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分手的季节》是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的第四部电影长片。或许对于大多数观众而言,本片排不进锡兰作品的第一梯队,但却是笔者极其喜爱、奉为上佳的一部。
有别于此前的“乡愁三部曲”,锡兰在本片中不再流连于故乡风土或展现城市化进程中人心的浮动与疏离,而是首次将影像焦点对准爱情,拍摄了一对知识分子夫妻的“婚姻故事”。
毫无疑问,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锡兰没有着意铺陈伴侣间细密的日常矛盾以进行偏重故事性的述说,也并未试图从理智与情感对立统一的层面作准形而上式的探讨,更无心以道德眼光打量俗世男女。锡兰的锐利与深沉正在于此——他目及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它基于人的方方面面的不足,映射着两性间最纯粹最终极的相互征服的欲求,它是稳定的、抽象的、悲观主义的,从起点就可以望见终点,意图填补却永远缺憾。
——自然,笔者在这里直以导演代称影片,是预设我们都知晓且承认这一事实,即锡兰是一个绝对的作者型导演,在作品中享有完全的表达主动与表达自由,正如他一以贯之的“编剧导演一担挑”所昭示的那样。
爱情,或他者即地狱
影片以女主人公巴哈近乎面部特写的近景镜头开端。她倚着一根古代神殿遗迹的立柱,百无聊赖地望着在不远处专注于摄影的丈夫伊萨。她走向丈夫,面对他“是否无聊”的问题,给了否定的答复。她再度走开,在山坡上坐下,注视着更遥远的丈夫。她笑了,笑着笑着,突然表情转冷,最后落下泪来。
这样沉闷而语焉不详的开场无疑挑战着绝大多数观众的耐心。但倘能凝神进入情境,细加咀嚼,个中妙处实不难领悟——这不正是步入感情瓶颈期的寻常情侣所最普遍的样子么?彼此间已无多少话可讲,漫长枯索的相处中,以互相审视的目光代替了互相表达的语言,对方的在场实际上等同于不在场。而同样是置身于此等状态,男性往往是粗疏大意心不在焉的,女性则是多愁善感见微知著的。
可以说,锡兰用这个极简主义般的开场已为全片定下基调:这是关于一对男女的关系(感情)的故事。我们甚至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寓言。
巴哈的悲喜无常和伊萨的疏离淡漠一早就提醒着观众,已有太多的情绪淤积在两人心中。这使得紧随其后的矛盾的逐步爆发——巴哈在酒店的沉默、在餐桌上的胡言乱语,两人在海滩上的摊牌,骑行时的“报复”——全都有迹可循顺理成章。如果我们拥有足够的自我观照的自觉,便不得不承认,现实生活中,存在于情侣间的熬煎的确如同《适》片所点出的那样,总是“温水煮青蛙”式的,是一种泥足深陷无以言表的消磨,是一场相携相扶又相看两厌的迷宫游戏。双方都寻求挣脱,可一旦付诸行动,又总是那样盲目、无逻辑、反理性、不体面。
想必我们都对海滩上巴哈的噩梦记忆犹新。笔者初看时,至觉震动。在这场明显带有精神分析元素和超现实主义的戏中,锡兰以奇异的摄影角度、夸张的景别、无台词表演、沉缓幽寂的调度揭示女主人公内心之压抑不安,不亚于惊悚片的氛围直指情爱中最深的恐惧——杀与被杀。也恰是受此“被迫害妄想”的驱使,我们看到此后巴哈在伊萨高速驾驶之时以手掩住其双眼,不惜“同归于尽”。
这些情节,事实上触及着伴侣关系里最黑暗的那一部分,即终极的制服与占有——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说,锡兰的电影并非缺乏戏剧性,更无谓沉闷,而是他所提供的戏剧性是我们所未暇反思、意欲逃避、不忍卒读的。
天气:物我混化的美感
何以用《适合分手的季节》作为中文名,笔者不曾考证。事实上,本片土耳其语原名Iklimler为“气候(天气)”之意,英法等诸语种译名亦遵原义。仅就影片本身,《适合分手的季节》不免有失偏颇,反而是《气候》更为贴切。
在影片相当明晰的三段式结构里,巴哈与伊萨的激烈冲突、不欢而散发生在炎炎夏日。炽烈的阳光、几乎无风的闷热窒息感、蚊蝇的嗡鸣无一不指向情绪的郁结汹涌,加剧着人心的紧张烦躁,随时可能超过崩溃的阈值。
两人分手后,进入伊萨为单一视角的独身阶段,时序到达秋季。我们开始看到伊斯坦布尔丰沛的雨水,风也多了起来。我们感受着这份凉爽的流动性,也似乎跟着伊萨一道畅快喘了口气:他在恋情泥淖中所需要所期冀的自由,此刻终于重获。他锄断羁绊,回归到一种貌似随心所欲的状态——不消说,其中也包括了性的放纵。
然而有趣之处在于,我们无法肯定地说,伊萨是快乐的——因为他自己也不能。我们深入了作为大学教授的伊萨的工作与日常生活,目睹他的恣肆的同时,也显然见证着他的寂寞和萧索。那些频繁入耳的远空中隐隐作响的惊雷,无疑也是他内心的空旷回音。他求仁得仁,却也从此缺失了点什么。这正是以爱情换取自由的亘古不变无可讨还的代价。
这份憾恨让影片随伊萨追寻巴哈的脚步流淌至第三幕,自然天气(当然亦是情绪)再次变化,转入酷寒的严冬。大雪纷飞的土耳其东部小镇,旧日怨侣再度相逢。冬天是低谷,却也隐含着希望或曰另一个轮回……
数次观影,于笔者而言,其实也是渐渐跨过故事层面,对其中几乎无处不在的暗示季节物候流转的视听元素的“发现”的过程。而发现既愈多,感受亦愈细致,不能不赞叹锡兰艺术眼光与生活观察之敏锐精准,导演构思之独特脱俗。
笔者看来,勇于直面爱情之暗处、人性之畸态的批判性已殊为不易,而锡兰竟还能将内心与外在勾融为一体,使之相互隐喻烛照,创造出一种物我混化的美感,则真是非天才所不能为也。某种程度上,这也许亦是接近巴赞所谓“完整电影神话”的惊艳尝试。
似曾相识燕归来,但无可奈何花落去
让我们回到故事。
我们已经说过,《适》实质上是一个男女情爱的寓言:伊萨是一个纯粹的爱情中的男性,永远心猿意马,得陇望蜀,“爱好”自由,以“摆脱”为贯穿性动作,是“向前”、“向外”的;相应地,巴哈是一个纯粹的爱情中的女性,心思细腻,缺乏安全感,渴盼一种完美主义的关系,沉浸于黄金时代迷思式的追怀,是“向后”、“向内”的。毋庸讳言,每个观众都将在其中镜鉴到(至少是一部分的)充满“情感劣根性”的自己。
当伊萨在看似“幡然悔悟”之后,经历一番苦寻,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羞赧地站在巴哈面前时,我们不难体会到那份失而复得的宛转,也愿意相信他是真挚恳切的。
正如她爱着他,他也是爱她的。诚然,在离别的日子里,伊萨的“不贞”无可辩驳。但我们都清楚,他对情人塞拉和对妻子巴哈是截然不同的。这种对比在前后两场情欲戏中更是强烈、分明。和塞拉的相处基本上全然是粗暴的压服与释放,镜头和调度的处理直白到除了激情还是激情,近乎丑陋。而结尾处与巴哈的旅店幽会,视听上却是那样曼妙舒缓、极尽风情而又宝相庄严,那是一种温柔的抚摩,怜惜的触碰,充满悔愧、怀念与歉疚。
尽管我们洞悉伊萨的自大、自私及虚伪,但无法否认这就是爱。如果这不算爱,那什么才算爱呢?
然而,我们当然不应忘记,爱是爱的原因,却不总是爱的结果。那场不断被打扰的车内告白戏不仅预象征了复合之路的坎坷,更以思维和对话节奏的错位提示着两性间注定的“不可交流”。
“亲爱的,你为什么哭?”
“你为什么来这里?”
“亲爱的,我真的变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告诉我,我们分开后,你还见过塞拉吗?”
“……没有。”
——他以为她需要的是自己的转变,不料她早已生出新的心结。她也许等待的是一个拥抱,而他却赠予她又一个谎言。又或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是这样堪称绝望的无解,迫使我们用悲凉的目光去打量后来那场柳暗花明的温存,并毫不意外地接受了伊萨再一次的冷淡。而那个晨光熹微的窗前,可怜的巴哈却误以为她的低徊——无论是策略,还是果然消弭了旧怨——足以让一切重来。
漫天风雪中,影片结束于巴哈的又一个近景-特写镜头。她腮颊的泪水,似乎是那么一直从盛夏流到了严冬。
原来,爱是有的,不过只合存在于记忆的废墟里。原来,每种《天气》,都是《适合分手的季节》。※

适合分手的季节Iklimler(2006)

又名:适合分手的天气 / 气候 / Climates / Seasons / Les climats

上映日期:2006-10-20片长:101分钟

主演:埃布鲁·锡兰 Ebru Ceylan/努里·比格·锡兰 Nuri Bilge Ceylan/娜赞·克萨尔 Nazan Kesal/穆罕默德·艾尔马斯 Mehmet Eryilmaz/艾瑞福阿西 Arif Asçi/Can Ozbatur/乌富克·巴伊拉克塔尔 Ufuk Bayraktar/法蒂玛赛纶 Fatma Ceylan/Emin Ceylan/Semra Yilmaz/弗里敦考克 Feridun Koç

导演:努里·比格·锡兰 Nuri Bilge Ceylan编剧:努里·比格·锡兰 Nuri Bilge Cey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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