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拾穗者》海报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 Agnès Varda

本文发表于公众号“陆上行舟Studio”

撰文:翁欣

经历三月份以来上海这波疫情,大概没有人觉得生活还会恢复到从前,每个人也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最近也在居家隔离,没办法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只能不停刷手机,看看外面又发生什么令人愤怒之事。剩下的时间就是不时打开冰箱看看,蔬菜的存放情况,思考先吃哪些,后吃哪些,如何搭配,这绝对是一门学问。

抽屉里有一些我看不上的零食,这次隔离在家把它们都吃完了。又突然想起有些过期食物,放在橱柜某个角落,一直忘了扔,找到后简直如获宝藏,有方便面、自热火锅、甚至还有螺蛳粉。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可以吃的,至于保质期嘛不看也罢。

长期的封控,食物的匮乏感,令人感到焦虑,同时也让我学会更加尊重食物。这天当我在厨房,处理完几个发芽的土豆(把长有芽点的部位剜掉,去皮后浸泡在清水里),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法国女导演安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拍摄的《拾穗者》,讲的内容和食物的浪费有关,当时没有看完,现在这形势下,觉得很有必要把这部片找出来重新学习下。

让-弗朗索瓦·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的绘画《拾穗者》(The Gleaners,1857)费城艺术博物馆藏

《拾穗者》是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米勒的一副油画,描绘的是秋季收割后,三个农妇正弯腰拣拾遗落在土地上的麦穗。

拾穗是过去农业社会的传统,是一种值得宣扬的美德,为了不浪费粮食。直到上个世纪,拾穗者在农村还很常见,二战时期,许多人不得不依靠捡拾麦穗才能填饱肚子。

进入现代社会,捡拾麦穗这种行为已经消失。不过法语里Glaner这个词,既有捡拾麦穗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捡拾各种农作物的人,这样的人现在依然存在,我们现在将他们称之拾荒者。

米勒的油画,给了瓦尔达一些灵感,但瓦尔达的这部同名纪录片却并不是讲美术的。有一天她坐在家附近的咖啡馆,看到有人在捡拾菜市场收市后留下的食物,她问自己“为什么他们要捡起别人丢弃的东西?”,带着这样的问题,她拿起数码摄像机,开始在法国的城市和乡间闲逛,一路拍摄那些捡拾食物的人。

图片采收后,捡拾农田里遗落土豆的人
法典规定收获季节后的捡拾是合法的,一些农场主也默认这种行为。

首先,瓦尔达去到法国乡村的一些农庄,采访了那些在田地里捡拾各种蔬果的人们。

在种植土豆的区域,我们看到成吨的土豆被抛弃在野外腐烂。因为商店里只卖不大不小,个头适中的土豆,那些卖相不好的的土豆,都会过滤出去,然后成吨的丢在野外。虽然偶尔会有人在收割之后,来这里捡拾,但被浪费的土豆数量仍然惊人。

在苹果园,进入收获季,有些捡拾者会跟在采摘工人后面(但是要保持十码距离)通常果园主人让工人只采摘最好的,剩下那些又小又黑的苹果,卖不了钱,都会留在树上。法典允许穷人在收获期后,捡拾遗落的农作物,所以果园主人通常也不会阻止他们来这里采摘剩下的苹果。

尽管捡拾农作物的人,受法典保护,但有些地方对采摘者也并不友好。比如当瓦尔达来到葡萄酒制作区,这里就不欢迎捡拾者。庄园主告诉瓦尔达,要酿出精致的葡萄酒,产量就得受限,所以大批的品质一般的葡萄会刻意不摘,即使让它们腐烂,也不欢迎捡拾者来这里采摘,这是保护行业和资本的惯常办法。

在海边,风暴和退潮过后,人们会去捡拾牡蛎,不过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捡拾的数量也是受限的。

不止是农作物,瓦尔达也拍摄在城市中拣垃圾的人。

如果说过去的拾穗者,捡拾农作物为了填饱肚子,那么现代的捡拾者,面对的是过剩的,各种被浪费掉的食物。城市的垃圾桶就像一个巨大的宝库,里面有各种超市更换下来的食品,有冷冻的肉、也有仍然新鲜的面包、蔬菜、各种真空包装的食物,有的只过期一两天,甚至还没过期也会被扔掉。这里有很多依靠捡拾为生的人,只要多翻检几个垃圾桶,就可以做出足够丰盛的饭菜。

都是什么样的人在靠捡拾为生呢,大多是一些穷困潦倒的社会底层人士,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捡拾者大多谦虚友善,也喜欢互帮互助。影片中有个黑人拾荒者,捡到一大包鸭腿,为了让食物不变质,拿回去后马上就把这几十个鸭腿做熟了,瓦尔达说这么多吃不完吧,对方答“别担心,我们总能找到可以分享的人”。

瓦尔达遇到一个流浪汉,原本是货车司机,但是因为酒驾而丢了工作,随后他的老婆带着孩子也离开了他。他和别的流浪汉一起住在郊外的篷车里,即捡拾田里遗落的农作物,也捡拾城市垃圾桶里的过期食物,是一个专业靠捡拾为生的人。

他说看到这么多东西被浪费,还有很多人没东西吃,简直可耻(这也让我想到现在的上海,很多人买不到菜,但同时还有很多的蔬菜直到放烂,然后被丢弃)

失业的货车司机从倒掉的土豆里捡回两大袋。
城市拾荒者

在城市里,被捡拾的东西除了食物,还包括被人丢弃的生活废弃物,诸如旧沙发、破床垫、旧的家电、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帽,都可以被捡到。

在瓦尔达看来,并非所有拾荒者都是生活所迫,为了填饱肚子。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喜欢捡拾,这里面既有环保主义者,也有艺术家和一些拒绝社会规范的人。大体来说,他们属于一个崇尚节俭的群体,共同的特征是反对各种形式的浪费。

有一位瓦尔达采访的素食者说,“浪费是对食品生产者的极度不尊敬,这也是我捡拾废弃物的主要原因。通过反消费主义,我进行自我改造。”

瓦尔达也采访了一些热爱捡拾的艺术家们。有把别人不要的废弃物直接作为创作素材的画家。有把捡来的瓶瓶罐罐和玩偶,砌成了院墙的老人。还有一个艺术家,把捡来的废铜烂铁集中在一间屋子里,给自己打造了一个洞窟,他说呆在里面可以让他感到安全。

总的来说,这些四处捡来的物件,在别人眼里是一些没用的东西,但在艺术家眼里认为它们还有价值。他们捡拾,是希望将别人丢弃的东西,变废为宝,再次利用。

收集废弃物的艺术家

拾荒者队伍里还有一些怪人,他们喜欢捡拾,与审美无关,与生活状况无关,纯粹是受不了在大街上见到这么多浪费。

比如令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个有硕士学历的人,他白天卖报,下午捡拾集市收摊后扔在地上的食物(而且喜欢边捡边吃),晚上在社区中心义务教法文,拾荒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

瓦尔达还遇到一个爱穿橡胶靴的人,名叫佛朗索瓦,他有稳定的工作,还有社保,完全没有必要捡垃圾。但据他自己说,十多年来,他一直靠捡超市丢弃的过期食物为生。瓦尔达询问他原因,他说是因为无法忍受浪费,“将刚过保质期的食物丢掉,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和不道德“。后来电影上映后,他还和瓦尔达一起上电视节目,探讨现代社会巨大的浪费问题。

主持人问他,为什么吃了这么多过期食品,居然会没事?他回答说是因为现在的食品安全标准高的惊人。

“所有人,不论贫富都随意丢弃食物,为什么,因为我们愚蠢的对待食物,要是酸奶过期了,人们就大呼小叫,天啊,这东西不能再吃了,它会要了我的命。简直愚蠢至极,他们没有鼻子吗?实际上很容易通过味道判断食物的好坏,我已经吃了十年的丢弃食品,从没得过病。”

高学历的拾荒者艾兰,喜欢边捡边吃
讨厌浪费的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的话,对我有所启发。为什么我们不去反思商业发展造成的浪费问题,认为浪费理所当然。就像他说那些关于食品安全标准的问题,企业为了稳妥起见,肯定会把标准拉高,但在那种标准下,很多食物没有过期也被扔掉了,产生出极大的浪费,却无人受到指责。

我想起有一次我在一家品牌快餐店吃饭,该店宣传口号是不卖隔夜菜。我去的时候,已经接近闭店时间,我当时一边吃一边看到员工,把很多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直接倒进垃圾桶,难道没有别的处理方式了吗?店员说他们的规定就是如此。走出这家店,我想我以后不会再来这家店,因为在这里吃饭,会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我甚至希望它快点倒闭。

如果说米勒创作的油画,表现的是过去农业社会节俭的美德,那么瓦尔达的《拾穗者》,表面上是一部关于拾荒者的电影,探讨的其实是现代消费主义下,巨大的浪费问题和用完即弃的思想。

捡拾的人和丢弃的人相比,表面上看他们比丢弃者贫贱,但瓦尔达认为这只是一种偏见。现在城市里的浪费问题惊人,很多东西尚存价值,却被人轻易丢弃,因此她认为捡拾收集也很有道理。

捡拾者很有尊严,也很聪明,他们意识到,既然整个社会都在消费主义影响下丢弃东西,那么捡拾东西也可以让自己生存下去,这是一种生存智慧,同时也代表他们对于社会有自己的思考。

瓦尔达捡拾的心型土豆
捡来的没有指针的钟,看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部电影探索人们弯腰捡拾和收集行为背后的逻辑与思考,影片中的所有人都在捡拾,瓦尔达自己也不例外。

“电影里还有一个女人在拾荒,那就是我。”

一直不介意在自己电影里出镜的瓦尔达,在拍摄过程中,也开始对捡垃圾产生兴趣。影片中他捡起被人丢弃的没有指针的钟,捡了两把椅子,还捡了一堆心型的土豆回家。她拍摄这些土豆发芽,变皱的过程,甚至把那些发芽土豆做成艺术装置。

拍摄《拾穗者》时,安涅斯·瓦尔达已经七十岁高龄,作为法国新浪潮导演里唯一的女性,因为她出道比戈达尔,特吕弗等人要早,也被称作“新浪潮祖母”。这部电影上映后,当时引起广泛的社会讨论,许多人给瓦尔达写信,表示自己也很喜欢捡拾和收集,还寄来了各种用废弃物做成的礼物。两年后,瓦尔达甚至拍摄了续集,再次走访了那些捡拾者老朋友。

这既是一部寻访拾荒者的电影,瓦尔达也是他们身后的拾穗者。

一般纪录片都追求客观呈现,作者隐而不见的原则,而瓦尔达的纪录片是社会现实与自我的高度结合。他的作品常具有个人化的叙事方式,不介意展现创作的主观性。她喜欢让观众跟随她的视角,去感受和思考。

拍摄《拾穗者》时,瓦尔达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捡拾风景的人”。她站在那些捡拾者身后,用摄影机收集影像,也捡拾生活的碎片,和被人遗忘的记忆。因为说到底,拾穗不一定是有关物质性的,也可以上升到精神层面。她的纪录片结构就散文诗,自由联想,不断发散,又能紧扣主题,层层递进,影像背后是她对这个世界温柔的思考。

在这部电影里,总有一些游离于主题之外的片段。那些看起来无用的素材,在大多数影视作品里,会被剪掉。但是瓦尔达用她自己的方式,把这些“废片”保留下来,再将它们有机的结合在叙事里,这本身也是一种影像上的拾穗行为。

因为是否真的有用无用,其实取决于你如何看待。

瓦尔达的装置艺术:土豆乌托邦

写完这篇文章,网上看到一个视频,在上海某个仓库,一箱箱原本分装好的蔬菜,正在被丢弃。2022年的上海,一些人买不到菜,而很多外地支援的蔬菜,因为层层的关卡,直到放烂,也没有给到需要的人手里,这就是我们所身处的现实。

2022年,需要重新审视食物与我们的关系。


拾穗者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2000)

又名:拾穗者与我(港) / 艾格妮捡风景(台) / 同是天涯拾荒客 / 我和拾穗者 / 拾荒者 / The Gleaners & I

上映日期:2000-07-07片长:82分钟

主演:Bodan Litnanski/Agnès Varda/François Wertheimer

导演:Agnès Varda编剧:Agnès Var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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