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5-26

杳山 • 何以为家:灭绝偷窃的人间将再也没有出逃

从去年到今年看了两部描写边缘化人群的电影，一个是《小偷家族》，一个是《何以为家》。在二者中都出现了一个共同的意象：小卖部。
《小偷家族》的剧情简介说“ 在工地当临时工的男人阿治（Lily Franky 饰）经常带着儿子祥太（城桧吏饰）到超市盗窃生活用品。 ”这是不对的。从小卖部到连锁超市的转变是全片的关键转折点之一。超市之所以为超市，就是因为它是一个完整的现代化的标志，构成这个标志的一个核心就是严密的监控和安检措施。从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到门口的警报装置，再到随时应对突发情况的店员和警卫。一切都严丝合缝，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意外的发生。
而小卖部，作为超市的对立面，仍然保持着现代监控科技出现之前那种松散、自然、无人监管的状态。甚至于在影片最后我们发现，所有的盗窃行为都是店主自己本身默许的。小卖部是店主的个人私产，而连锁超市的工作人员在经营超市时则不具备任何个人的主观意志在里面。店主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选择是否容忍、谅解偷窃行为。而超市工作人员的工作则只是执行一整套完整的规章秩序。在这个秩序里面是没有同理心在的。换句话来说，在这样一个严密监管的现代化体系之下，超市对于祥太一家人偷窃行为的零容忍，实际上也暗示着整个社会如何拒斥这个边缘化、不正常的家庭。这个家庭的成员，没有人在社会上具备正规、合法的身份。在一个松散的体系内，他们可以凭借这些小卖部苟且偷生，但一旦进入整个社会运转的齿轮中，便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社会的拒斥，与自身生存状态的“不正常”。
小卖部在《何以为家》中这部电影中再次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首先，它和《小偷家族》一样，扮演着为主人公及其家庭提供日常生活必须物资的作用。而达成这个作用的行为也十分一致：“偷窃”。松散的管理方式，导致店内的商品没有清晰的数字，没有清晰的监管体系。为这些见不得光的人们提供了一线生机。二是在这里，它提供的物资甚至给了主人公出逃的机会，和一度可以改变自己和妹妹命运的幻想。但这里的小卖部主人则完全呈现出了不同的样貌。在这个普遍缺乏正规身份的街区里，拥有一个小卖部等于拥有一个重要的社会资本。这个资本已经大到可以干涉甚至于改变周边人的命运。只要店主愿意，一个家庭可以凭借其施舍毫无尊严的多活一些时日，同时在其制定的规则中，将女儿作为一种性资源置换出去。
于是，在《何以为家》中，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成为赞恩逃脱噩梦的一线生机。但一切都死于没有合法的身份。因为缺乏身份，他无法找到正规的工作。因为缺乏身份，他流连的主要场所是街头和黑市。因为缺乏身份，他们一家人被医院拒斥。因为缺乏身份，监狱的大门长久地向这些看似无罪地人们长久地打开。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回归正常轨道的希望之后，赞恩的选择是走上难民的必经之路，走向杀戮与动物性的自我保护，走向监狱。
相较之下，《小偷家族》的一家人有着强烈的感情联系，甚至于可以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缔造了超越大多数家庭的亲情关系。阿治和信代对他的关爱，一方面使得他拥有了家庭的温暖，另一方面也永远剥夺他回归正常社会生活的机会。这二者在一个正常家庭中，是可以兼得的。而在影片中，却被残忍的放置到两极。选择家庭的羁绊，就意味着放弃正常的人生——可又是谁来规定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呢？将由里送回至家暴的单亲母亲身边，是正常的，但即将展开的又是何等扭曲和不堪的人生，也是所有人都可以预料到的。也正因如此，当祥太意识到这一切终究是梦幻泡影时，为了可以回归正常生活的那一线契机，选择了主动打破。以触犯禁忌的方式强行将自己和全家人置换到正常的轨道上去。这个行为的本质是自我保护，甚至于自私的，也是无可奈何的。
负责执行这个行为的两个机构，同样是在《何以为家》中出现的两个机构：监狱和医院。而当人们踏入前者的时候，那不清不楚的身份便暴露在了医院的整个机制之下。医院不再接诊身份不明的人，不再像原来的江湖医生一样，使得贩夫走卒亦有一线生机。而监狱则进一步完成“拒斥”这个行为，以法庭的审判，告知各位主人公他们和其家人，是如何被现代社会所审视和定义的。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同情与痛苦，只有宣判。
而观众们需要意识到的是，对这些人的拒斥，都打的是维护你我生活的幸福、平静和安稳的旗号。可从拒斥这些人当中我们又获得了什么？真的是幸福、平静和安稳么？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他们命运的旁观者，并且坦然地说一句“理应如此”么？在《蜻蜓之眼》尚未全部覆盖之时，我们也曾粗放地存活着，一切都如此的不精确、混乱，但也因此生出更多的同情和容忍，也允许他人的人生有更多的变数。
而如今我们人人都经营着一家永不失窃的便利店。
家庭是这两部影片主人公共同的渴望。但这份渴望越是强烈，为了维持和追寻它的越是付出了努力，就越是揭示出那无处不在的，监管体系的冰冷。相交于情理的丧失，精确和稳定又为我们带来了什么。一纸文件，一个身份，大数据，摄像头，凝视你我的千万只眼，固定的轨道，流水线上的工人。而最恐怖的事，是跨越这条线是竟然如此的容易。你我不会永远作为体面的中产阶级存活下去，我们的幸福和他们的幸福同样脆弱。当这庞然大物要对你我宣判之时，我们又如何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