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第N次看后的观感


我是先读到扬.马特尔的书（英文版），隔了几年之后才看的电影。书的前半有点冗长，但后半部分真是精彩。记得读到末尾，不期然地被一种莫名的悲伤所笼罩。
说来好笑，直到从《看电影》上看到李安要把《少年派》搬上银幕之前，我一直把Pi读作“屁”——《少年屁》。说实话，虽然知道李安有点技术控，可走进影院之前，并不看好这部《少年派》。然而，当我从影院走出来时，仿佛从一个美轮美奂的梦中醒来，恍恍惚惚，那感觉就像是桃花源中人“不知今世何世”。不错，就纯粹视觉冲击而言，《阿凡达》比《少年派》更强烈，但维度不一样——观看前者完全是一种土包子看西洋景的心态和体验，而《少年派》则是如梦如幻，好像整个身心都融入到了电影的情境里，就个人而言，这差不多就是电影带给自己的终极体验了。
在李安的电影里，《少年派》不是塔尖上的那块石头，但却是一部奇特的作品。奇特的不是海上的漂流，因为这样的电影不少（脑中一晃而过的就有十几部），而是少年派的漂流，未必发生在现实的大海，很可能只发生在主人公的脑海——这既是一场为生存而战的漂流，更是一场善与恶较量的过程。
表面看，这部由20世纪福克斯投拍的电影像是一部迪斯尼的老派卡通。因为父亲拥有一家动物园，少年派小时候把孟加拉虎视为宠物，因此遭到父亲喝斥，内心受创。后来在大海上，经过对峙/和解，在危难中他与这只老虎的关系逐渐改善，成了朋友。可上岸后，老虎头也不回就离他而去，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从这一过程来看，除了人与动物的关系，人、动物和自然之间的平衡也是《少年派》的命题。既如我们所知的那样，人与自然的关系，一如人与动物的关系，时友时敌，亦友亦敌。你若把它当做朋友，就会相安无事，甚至能救你性命，反之，它会毫不留情地反噬你。
可是，如果《少年派》的内涵只停留在这个层次，李安就不是李安了。不是说这种迪斯尼式的、带有环保理念的电影不好，它们自有其本身的价值，而是此类影片实在太多，且大同小异，炒冷饭也用不着李安这样级别的人亲自出马，何况，扬.马特尔的原作小说本来就是写给成年人看的。
少年派一家离开印度之前，有一段很重要的戏，讲派如何迷恋上宗教，他竟然同时信奉上了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他父亲斥责他说：你不能什么都信，什么都信等于没有信仰。后来在船上，少年派又遇到一个佛教徒，其包容似乎更胜一筹……所有这些，不论扬.马特尔还是李安，与其说是在表现信仰，不如说是在表现信念——信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信念；相信某种科学和逻辑无法证实的东西，相信人类善的本能终将战胜森林法则。
其实，这个命题并不新鲜，基斯洛夫斯基《十诫》（1988）和罗伯特.赞米基斯《超时空接触》（1997）都曾做过深入的讨论。但李安这部作品还是有所突破，他用想象的瑰丽，折射出了人性之美。海上漂流一段是本片的华彩重墨，它是信念和想象的完美融合，它的真实性尽管无法用保险公司的调查来验证，但高于现实的真实性。当然，这种“想象的瑰丽”，依托的是CG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然而，任何技术都是外在的，是为剧情和人物塑造服务的，如果单纯为了呈现CG奇观而胡编乱造，那是本末倒置。据我所见，迄今止，只有两部电影能够真正做到把CG技术与剧情结合的相对完美，除了《少年派》，还有马丁的《雨果》。
看过电影，很多观众都心生疑惑：那段美轮美奂的海上漂流到底发没发生过？换个通俗的说法：这是不是一个饿昏了头或弥留之际的人可能产生的幻觉？少年派没死，他活下来，才有机会讲出这个故事。当货轮所属的日本公司职员事后找到他，请他详述事件经过时，他却讲了另外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救生船上动物之间的残杀却发生在人之间。最终，两个职员无所适从，只得选择更加魔幻的动物故事回去交差。在第N次看《少年派》时，我突然明白，这场没有没有任何特效和难度的医院访问，才是这部电影的高潮戏——它点出了现实的黑暗，同时让此前一个小时的美轮美奂升华为一种象征——善的象征。也可以这么说，真善美是人类的理想，在电影的这一段，有善有美，只有真缺席。你曾疑惑的某些细节破绽，原来只是李安的精心设计。
与任何一部优秀电影一样，《少年派》也可以有多重解读，老虎既可以是少年的象征，也可以是少年的心理投射，少年派对牠的恐惧，乃是对人性恶的战栗。若把老虎仅仅看作《荒岛余生》（R.赞米基斯/2000）中的那只排球，那未免太简单了。所有这些情节都是小说里原本就有的，只是读书和看电影的感觉不大一样。电影的呈现是渐进的，尤其是海上部分，一开始颇为写实，然后一格一格慢慢进入奇幻的状态，到那个漂浮岛，基本就是魔幻境界了。诚然，展现大海的电影很多，BBC和雅克.贝汉（《海洋》/2011）的纪录片也不乏美丽和壮观，但那肯定不是李安追求的目标，他所要表现的不是现实中的海，而是梦幻之海——美得令人窒息，只有在那片海上，信念才能支撑得起灵魂。
至于老虎的名字理查德.帕克，也是暗藏玄机。据扬.马特尔说，在历史上至少有四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家伙死于船难，其中有两个是被救生艇上的其他同类吃掉的，里面有一个也是十七岁少年。当人类面临生存困境时，人就会返祖退化为动物，甚至比动物还动物。很少有掠食性动物会吃同类，即便饿死也不会吃。可人吃人的事儿史不绝书，时有所闻。为了活着，人不仅可以残杀同类，还会伤及至亲骨肉。
看这部电影的另一感触是，李安是越来越国际化了：加拿大的小说、印度的故事、华人的导演、美国的制片公司，主人公的信仰涉及四种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宗教。虽然令人眼乱瞭乱，但骨子里，影片的主题仍是人类共同的价值观：包容、救赎以及对自然、对生命的敬畏。

2020-03-09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