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被一部片子打脸这么狠了。

一直觉得，一部好的影视剧或文学作品，应该是从开头就能吸引人的。但是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却带给人一种上台阶的感觉，一步一个新认知，直至宇宙层级的哲学顿悟，影片收尾还能整个自由心证的惊喜大转盘。

这部影片前1/4的剧情，是背景和细节交代，因为涉及到的印度殖民地区社会背景、印度种姓文化背景、多种宗教背景……这些都和我们的文化环境相去甚远，很难有情感共鸣，所以第一遍看的时候觉得这部分又慢又长，摸不着头绪，心里忍不住怀疑，这部影片怕不是名过其实了吧？

比如讲述便辛儿时接受3种宗教思想时，我忍不住猜测：这片子估计是要讲宗教内核的东西，什么形而上的人性善恶，什么不同宗教间的本质趋同与形式冲突，西方人就爱这一套；演到便辛默写圆周率的时候，我又在想：嗯，聪明镇静，心智坚毅，标准大男主的性格配置；看到派Pi在海上训老虎，天人交战，想办法生存的时候，我在合计：哦，原来这片子除了有宗教内核打底之外，还浓缩了人生，集中披露了人性……

不过从海上漂流开始，一个个艰难的生存困境张牙舞爪地向少年派迎面扑来，剧情加速、加速、加速，让人渐渐不再分神胡思乱想。直到老虎凝视大海的那一幕，画面似乎突然静止了一瞬，紧接着整个宇宙在静止中飞速旋转。也是在这一瞬间，作为观众的我，突然感到一道灵性之光从寰宇直通天灵盖，整个人有一种灵魂炸裂的感觉：

原来这部片子不单单讲信仰、讲选择、讲迎难而上的人生、讲坚持不懈的智慧、讲命运的掠夺和馈赠……它是在世间真理之外观察芸芸众生，是从万方宇宙之上俯瞰大道无情。

李安导演的镜头不仅仅是表达媒介，它更是通过多种视角带观众去看、去感受一个不同的物质和哲学的世界，进而在奇幻和隐喻之中，给观众带来一种超凡之美的视觉享受，一种打通视觉和知觉、意识和潜意识的玄妙体验；在故事和情感铺陈足够时，导演又以蒙太奇手法打破时间和空间之壁、神话与现实之隔，带领观众抵达灵性层面的心流状态。

其实，在表面的奇幻故事背后，还有一场贯穿故事始终的哲思：如果以“真理（或God）”命名世间唯一真相，那么，何为真理？

哲学三问

翻回头来重新看，发现之前觉得无聊的前1/4，原来藏着海量信息。由于本文侧重点的原因，世俗文化背景、人物关系等内容和交代会一带而过，不予详加分析。

“我”是谁：π

片中从多个角度，让派回答了“我是谁”。

影片以中年派回忆的方式，介绍了少年派的家庭背景，父母来历，社会地位，包括思想形成、信仰选择，早年的生活恋爱经历，人物性格的体现……等等这些，都是从少年派的角度，在回答哲学三问之“我是谁”。

而这诸多维度的诠释，最终又都被凝缩进了一个名字里：“派-Pi-π”。

在大篇幅的背景介绍里，“派”名字的由来又占了充分的时长。名字，是一种寄托着他人期许和自我认知的符号。比如派名字的由来——从出生时候的“便辛”，到后来他给自己正名的“派π”。

“便辛”这个名字，则源自一位只存在于转述中的枢纽人物，派的叔叔、“妈妈纪”弗朗斯西——一个热爱游泳的印度人，在宗主国的首都巴黎，见到了他认为最完美的游泳池“Piscine Molitor”。于是“便辛“Piscine””这个发音类似“小便（Pissing）”的名字就诞生了。

由于名字屡遭同学嘲笑，11岁的小男孩，以智慧与聪明，和毅力与坚定，为自己赢得了新名字“派π”，即圆周率，一个在人类对物质世界的认知里，存在感最高的无理数。

换句话说，受宗教熏陶、又被教导以理性的便辛，选择以最具神秘感的、未知的、科学理性的概念π，来为自己命名。

“我”从哪里来 & 到哪里去：宗教与理性

对一些人来说，只有世界充满未知和可能，作为生命存活其中才有趣、才有意义。

幼时的派，从母亲那里接触印度教，来认识这个神秘的世界。长大一些后，派又在基督教里找到神性的爱，在伊斯兰教里得到宗教性的归属感。这个阶段的派，心灵一片澄静，没有太多世俗的欲求，宗教对他来说，是生命体依靠本能寻找答案的方法：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

在宗教里，派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直到父亲用现实的教训，告诉派什么叫做理性：老虎就是老虎，具备凶残的吃肉天性。“当你凝视它的眼睛，你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即，万事万物具有其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生命与造物从悠远神秘，充满想象空间和可能性，一下子变成了摆在眼前的单调现实。于是这个世界在派的眼里，一下子就变得无趣起来。

所幸，少女阿南蒂跳着敬神的舞出现了。她让少年派的世界再次鲜活起来，这一次，无关宗教，而是源于人性本能中对爱与美的追求。

但漂流马上就要开始了。

派的精神世界在建立之后坍塌，又在重建之后，被彻底摧毁。最后在生死之际的挣扎里，在本我与超我的角力中，派的自我最终臻于圆融。

少年派的漂流：故事

关于海上漂流，派讲了两个故事，影片呈现了其中一个。

但没有一个故事道出全部真相。

但真相确实藏在这两个故事里。

首先我们要明确：

1，对于痛苦的、极端的经历，出于种种原因，人会在意识层面，或潜意识层面去修改记忆。派的海上漂流，对他来说既有身心灵的痛苦，也有普世价值无法接受的极端事实。

2、在逻辑上突兀的、反复的、怪异的，被额外强调过，或被忽视的……这些东西有很大可能是加工过的。

3、情绪比语言更真实。语义在情境中完成和完全。

基于以上几点，单从推理真相的角度，这部影片就可以在细节层面反复观看了。

正片：故事里的事

1、穿过窄栅栏的羊：这是一个让观众突然觉得“是不是拍摄出了bug”的画面。隔着窄栅栏的羊，在老虎发起进攻时镜头给小Pi特写，等画面转回老虎时，羊已经从栅栏外转移到老虎嘴里了。视觉上，羊的个头远大于栅栏缝隙，如果是拖进去的，羊又太过完好。

2、忘记和女友告别：对派来说，填补了精神空缺的女友阿南蒂无疑很重要。但派在叙述中特意强调说，离开之前的那一天的每个细节自己都记得，唯独不记得是如何告别的。

3、货轮遇到风暴，派突然跑到甲板上发癫。这个发癫的行为，可以理解为在大自然力量刺激下的兴奋，但从派的人设角度看，与他仍旧十分不符。所以此时派到底做了什么？

4、老虎的第一次出现。老虎是派动物本能的自己，它的出现是有规律的。最开始它总是藏在船舱里，只有当派有需要的时候才出现：搏斗、陪伴、激发生存斗志、凝视内心等等，生存越艰难，老虎的存在感越高，直到派获救，老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样的奇幻故事里，老虎可以有一百种出场。但在派的故事里，老虎第一次出现，却对当时的他没有任何帮助——在船只失事派一心自救时，老虎趴在游泳圈上向派游来，令他感到无比恐惧。是什么，让派在这样的危机关头，避无可避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藏着这样一只吃人的兽呢？

5、“I'm sorry.” 派每次说这句话时，潜台词或许各不相同。

第一次是老虎吃羊教育课的时候，妈妈赶来数落派的时候，派顺势说“I'm sorry, I was...”，（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

第二次是在沉船事故发生时，派被老虎吓得跳下海，在水面下，他看见了船只的沉没。回到船头趴着的时候，他看着沉船念着爸爸妈妈和拉维，痛苦地喊："I'm sorry!"（对不起！是因为没能救他们？还是为自己做了什么导致这场悲剧的事而道歉？）

然后是派头一次杀鱼的时候。他看着鱼由色彩斑斓变得灰败，对这个流逝的无辜生命哭着说：“I'm sorry.”（对不起，我杀了你。）

在遭遇风暴的时候，看到老虎恐惧着挣扎求生，派的表情震惊又有点悲伤；派从赞美神，改为愤怒又不服气地质问；最后派温声安抚老虎："I'm sorry, Richard Parker."（对不起啊，理查德·帕克，你只是想要活着，神威盛大，可是想要活着又有什么错呢？）

少年派的漂流：天人交战

在派的故事里，动物之间的杀戮其实在漂流的开头就结束了。也就是说，第二个没有动物的故事所呈现的“杀人与吃人的真相”，并不是核心。

对派来说，这场奇幻漂流更深层次的本质，是他和另一个自己在精神世界里的反复拉扯。

这场天人交战有几个显著的节点：

1、漂流开始，其它动物都死光，派初步解决了生存问题。在夕阳中，派把求救的漂流瓶扔进水里，水面因为瓶子的掉落波纹荡漾，但整体却是平静的。派在和救生船上的老虎对视时，吓得发抖。然后他向神祈求指引："Whatever comes,I want to know. Show me."

实际上，这个美轮美奂的场景，不是派海上漂流的真实经历，而是他的内心世界——因为真正的海面是不可能这样平静的。夕阳、平静的水面、不去招惹就平静的老虎、与老虎之间那段平静而可控的距离，派没有任何情绪的表情，写信求救的行为，求神的迷茫……从这些不难看出：此时的派，迷茫、无助，有作为生命体生存的本能，但内心深处，却或许也有向死的寂灭。

2、本能赢了。派无法放任老虎去死；为了老虎，派第一次主动杀死了一条无辜的鱼；派失去食物；派习惯了捕猎；派学会了和自己的老虎和平相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或许神没给出指引，但派做出了求生的选择。就在这个时候，派看见了船只，但派燃尽了信号弹也没能引起关注。

神似乎是故意惩罚，在派的眼前，把“活下去”这个选项拿走。在派万念俱灰的时候，陪着他的，是圆周率（π）和老虎。前者是生无可恋的派唯一可做的、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事，而后者，则带他来到了顿悟的时刻。

这次派的精神世界是夜晚。

老虎专注地凝视水面，派随之看去。他先是看到了自在游曳的生命，接着是掠食残杀，然后是死亡；死亡的残躯上，迸发出更丰富多彩的生命；生命之海的深处，万物湮灭于无形，象征着宗教哲学与派的情爱的莲花藏于其中；莲花幻化，成了母亲的模样，是派生命与仁善之爱的来处；在母亲后面的，是那条沉没的货轮，它或许藏着派内心最深处的症结，那条猛虎。

最后，天海一色，缀满繁星，小船孤悬其间。此情此景，就像多年前儿时的派听到、看到的那个神话故事：“她在黑天的嘴里，看见了整个宇宙。”

3、活着，派已经不再怀疑自己要活下去，但恶劣的现实却让他有点活不下去。

暴风雨来了，在大自然无与伦比的力量之下，派又发癫了。他先是忘我地、由衷地、狂热地赞美神；在看到老虎艰难挣扎的时候，震惊、愤怒，质问神对自己的不公；浪头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派对老虎的恐惧感同身受："I'm sorry, Richard Parker."；最后，派终于意识到了处境危险，艰难地扒着船沿求生。

在这场暴风雨里，派真正接受了本能的自己。从这以后到获救之前，派的故事更加奇幻，但他和老虎的关系却再未变过——二者相依为命。换句话说，派的内心世界再未动摇，无论自己做过什么，无论还要怎么做，他都要努力活下去。

获救：少年派的狡猾

少年派在医院和调查员的谈话非常有意思。

在派面前，两个日本人显得格外单纯耿直。瞪大的眼睛里藏不住一点想法，满脸都是情绪外露的认真、执拗、不相信、同情……而反观派，除了在逻辑上打太极，在语言上示弱之外，他竭力把自己的真实情绪藏了起来。但身体紧绷的状态，说话时飘忽的眼神，很容易让人感觉到：他不对劲。

如果这肢体语言不够明显，那么可以对比他讲母亲之死时的状态，那是他唯一毫无戒备、真情流露的短暂时刻。

派太聪明了。他用两个不完美的故事，完美地给出了必要的交代，隐藏了想隐藏的事实。派精准地拿捏了人性。

点题：中年派的圆融

最后的灵魂一击，却是中年派带来的。

当听完所有故事后，作家表情震惊、困惑、不解，甚至有点畏惧、抵触，他的思绪沉浸在寻找故事真相的推理中。

看到他这样，中年派问他，两个故事都没阐明沉船真相，也无人能证明真假，都是海难发生，自己失去家人，遭受苦难——

Pi: So, which story do you prefer?（那么，这两个故事，你选哪个？）

W: The one with the tiger.（有老虎的那一个。）

That's the better story.（那个故事更好。）

Pi: Thank you. And so it goes with God.（谢谢你。所以，那个故事和神在一起。）

实际上，最后这句话“And so it goes with God”是重中之重。听到这句话之后，作家的眼神亮了起来，满脸的释然、放松，和“再次相信善”的微笑。

其中，it显然指代的是“有老虎的那个故事”，goes with God是伴神而行，换言之，有老虎的故事里，是有神的。但妙就妙在，前面有个“And so”，即因此——因为你的选择。

总结一下，这句话直译是“所以，那个故事和神在一起”，引申义的层次就多了，这也是为什么，作家伴着思考的笑是有层次的：（因为你的选择）那个奇幻的故事里有神的意志；这个故事是神的选择——你追随了神；你就是神；人的善意是神的本质，你用选择证明——神是存在的，世界还是属于善的。

作家翻阅日本调查员的报告发现，他们也选择了有老虎的故事。所以说，这个故事能让人相信神。

存在即合理，我即正义

但是对中年派来说，善恶是什么？如果能重新来过，他会做出与当初不同的选择吗？

黑天的嘴里，有整个宇宙。当派和老虎在海里看到万物生灭、因果轮回、爱怖纠缠，感受到宇宙虚空时，真正的神性降临。这是一种剔除了人类意志的，最高层次的理性，是大道无情——

π，也是这样一种存在。

它是这个奇幻故事里少年的人格底色，同时也是人类这个物种的缩影：它无限不循环，复杂令人难以捉摸；它客观存在，生命本身并无善恶之分。

从这个角度来讲，存在即合理，我即正义：非正义的我，必遭毁灭；我未毁灭，我即正义。

有意思的是，无理数π，无法选择的存在着，人类派却可以选择。

所以在故事里，对派来说最艰难的选择，一直都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要不要活下去，要不要继续存在——肉体的、精神的。

少年派选择了活下去，于是有了多年后讲故事的中年派。

中年派选择了神，为听故事的人，更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