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鸟》是非常切肤的电影,它关乎性、乡村、女孩、偷盗、拐卖、死亡等等。因此彻头彻尾的anti-romantic, 剥离掉青春电影和青春叙述的玫瑰色调子,却唤起我更多的共鸣。也许因为影片设置在湖南安化,林森和弟弟与爷爷一起生活,通常将这部作品介绍归类为留守女孩的故事。不过在我看来,影片却远不止与此,林森当然是留守女孩,只是林森这一角色远远超出这一标签附着的含义,它潜得更为深入,影片关注的是女孩细微而流动的心绪:懵懂的成长中面对爱缺位的反应,在种种迷雾中穿梭的迷惑、怅惘、挫跌。这部电影绝非对留守女孩经历的简单复刻,它沿女性感受深凿开去,细腻切肤却大胆直接,展现少女性别意识的萌生与由此带来的种种身体经验,却不耽溺自怜——片中的女孩懵懂又倔强,拥有花岗岩质地。
电影将目光投向偏乡少女(下层、未成年、女性)的性体验与性成长,在互联网泛滥时代女孩们的孤立无援。留守少女林森和好友梅子相互依赖,在梅子的怂恿下,林森开始偷手机卖钱。整个过程中林森都懵懵懂懂,对正在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这也许是电影名称“笨鸟”的所指。而后,梅子突然失去消息,男孩大威出现在林森失衡的感情世界中,却并不能给林森带来情感的抚慰。
在传统电影的预设中,镜头本身即是男性的目光,镜头下的女人因此成为情欲的双重客体,不仅取悦电影中的男性人物,更是让男性观众从观看中获得窥探或者恋物式的快乐。这种凝视关系构成了传统电影美学的一部分,而《笨鸟》则可看作对这种电影美学的彻底颠覆与反叛。影片根本不美——如果“美”等同于城市、中产、明亮、女主角具有性吸引力。与之相反,《笨鸟》开篇就渲染了一种充满性别暴力的紧张氛围:梅子所在高中的一个女生被奸杀,杀人者在逃。伴随着这悬而未决的命案,影片徐徐展开,而这种“反美感”的基调贯穿全片。故事发生在湖南梅城,一个凋敝的小城镇,对于城镇景观风物,林森的生活场所,电影进行的是纪录片式的真实拍摄,荧幕上出现的是破落的街道、积水的楼房、凌乱的林森外公家,粗粝直接;天气则总是阴雨,光线暗淡,显得灰扑扑的。林森和片中其他女孩通常穿着宽大的校服,不施粉黛——这些显然都与“美”无关。《笨鸟》拒绝让观众产生快感,甚至执着于制造不适与对抗,制造反常规反浪漫的表达。以片中唯一一场床戏,林森的第一次插入式性行为为例,镜头不断推进,聚焦于林森(而非男性角色大威)的面部:她的表情痛苦,甚至有些狰狞。将林森的痛楚赤裸裸地推到观众面前,性彻底丧失欢愉的意味,让人感到切肤疼痛,由此捅破现下电影中惯常的青春期玫瑰色论调,摧毁了窥私的快感,揭开长久被忽视的偏乡少女的生存体验。
性/性别当然是《笨鸟》的一大母题,电影描绘了林森、梅子、林森的同学这样一群少女与性有关的不同际遇;却也不仅仅关乎女孩的性经验,影片构建起梅城整体的社会风貌,以此解释身处其间的女孩如何成长为女孩、如何对待自己的女性身份、又是如何被女性身份束缚乃至戕害。林森母亲在外打工,她与3个弟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家中永远吵吵嚷嚷,没有自己的空间让她烦闷;而梅子身世不详,是从小被养父母养大的童养媳,需要伺候家中的脑瘫儿。不管是林森还是梅子的家,都让她们想要远离,林森总是独自骑着自行车穿梭在雾气弥漫的街道,网吧对她们而言比家还要亲近,爱与性教育总在缺位。女孩如何习得性?如何认识到自己的女性身份?镜头扫过夜间梅城的舞台上的具有色情意味的歌舞表演,穿戏服的中年女人在男人腿间摩挲,继而扫过台下的观众——十来岁的小女孩被家长领着,仰着头认真观看。女孩在这样一个既拒绝性教育,又无孔不入地谈论性的社会中学会自我物化,学会一个女孩子应当(理应/被期望)像舞台上的女人那样。宽大的校服无法掩盖住萌发的性别意识,林森同学的手机中是摆出娇俏姿态的自拍和裸照;林森和梅子卖掉偷来的手机换得一点钱之后,立刻用那些钱去做头发,也是做了头发之后,林森被同学以“勾引男人”的名义霸凌。而梅子则是女性群像中最惨痛的一笔,活泼开朗,踊跃躁动的梅子,极力摆脱自身的命运,却坠入更深的深渊。女性的身体成为梅子的桎梏,是她悲剧命运的起点和终点。
《笨鸟》展露了女孩们在与男性的博弈中不停惨败,甚至毫无讨价还价的权力(哪怕在她们应当拥有权力的情况下)。当林森和梅子去卖第一部手机时,纵使是手机的出售者,她们无法决定交易地点,去了购买者(男性)要求的大巴车上。在后座的购买者威胁她们不要回头,并要求她们交出三星手机时,林森和梅子只能服从。她们也没有定价权:交出手机后被动接过从后座传来的寥寥几张百元钞票,第一次的交易充满了危险。而在亲密关系中,林森也从未获得大威的尊重,她在台球厅等待,被支使,无法拒绝对方的口交要求。甚至在害死了梅子的理发店老板面前,讨公道的林森也轻而易举被老板以赔手机之由胁迫。
黄骥导演用一种细致裸露的方式去勾画林森和她周围的一切,《笨鸟》是近年来最具有女性意识的华语电影作品。也许因此它无法被许多人理解:勾画女性的国内电影如此之少,当人们的审美习惯于男性视角和男性表达,习惯于征服、战争、家国这样的叙事,一部完全关于女性个体的作品,会被认为“慢、糙”“又臭又长”“意欲过渡”……。而这样种种的解读正是说明,女性视角的电影和女导演实在太少,林森这样花岗岩一般的少女形象又是如何的匮乏。影片结尾,林森终于明白在大威身上寻求温暖是多么无望的事情,她将男孩送给她的手机扔进湖中,随即独自骑向远处,像许多年前出走的娜拉。

笨鸟(2017)

又名:The Foolish Bird

上映日期:2017-02-12(柏林电影节)片长:118分钟

主演:姚红贵

导演:黄骥 Huang Ji/大塚龙治编剧:黄骥 Huang Ji/大塚龙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