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afraid of my will.Of what it may do. It’s so strang and strong.(我害怕我的意志和它对我的驱使。它很激烈,也很奇怪。)”
————题记



那是一个不说话的女人。她不说话,不是因为她的生理功能有所欠缺,而是从某天起,不知怎么的,她就不说话了。
《钢琴别恋》里的女主角艾达在故事一开场就以心理独白的形式讲述了上面这段信息。在我看来——一个女人,通过画外音这个途径,以说话的方式来告知他人自己不会说话——这很有趣,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个自洽的悖论。但是,这部片子吸引我的地方并不仅仅是惊艳的开场,还有后面更多一些意想不到的情节。
艾达非常喜欢弹钢琴,但是她最心爱的钢琴却被丈夫卖给了一个粗俗的雇工贝因。贝因和艾达相互约定,当艾达来贝因家里弹琴时,她每被抚摸一次,就可以换走一个琴键,等她收集满琴键的时候,贝因就把完整的钢琴还给艾达。虽然很不情愿,甚至有几次还无奈地和贝因发生了性关系,但是出于对钢琴的喜爱,艾达还是默默地忍受了一切。最后她如愿以偿地换回了钢琴。
我想,没有人会觉得拿回钢琴的艾达还会愿意再次搭理那个曾经借机凌辱自己的卑鄙小人,但事实却是:某一次,艾达独自在家弹钢琴,当她弹到高潮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艾达疑惑地看着钢琴,然后起身去了贝因家。
后来,丈夫斯图尔特终于发现了妻子和雇工的奸情,一气之下,他砍断了艾达的手指。但接下去的情节却有些出人意料:当斯图尔特趁着夜色走进贝因的房间,用枪指着妻子姘头的脑袋时。他思索片刻,说了几句话,放下手枪,最终决定成全这对恋人。于是贝因和艾达乘坐着小船,载着钢琴,远走他乡。
不知道艾达是因为觉得自己触犯了道德的底线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意义,当她和贝因行驶在大海上时,她突然想要和钢琴一起沉入大海。她让人推下钢琴,同时,她将钢琴上的麻绳和自己绑在一起。就这样,艾达和她心爱的钢琴慢慢地滑向海底。可是,就在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刹那,这个不说话的女人睁开了原本紧闭着的双眼,挣扎着游向了海面。
这时,画面外又响起了她的独白:“What a death .What a surprise .What a chance .My will has chosen life.(这是一次死亡。这是一个惊喜。这是一次契机。我的意志选择了生命。)”
其实,除了上面几个段落之外,影片里还有更多的有关“情不自禁”的情节:雇工贝因原本并不喜欢艾达,但是听了她的弹奏之后却情不自禁地去抚摸她的身体;丈夫斯图尔特本是一个理性克制的人,对妻子彬彬有礼,对家人本分体贴,但是他却在雨中情不自禁地咆哮,砍断了艾达的手指;因为钢琴被出售,艾达从结婚开始就没有让丈夫碰过自己,但是她却在被关禁闭的那段期间情不自禁地去抚摸丈夫(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让丈夫动自己半根汗毛)……
无疑,能够对于这种情不自禁的状态进行大量的描述,导演对此自然有自己的见解。后来,她果真借着斯图尔特拿枪顶着贝因脑袋的那个契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I’m afraid of my will.Of what it may do. It’s so strange and strong.(我害怕我的意志和它对我的驱使。它很激烈,也很奇怪。)”

我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真的非常有意思。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我有了以下种种思考。我们可以试想,当斯图尔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意志”是有一个“认知”①的。他把自己行为的原因归咎给了“意志”,他认为是“意志”驱使他做了自己并不认可的行为。而这个过程是在他冷静下来之后才被认清的。由此我们不难推测:当斯图尔特被“意志”所驱使的时候,他自己对此并没有“认知”。基于这个前提,我们便有理由猜想“意志”是先于“认知”而存在的,换句话说就是先有“意志”,然后“意志”才能被我们认知。
说的好像有些绕口,也许得做一个光学上的比喻才便于更多人对此有所理解。设想一下这样的情景:当我们打开开关的时候,灯泡亮了,我们看到了光,于是便有人通过这个经验总结出:只要一开灯,我们就能马上看到光。但是,如果我们把光源和自己搁置在两个足够远的地方,那么,当我们打开开关的时候,我们发现光线需要在空气中再飞一会儿才能进入我我的瞳孔,于是,我们就会总结出其实“灯亮”和“看见光”是两个过程。
我们原以为我们无时不刻不知道自己的“意志”在想些什么,但是,当这个过程被无限拉长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想象到其中包含着不同的步奏。这里我借机把“意志的产生”比喻成“灯亮”,把“认知意志”比喻成“看见光”:只有等灯亮起之后眼睛才能看见光;只有等“意志”存在之后,我们才能够认知“意志”。
在下面的篇幅中,我将暂借 “意志”,“认知”以一会儿之后将要出现的“感受”“will”这四个词做为表达的工具,来试图描绘人们的认知过程。尽管我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包含了更多难以名状的东西,它不可能仅仅被这四个词就能清楚细致地表达出来(而且我所使用的这四个词的含义可能和它们自己真正的含义之间又有些许不同),但我还是愿意尝试着去勾勒一下自己对这个过程大致的想法。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知道了“意志”是先于“认知”存在的。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却不是一个足够有力的解释,因为它只是建立在一个简陋的经验之上,不过,也正因如此,它给了我们足够多的想象空间。根据我们有关“情不自禁”的经验,我们不仅可以推测出:“意志”先于“认知”存在,甚至可以猜想:当“意志”在驱使我们身体的时候,我们无法对这个过程进行认知(因为一旦我们对其认知的话,“意志”就不足以驱使我们了,所以丈夫斯图尔特才没有在砍完妻子手指之后,继续被“意志”驱使去杀死雇工)。它们两者之间的这种关系诱使我更加好奇地去探究: “意志”是怎么出现的?“认知”又是从何而来的?
虽然我没有足够的理由,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认知”的主体是我们自己,我们作为人,我们有能力在冷静的时候对事物进行分析和思考,进而去认知事物。但是“意志”的主体呢?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谈到过一个他认为的答案:他觉得世界上存在一个很大的,原始的“意志”(这里我用“will”这个词来指代这个“原始的意志”)。我们每个人个体的“意志”都是从那个“will”里分化出来的。当人们处于一种迷狂的状态时,就会使得个体的“意志”回归到那个原始的“will”中。这种回归的过程有可能会让我们产生各种情不自禁的行为,而这些行为便是那个“will”所驱使的。所以,尼采并不认为一些艺术家在醉酒状态中所产生的作品是他们自己的创作,他认为这些都是那个“will”的成果。同时,他还以听音乐为例,认为感知是人们个体“意志”的交流方式,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大型音乐会中,成千上万的粉丝在歌手的带动下肆意狂欢,仿佛所有人在那一刻都融合成了一个无法分开的整体。
我不知道尼采的观点是对是错,因为这本就是一个无法被验证的结论。但是他对“音乐”和“个体意志”以及“will”之间关系的见解却给了斯图尔特一个安心的理由:他所做的那些鲁莽事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的驱使,而是,源于这个“will”。同时,这也给我提供了一个想象的空间,让我对“认知过程”有了一个自己的描绘。

如果我们把自己脑中的东西一分为二,把一部分归类为我们已经认知的内容,另一部分则是还没有被认知的内容。那么,在我看来,那一部分没有被认知的内容本质上都是一些“感受”,它们原始鲜活,却又朦胧混沌。如同无数个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光源,它们拖曳着光痕,相互交织。因为巧合,这些光痕在一些不可重复的焦点之上形成了光斑。一个个光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然后被我们发现,它们就是“意志”。
其实,在我做上面那段有关“感受”和“意志”的比喻时,还暗含着一对我未曾描述的本体和喻体。喻体是“眼睛”,因为只有通过眼睛,我们才能看到那个黑暗的画面里来回飞窜的光痕和生生不息的光斑。而眼睛所指向的本体是我们的“认知”。我们会本能地在黑暗中观察到光斑(更贴切地说,是黑暗中的光点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这也是我对“认知”的理解:我们会本能地去理解那些由“感觉”交织而成的“意志”,并把它们辨别出来。
那么,如果借用尼采的概念,那个在我们失去“认知”时而驱使我们的“will”在这个比喻中该如何被描述呢?
你不妨跟着我的文字想象下面的画面:你的情绪在慢慢地变得激动,你的“感觉”慢慢在地变得强烈。你看见几个在黑暗中移动的光源飞得越来越快,它们所拖曳的光痕也变得越来越长。黑暗中交织的光斑在慢慢增多,这是你的“意志”在大量涌现。“感觉”还在增强,光源飞得更快了,一个光斑还没来得及消失,另一个光斑紧接着就会出现。你看见到原本一片漆黑的画面在慢慢地变亮。光源移动的速度还在加速,画面变得越来越亮。开始是从黑变成白,但是到了白色之后画面还在变亮。你开始觉得眼睛有些不适,前面是一片惨白,接着很耀眼,再然后是刺眼,眼睛开始有些疼得干涩了,你再也忍受不了眼前画面的亮度。你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眼眶上渗出了泪。
是的。当“感觉”在飞速闪动时,黑暗里充满了交织的光痕,它使得你眼前的画面在慢慢变亮。当画面亮到刺眼的程度时,它就是“will”。因为承受不住它的光芒,你闭上了眼,同时,你也停止了“认知”,接着,你被它所驱使…………
然后,在某个眼前画面暗下去的时刻,你才能缓缓地重新睁开眼……

(昨天晚上,我在睡觉前想到用“观察黑暗中的光源”来比喻“感觉”“个体意志”“will”“认知”的相互关系时,兴奋得不得了,自以为很贴切。后来,我又突然联想到当《中华小当家》里的角色吃到美食被感动时,或者是《名侦探柯南》里柯南突然有了灵感时,那一刻,人物后面的背景也总会突然暗化,然后飞速地闪过一道光痕。妈的,这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如果我们把语言当做大脑中经过梳理的那一部分“认知”,那么我们确实可以捕捉住很多黑暗中的光斑,并把它们表达出来。但是,对于黑暗中那些一闪而过的光痕来说,它们是“感觉”,它们转瞬即逝,我们只能对其有一个大体的印象,却无法有足够的时间将它清晰地识别。对于这一部分信息的交流,是无法用“认知”的方式(譬如语言)去完成的,而只能通过“感觉”的方式(譬如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
有了这样的思考之后再回过头去看《钢琴别恋》,我发现这是一部很强调“感觉”的片子,包括女主角从来不说话,一直是以弹琴和抚摸的方式来和外界交流;包括故事里有很多无法言说的情不自禁的行为;包括整个片子在视听语言上传递出来的气氛,都和我平常看的很多片子不一样。而我想写这篇文章的初衷仅仅是因为在豆瓣上看了一些人对这部电影的贬损,情不自禁地做出了义愤填膺的反驳(但是不知怎么的,好像就扯到“认知过程”中去了,不过好在我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这个过程梳理清楚并且表达了出来)。但结果却是意想不到地再次收获了某种思考的乐趣:
如同你在风和日丽的草原上肆意狂奔,无垠且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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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意志”这个词在文中有两种用法,加引号的是名词,没加引号的是动词

钢琴课The Piano(1993)

又名:钢琴别恋(港) / 钢琴师和她的情人(台) / 奇情孽恋 / Piano

上映日期:1993-05-17(戛纳电影节) / 1993-05-19(法国) / 1993-08-05(澳大利亚)片长:121分钟

主演:霍利·亨特 / 哈威·凯特尔 / 山姆·尼尔 / 安娜·帕奎因 / 克利夫·柯蒂斯 / 克里·沃克 / 吉娜维夫·莱蒙 / 伊恩·穆内 / 佩特·史密斯 / 布鲁克·奥佩斯 / 罗丝·麦克莱弗 / 

导演:简·坎皮恩 / 编剧:简·坎皮恩 Jane Camp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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