白人与受害民族的群体性无限扩大。另一方面,曾经尚且严肃的新闻片变成了轻浮的舞台娱乐,吻合影片推进中白人恶劣本质的揭露节奏,茉莉等人先后遇到的“舅舅帮助查案”与“总统安排人手”等假象逐渐被戳穿,故作的端正最终现出了反向的真面目。纯粹的白人舅舅依靠贿赂的“利益规则”而早早保释,拥有非白人一面的欧内斯特则身陷牢狱。更重要的是,被新闻稿件认证为“纯正欧赛奇人”的茉莉,则只能得到文稿中“未被提及谋杀”的冰冷待遇。欧赛奇人的传统“花月”出现在茉莉死亡的宣告之后,他们在最初的草原上跳起传统的舞蹈,对开篇进入“白人时代”的庆祝石油之舞进行了修正,却逐渐远离了镜头,表现着茉莉事件象征的消亡。

作为全片的收尾,斯科塞斯本人的出场带有十足的意味。镜头的稳定淡化了娱乐的氛围,舞台追光的聚焦则让台上台下的一切浮夸元素全部消失,斯科塞斯念出稿件的姿态带来了完全严肃的新闻属性。这是对此事件和反映现象的应有姿态,也由导演本人的出场而进行了对本片创作态度的定性:一部以端正态度再现、正视、反思白人文明问题与少数族裔真相的严肃电影。

更微妙的是,这种表态恰恰蕴含着斯科塞斯对现状的另一种揭示--如此严肃的事件,在当时的新闻稿中轻描淡写,甚至新闻稿的呈现形式本身也是轻浮的,而到了影片拍摄的当代,它的严肃内容也依然要通过电影这样一个“舞台戏剧延伸”的方式进行呈现。

借助结尾,斯科塞斯同时完成了“对象”与“时间”在范围上的同步扩展,这也正是斯科塞斯试图做出的最终表达---一直到今天,一切也都未曾真正改变。就像舅舅所说的那样,“这不过是日常的一个小悲剧,他们不会忘记我带给他们的城镇,我带他们进入了二十世纪”,少数族裔已经在主动与被迫的混杂之下被带入了白人文明主导的世界,他们的传统不可恢复,自身改变的同时也会始终处于白人世界的压迫之中,却无法脱离对其的“依附”。白人的殖民并不仅仅是表层的暴力,更包括了潜移默化的改造与影响,这才是它的真正危害。

电影看上去落在了全国系统对地方系统的破坏与公正的伸张,实际的表现核心却是二者同属于白人文明之中的“遵循内部统一规则”---全国为了向少数族裔维持表面和谐而打击地方,地方反抗无果后纳入全国的利益规则,以局部的破坏(欧内斯特等数人)换取顶层领导人舅舅的无事,对少数人则执行结果上的不公平,在“冷暴力”上符合另一规则。欧内斯特之于舅舅的分裂似乎中断了白人的继承,但白人整个系统从中央到地方的完整运作,却以其坚不可摧而必然带来更多的继承。

舅舅对欧内斯特的态度,构成了影片的关键反转式表达。欧内斯特是他的血亲,也是最切实的“传统继承者”,而当他不得不将欧内斯特也抛弃顶罪时,就意味着组织内部的彻底分裂,表面上的“大家庭”似乎无法维持下去,也对应了欧内斯特本人的无罪形象破产,更关键的则是“白人本性传承的打破”,由表象掩盖和暴力掠夺组成的“伪善殖民者”本性。但是,舅舅本人却利用白人的利益规则而成功脱罪,而击溃他的也依然是白人团体,一切实际上又都没有改变。舅舅的白人法则依然有效,只不过归入了更高级的维度,全国性的白人文明、殖民压迫固若金汤,局部性损伤舅舅的团体不过是基于白人本性的“掩盖”而已,目的是麻痹欧赛奇人,继续进行暗中的暴力殖民掠夺,全局的白人秩序与体制依旧运转不停。当影片引入其他族裔动乱的时候,主题便已经升级了,那些问题显然不是由舅舅这一地区领导所导致的,白人本性建立秩序的根源在于总统和联邦政府。

这一切都说明了茉莉为代表的欧赛奇人在白人统治现实环境下的悲剧之必然。他们已经放弃了传统,加入到白人的世界中,哪怕是茉莉这样的最坚定者也无法脱离两族并立环境而独立存活,因此他们能采取的一切手段也就只有白人规则。或主动接受白人文化入侵,或被动承受白人武力占领,他们都是在被殖民,一旦如此便会在悲剧的道路上无法回头。

本片没有特别挖掘女性视角,详细展开茉莉的内心世界,因为它的核心还是在于“呈现白人”,反映白人的殖民文明在战争或和平方式下的殊途同归,即一种不可消除的强权与掠夺财富之本性,并让本性逐渐暴露激化,破坏表面的一切。同时,它也延续了斯科塞斯在晚期的风格,不再随时强调极端情绪,而是将之融入到整体平和的大环境之中,只是在最显露的时刻爆发出来。由此,我们便看到了一切的高度秩序性,白人的极端本性造就了表面平和的假象,而其运行机制则服务于本性。我们会看到本性掩盖与传承的机制,它具备高度的客观属性,代表着整个群体性社会环境,只在偶尔的失控---欧内斯特和茉莉的初期爱情,失去掩饰的白人掠夺---中显露出来,随即马上复又归于掩盖的系统中,表面平和中透着冰冷。

这也对应了电影的结局。欧内斯特和舅舅的罪行是不可掩盖的,却只是局部性地被白人政府处理,欧赛奇人的问题也同样没能得到完美的解决。影片看上去没有呈现更广泛的欧赛奇人案件,只聚焦在茉莉一家,实际上却有着比“欧赛奇悲剧”更宏大的表意野心,茉莉事件的表面解决恰恰意味着更广范畴下的“随之揭过”,带来了更深度的掩盖与表面和,并以手法将之扩展到了所有少数族裔与古今时代。这才是最严重的问题,就像影片暗示的那样,欧赛奇人之外还有黑人等其他族裔,他们的境遇却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总统不过是更高的“舅舅”,美国也只是更大的“小镇”,全国统治系统则正是更强的“系统”。至于欧内斯特一家与欧赛奇人,只是一次微观的“偶尔失控”罢了,解决后一切迅速归于整体性的掩盖。

斯科塞斯没有将所有欧赛奇人都完全当做彻底的无辜者,而是让他们在开头“非完全被迫”地加入了白人文化与价值观,借此反思了美国文化入侵对其种族内部的永久改变,以及茉莉为代表的美丽传统的消亡。花月杀手其实是杀死“花月”之传统欧赛奇的一切,既有输出白人文化的殖民者,也有不再传统的欧赛奇人,而不仅仅是被迫顶上那个名号却煎熬崩溃的欧内斯特。他甚至不是事件里真正的核心人物,只是一个不纯粹的白人与不情愿的“花月杀手”,同时也因其不纯粹性而成为了被毁掉的“向往花月者”。

世界永久地改变了,这意味着所有人的改变,在其中变得对立起来。毫无疑问的是,这个表达同样针对了当下的世界。既“平权”又“当代”,以斯科赛斯的风格进行呈现,这是本片极其重要的价值所在。


花月杀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2023)

又名:花开之月的杀手

上映日期:2023-05-20(戛纳国际电影节) / 2023-10-20(美国)片长:206分钟

主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 罗伯特·德尼罗 / 莉莉·格莱斯顿 / 杰西·普莱蒙 / 坦图·卡丁诺 / 约翰·利思戈 / 布兰登·费舍 / 卡拉·杰德·迈尔斯 / 亚内·科林斯 / 吉莉安·迪昂 / 杰森·伊斯贝尔 / 威廉·贝勒 / 路易斯·坎瑟米 / 斯科特·谢帕德 / 埃弗里特·瓦莱 / 塔利·雷德科恩 / 扬西·莱德·康 / 塔坦卡·米恩斯 / 汤米·舒尔茨 / 斯特吉尔·辛普森 / 马丁·斯科塞斯 / 泰·米切尔 / 盖里·巴萨拉巴 / 查理·莫索怀特 / 帕特·希利 / 斯蒂夫·维亭 / 史蒂夫·罗特曼 / 迈克尔·阿伯特 / 杰克·怀特 / 皮特·约恩 / 拉里·塞勒斯 / 巴里·柯宾 / 

导演:马丁·斯科塞斯 / 编剧:艾瑞克·罗斯 Eric Roth/David Grann

花月杀手相关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