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这个题,心里有一种无法平复的空落,如实的惭愧,正如《一人息子》所描述的,人生的悲剧开始于亲子关系的建立。我们无从左右父母的给予,那是一种天职,一种与生俱来的付出,这种付出未尝谈及回报,但冥冥之中蕴藏了期待,如果这种期待落空,便无形中酿造了悲剧。
多有人问,我最喜欢的导演,一开始觉得有不少,难于评判,现在想来,我会给出一个唯一且肯定的回答,那就是小津安二郎。
“平凡”两个字是我最能接受的词语,它离我很近,很近,近得可以触摸到它的肌肤,粗糙而有质感,那是一种健康的古铜色,相较于脂粉之下的光洁透明,更能够镌刻下无数细碎的生活片段,平淡而有力,那些片段组成了小人物的人生历程,平凡却伟大。
小津安二郎的镜头下,便充满了各种“平凡”。时光流转,季节更替,麦子成熟,稻田花香,风儿吹动树苗,阳光洒下金黄,农人田间劳作,孩子奔跑嬉闹,人人笑脸相迎,躬身问好。这样一幅景象是小津故事的发源,他的故事,多讲述乡下人的生活面貌,普通人的情感,这些情感里面,最真实淳朴的部分,就是亲情。每个人一生,都无从逃避亲情,那是最无私,最温暖的情感,父母与子女,注定是朋友,注定是仇敌。
孩子的成长,成家立业,父母的老去,生老病死,这是世代相传的人生命题,不可脱离。小津安二郎给出了自己的思考,并呈现给千千万万的家庭,让他们以此对照,来反思自己的行为,从而挽回亲情里边那些令人唏嘘的悲剧。
小津电影里的每个家庭,都有一些难言的伤感,父母与子女,抚养与赡养,爱的不平等,幸福的选择。从伤感里,观者能联系到自己,自己的家庭,自己所面对的一切,总能够暗暗相合,往往产生巨大的心理震动。我看《一人息子》,便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强烈感受,撞击着我的内心,让我难以安宁。
《一人息子》故事发生在信州和东京,信州出产丝绸,母亲靠着丝绸厂的工作,独自抚养儿子。原本生活艰难,儿子却想着上中学,听过大久保老师的建议,母亲深思熟虑后,下决心供儿子读书,一去一个轮回,十二年后,母亲从信州到东京,本以为付出有了回报,却看到儿子不仅瞒着她成了家,而且只是靠夜校教书勉强维持生存。
全片观念冲突最强烈的一段,是母子的两次促膝长谈,两次都是良助发问,问母亲对他是否失望。良助认为,如今的自己让母亲失望了,没有任何成就,更别说成为伟人,他辜负了母亲多年的辛苦,如果当初留在信州也许更好,东京是个人才拥挤的地方,成功只是属于少数人,大久保老师都沦落到卖猪扒,自己已经尽了力,空有抱负,而前途一片迷茫。第一次母亲只是惊讶,表现得很平静,说他万不该这样去想,现在才是人生的起点。第二次母亲已经无法沉默了,她一开始就对良助的生活有些失望,居住偏僻,工资微薄,娶了餐馆的女儿,早早陷入拖累,但她并未埋怨,认为儿子还在成功的路上,但良助的消极心理彻底打碎了她的愿望。她变得严厉,却又掩饰不了脆弱,她以自己的辛劳激励儿子,她不想牺牲一切换来的,只是个知难而退的懦夫。母亲的苦心在此时的强烈爆发,让观者不禁动容,她哭诉着告诫儿子,希望终归会有的,要靠自己去争取,不能杞人忧天,安于现状,成为生活的失败者。
这一番教诲,深深嵌进了我的脑海,回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父母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而我却一事无成,一事无成也就算了,对生活已经渐渐失去了希望,就像是陷入泥沼,爬不出去,并且已经将爬出去的愿望给抛弃了,生活给了每个人同样的希望和失望,而我丢掉了希望,在失望的泥沼里,我陷入了绝望。
其实,我从绝望中醒了过来,我不愿就此打住,因为良助已决定考取中等教师资格,并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你要玩更大的游戏。良助觉得,自己从信州到东京,这个小游戏已经终结,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走得更远,人生有更大的收获。这是寄予下一代的美好愿望,这个愿望合乎人类进化规律,但不免有些逃避的意味,如果一味将责任推给下一代,那真是莫大的悲哀。
我无心去体会那种悲哀,因为我已经成为了悲哀,但小津的“平凡”思维又将我从泥沼中拉了出来。一次事故,邻居的孩子阿富被马踢了一脚,昏迷不醒,危急中良助拿出了跟家人出游的钱,救人于水火。从这件事上,母亲看出了儿子的闪光点,他的书没有白读,至少他的品行端正,有一颗爱心,而爱是一门难以掌握的学问。母亲释然了,他相信儿子更够活得很好,其实平凡也能体现伟大,过他自己意愿的生活,何必过多苛求。
回到信州的母亲独自一人,落寞而凄苦,她的心里有些难受,但并不遗憾,她辛辛苦苦的付出,并不是没有回报,而且她一开始根本没有想过回报,那是母亲应尽的,至于他过得平凡还是伟大,根本不重要。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这部电影又警醒了我,即使父母并未期望,我们也不能完全遗忘,那笔无偿之债,是永远抹不掉的。

独生子一人息子(1936)

又名:Hitori musuko / The Only Son

上映日期:1936-09-15(日本)片长:87分钟

主演:饭田蝶子 Chôko Iida/叶山正雄 Masao Hayama/日守新一 Shin'ichi Himori/笠智衆 Chishû Ryû/坪内美子 Yoshiko Tsubouchi/吉川满子 Mitsuko Yoshikawa/横山準 Jun Yokoyama/青木富夫 Tomio Aoki

导演:小津安二郎 Yasujiro Ozu编剧:小津安二郎 Yasujiro Ozu/池田忠雄 Tadao Ikeda/荒田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