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看电影·午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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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和你说起7月在西宁的事情了,因为当时看片很紧张,几乎没有参加什么活动与聚会,快离开的时候,心里也觉得遗憾,看到被拉进一个聚会群,晚上的电影结束,虽然已经十点,还是匆匆地就赶去了。

西部的夏天是让南方人非常愉快的,到晚上的时候,气温居然降到了三十度以下,忽然下起点小雨的时候,要在短袖T恤外加一条薄披肩,此刻想想杭州七八月持续四十度的天气,既有对留在杭州的家人的一种莫名的欠疚感外,还有一种被放大的舒适感……但是马上就又要飞蛾扑火地回去了。电影节,归根到底还是属于年轻人的,不管是单身的还是谈着恋爱的,他们计划着接下来去青海湖,或者去更远的德令哈。所以我看到黄骥导演出现在酒吧时,忽然感到了一种亲切感,她是带了女儿千寻到西宁来的。在一堆文艺青年,导演制片策展人间,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有孩子的女人的熟悉气味。

之前,我刚刚看了《笨鸟》,是一个关于留守女孩的电影。这个电影在我们的评分小组引起了热议,虽然我们热议的话题很不高级,是关于电影中的各个情节的理解:为什么女孩与男友之间先发生的是口交?到底她被强奸了,母亲是发现她发生还是没发生过性行为?——正如去年另一个关于女性成长的电影《黑处有什么》一样,影片的焦点是性,但还是完全不一样的,90年代的故事《黑处有什么》里,保守压抑的气氛,缺乏沟通的父母,虽然使成长迷障重重,但女孩其实还是处在荫庇之下,她毫发无损地长大了,她并未真正地进到黑处,那些阴影并未损伤甚至触及她的肉体,本能吸引她去靠近那些让她萌动不安的东西,但这些东西终究只是饲育了她的敏感乃至敏锐,近于一个有艺术天赋的孩子观察世界与理解人性的捷径。

而《笨鸟》不是这样的。时隔二十年之后,一个90后(接近00后)的女孩,父亲是缺席的,母亲是很少回家而感情举止毫不亲切的,她面对的已经年迈的外公外婆,比自己更小的同样留守的堂表弟妹,她没有保护者,没有领路人,网络与手机貌视把世界打开了,抹平了,但是她却还是被困住的,她并没有能力走出这个小镇,信息时代的开阔与自由是虚拟的,现实中,就是这么一个贫乏的,脏乱的,危险重重的小镇。

在这个夜景特别多的电影里,小镇处于一种凄凉的幽暗之中。它介乎城市与农村之间,既无城市的繁华便利,文明程度,又无农村,还可能有自然的大地天空,它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凋敝,这种凋敝不是那种生长过,成熟过的凋谢,而是一种不自然的催熟,朝着“现代化”的方向上去的,但却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模拟中,就走向了空心。看不出什么实体经济的生长,只铺进了网络化的消费——就像一具很不健康的肌体,却还在被抽血。特别明显的,骗局式的抽血,就是外公被骗买的空气净化器,在过去的时代里,他是一个强壮能干的人吧,但是时代变化得太快了,他们像是被高维空间入侵的低维空间原住民,被剥夺了最后的一点资源与能量。

教育是小镇尚存的功能中最重要的一项,但在父母严重缺位的情况下,霸凌会在未成年人的丛林社会中像毒蘑菇一样迅速生长起来,恶意以各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蔓延,少女对付另一个少女的方式,是往她的下体抹辣椒,这种在无师自通的在性虐上的想象力,可以让人看到人性的黑暗。老师在学校里维持着基本的秩序,但是学生那么难管,玩手机,偷手机……好的师资与好的生源其实都已经流失了,流到更大的城市去了,没错,这里就是一个烂摊子,但在烂摊子里,人也是要成长的啊!

这是那么强烈又那么悲哀的事情。电影在叙事上是非常节制的,不是纯粹的女性视角——这点也是与《黑处有什么》的不同,电影用一种更有距离更客观的角度看女孩与她们身边的男人的关系,理发店的老板与店员,同龄的同学,以及脑瘫弟弟(阿梅是这个弟弟的童养媳),他们也都是被本能驱使的人,无非社会化程度更高的,这本能上就附加着更社会化的恶,女孩们往往在抱着蒙蒙笼笼的憧憬,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还不清楚的时,美好就被摧毁了,甚至肉体就被伤害了。但这些男性——他们的成长资源也如此有限,他们的无能乃至作恶,就像是这个生态的必然。

于是在电影里,我惊异地发现,这个电影中的空间:家、学校、酒店、店铺、街道,没有一个地方是给了保护的,给了安全感的,唯一一个给了女孩一个安全感的地方,是网吧。那是一个通往外界的窗口,但这个窗口其实是假的,就像是一个封闭房间的一张画着窗户的画。在网吧里的孩子们都是玩游戏去的,流量的方向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与真实的可能性,而是一个虚拟的空间虚幻的成就感。女孩子天然地比男孩子对游戏有免疫力(这个问题可真值得研究),但是电影中的林森与阿梅,依然常常到网吧来,这里是一个她们熟稔而放松的地方。当林森孤单一人,走投无路时,她也还是来到了网吧,她熟练地找到了一个角落,就像一只小动物找到一个洞穴,把自己躲藏在里面平息内心的恐惧迷茫,并且释放自己无从控制的欲念。当性成熟的年龄到来时,每个少女都天然懂得了如何自慰,这个时代的不同之处在于,在自慰的时候,可以用一个振动的手机。——网吧与手机,它们背后的科技水平,与这个小镇的凋敝现状是何等不般配,技术进步是很快的,人性变化是很慢的,然而人毫无选择地处在这样的科技与现实的裂缝中,科技,某种意义上甚至加速了阶层的形成与固化,生产苹果的富士康的工人们,永远也无法通过自己的工资完成阶层的跃迁。但是它又在某时某刻,它离奇地参与了慰藉——这是时代与命运的吊诡之处。

《笨鸟》对场景的描写达到了很高的高度——是对现代化进程中边建设就空心了,正追逐就破败了的城镇的精确描述。但在情节上,它主要是用动作而不是语言推进叙事,这是这种语境下的现实状况,但因此而叙事段落间有很大的空隙,需要观众用自己的理解来填充。这是为什么我们会在情节程面上有争论,而如果能再看一两次,我也能从这个电影中看到更多东西。

然而虽然场景如此,这个电影却并不“丧”,导演拍出了女孩林森身上的一种生命力,很大程度上,也是主演姚红贵自己的特质。迷茫中的倔强,无措中的坚强。她的不长于语言表达中有一种坚硬,坚硬中又有一种韧性。这个电影中唯一一个阳光的段落,是一个在小山上恋爱的段落:女孩躺在地上,阳光酒在她的身上,脸上,她沐浴在阳光中,享受着身体的成长,脸上有一个生气勃勃的笑容。

回到那天晚上在西宁,在酒吧,我遇到黄骥导演的事情,因为酒吧里真的太挤了,音乐的声音又很大,我们在酒吧折起的玻璃门后聊了好久,她有一种直率、温和、理解揉和起来的语调与笑容。我知道为什么她不是把这个关于留守女孩的故事完全往着“社会批判”的方向去描述,她拍的是,一只笨鸟,扑腾着翅膀,那么痛苦地学飞。这归根到底是一个成长故事。照出了现实,又给出了可能性。

七七。
九月。

笨鸟(2017)

又名:The Foolish Bird

上映日期:2017-02-12(柏林电影节)片长:118分钟

主演:姚红贵 / 

导演:黄骥 / 大塚龙治 / 编剧:黄骥 Huang Ji/大塚龙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