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叫做苦闷的闷骚
导演:费穆 1948年
主演:石羽、 韦纬、 李纬
1948年,国共战争正处于尾声,江南之地人人自危。平原上的战争像一枚火球,苏童如此作喻。当时影业重镇上海,恰如其分得承受着火球的灼热。一个凡人、小市民,具体说是乡绅戴礼言,正体会着国破家亡的凄楚。当外界的炮火逐渐平息,内心的怨愤不依不饶得伸向天空。关于苦闷有很多种书写方式,而《小城之春》可能是对人生苦闷主旋律的有力概括。苦闷是个过于含蓄的词汇,而含蓄本身也带着苦闷的意味:既然闷了,势必是蓄的。这种情绪放在当下来讨论未免不合时宜,因为苦闷的端庄只会为认知的头脑带来疲惫。如果超越了肉眼上对时代表象的审美定势,那么《小城之春》显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忽略生硬念白、僵直的肢体语言后含蓄凝练的闷骚达人的1948年暮春记事。对了,我们要说的其实是闷骚。

女主角登场。挽着菜篮子,并不怎么好看,身上衣饰不美,面容凉薄。自述中一股子挡也挡不住的怨气,并且是消了毒,熄了火的怨气。因而,是事实陈述的一种,感情上的波澜几乎泯灭到进化成理性的地步。故事全体人物一一出场:老黄(多么像称呼个不会耍新把戏的老狗,可见做人不可作仆役)到药渣子,喊少爷,镜头一转,少爷独个儿坐在一片断井颓垣中愣神,这便是少爷痛心不已的戴家辉煌的历史遗迹。如果一个坐在大水法上沉痛得茶饭不思也许我们也会像女人说,“他说自己有肺病,我看他是有神经病。”有些絮叨的陈述继续,本片唯一活跃的因子出场,妹妹戴秀打开窗子巧笑顾盼,借用明亮的配乐,我们瞻仰了妹妹的朝气勃勃的圆脸庞。不晓得为什么,此中演员一个也不美,当然仔细看了,会发现,礼言有软糯的秀气,玉纹有斜睨的媚态,志忱有强壮的体魄。志忱最后出场,拎着皮箱,着风衣礼帽,明示了这是一个外面世界的人。却与城内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到来,敲响了一幕好戏的开场锣。此时距离伟大的新中国的诞生仅距一年。小城外的官道两侧,荒草离离,土城墙败坏得和戴家的院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礼言在园中叹气,玉纹在此流连。志忱到来的时候,玉纹在妹妹闺房绣花,说,我没有想到他会来。

简单得说,这个故事只是三个对生活想入非非的人的无聊写照。不该想,而想,想了又不得,所谓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大抵如是。礼言吞了安眠药,玉纹的素手居然砸开了玻璃,志忱至多一把抱起玉纹又放下,象征了他的闷骚在达到峰值的一刻很快平息下来。请注意这三人的闷骚程度是依次递减的,与各自的人生境遇相关,和超越平庸生活的能力成反比。礼言夫复何言,家贫已病,受妻子冷落妹妹怨愤,只有个老黄还喊一声少爷,且还有个意气风发的当年同窗作陪衬,人混到这个地步,闷骚简直是必由之路无可避免。再看玉纹,嫁了个无论心灵还是身体都无法满足她的男人,旧情人适时出现。吹灯拔蜡,眼波流转,碍於人伦只能点到为止,怎么能不郁闷不气结。勾起伤心往事八载光阴,借着酒劲微扯领口,暗泄一段春光。城深草木枉自春,红杏奈何庭院深。玉纹至多打碎一块玻璃,零落一地劈里啪啦的解构后的闷骚。如果他两是被固定在小城的盆景,那么志忱就是朵随意飘荡的雨云。无法爱惜玉纹,只能闷骚得漂走。片首回礼言说,这些年汉口重庆长沙衡阳桂林昆明贵阳到处跑,言语中何等踌躇。所以,志忱的处境与他两大不相同,天地广阔,人生写意,情爱无法得偿的闷骚也至多像跟刺,想起来痛而已。所以最后,志忱和妹妹这两个片子的异数走向城外,而礼言和玉纹在城墙上心怀鬼胎各自看着。生活又回到志忱到来之前的状态,更坏或更好,实不可知。可明了的是,礼言的身体更往坏里走了。囿于小城之内两个心存芥蒂的背影,闷骚此时达到不可比拟的高度。

伟大的费穆早在几十年前就告诉我们,面对生活,闷骚是唯一可取的心态,想入非非最终会导致小命不保。片中礼言悠悠醒转过来固然是情节需要,却不能不说是暗示了因国家衰亡科技落后导致的安眠药药力低下。而我们现在国富民强,科技突飞猛进日新月异,寻死的效率早非当年可比。这部片子的惊人在于它直指人心的力量。你可能不会知道,将近六十年前的众生男女也如你一般抑郁、迷茫,或者说小资,连过渡桥段都是一般无二。错愕和惊恐,好比看到一个六十年前的女人如今依然肌肤微丰,面容姣好眼波流转地坐在面前,从空气侵润到你每一个毛孔。文艺的观影者观看文艺的影片时,人性永远是第一位的,顺着幽光暗舐伤口的行径无人耻笑,这是抵达人性的高速路。浮光掠影中黄粱一梦,人性或许也只是这么个玩艺。

另一个“春天”
导演:田壮壮 2002年
主演:吴军 、胡靖钒 、辛柏青
田壮壮版的《小城之春》并无超越48年费穆版的野心。他曾说,02版《小城之春》如能流传也是依附着48版。但作为一个颇具眼光和实力的导演,他的野心随时可以改头换面注入片中每一丝光线的运用、人物的走位和彼此静默的间隙。若恨久长,那么影片中无处可逃的苦闷从1948年延伸至2002年,也无可厚非,禁拍十年的田壮壮以缅怀式的凝滞重拾小城之春的苦闷春情。有什么理由不呢,肚子被怨气搞大,半个世纪后才诞下另一个孪生儿。我们观看的眼睛从黑白跃入了用力压抑的彩色:被抛光又被喑哑的着色。平淡但刻意的逆光、侧光填满了大部分场景,强烈的明暗对比,像人物的一颗玻璃心熠熠闪光。

还是玉纹、礼言、志忱以及小妹妹戴秀。或许江南的春天迟迟不归,缱绻在戴家小院,苦闷仿佛是春天梅子黄时雨的遍地芳草,一城柳絮,抬眼望去纷纷扰扰。片中穷极讲究的光线和摄影,似乎想传达的就是这样一种神韵。你可以注意到庭院中绿玉芭蕉泣血红枫,总是处于暗处的人脸,光垂直落在布景与人物上,打亮的是头发耳朵鬓角,微妙的逆光是如何勾勒出人物的洋溢着春情与无奈的脸、肢体。这对于饱受赞扬的中国情调实则是现代审美的篡权。这是难免的,因为精神寄居的实体总会有新陈代谢,对过去年代的追忆和模仿也难免陷入拙劣的境地。如果一味加以嘲笑是不厚道的,正如在观48年版时大加批判其声色层面的模样。而镜头运动上主要以缓慢的移镜为主,摄影机在这充当的是观影的眼睛,非常明确得表示了窥看的意图,像看一幕话剧。在人物对话时尽量保持静默,不作太多运动,维持安静的氛围,情绪的酝酿需要安静。

隐忍不发、极具柔韧的的表演,所谓中国式的情调大抵蕴含其中。我想说的是吴军,丰神俊朗的少年李隆基现在是面容迟疑的蓄须男子。他要表演的气韵态度正是这部片子所要表现的:压抑、无奈、辗转。一开始几乎让我发笑,因为细弱的嗓音很难表达出一个身有沉疴的中年男子。他和志忱对坐相谈:“还有就是取了个太太。”上扬的语调几乎是狎昵的,仿佛恩客说花魁,五陵少年说起隔坐的小娘子。有些做作,但我的尊敬终究还是来了,虽然姗姗来迟。往后他收敛到底的表演让我兴趣盎然,试想这部片子也是略带做作的 ,那么表演有什么理由不呢。即便是做作,只要是美的,就没有问题啦。礼言在他们喝酒的当儿,走了出去,扶着庭树痛哭。低而哀婉,致使我爱惜他小心搁置在树上的手。片中惟一不明白的是,为何通篇只有老黄讲着吴语官话,其他演员尤其是妹妹,念白带着北方方言的调子,在叶锦绣添精心布下的景前那么突兀。念及《活着》、《大红灯笼高高挂》等诸如此类由北方创作人员创作的影片,将原著中好好的南方烟水气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禁心痛。

如果够潜心,低头就能看见所有人(包括你我)的心魂被此劳累,在一个命题的徒劳选择中耗尽了力气,更为致命的是,这个命题只是附加题。礼言的病是心病,玉纹的郁闷来自未曾得偿的爱情或者还有情爱,志忱算做局外人,他从外面来最终还要回外面去,他的问题简单得多。志忱充当的是药引,矛盾和冲突集中在玉纹和礼言之间,渐熬成一碗汤药,喂观影者服下。礼言和玉纹的生活面目模糊得出现在周围处处,我们可以推测的是几乎所有的夫妇都有背对而眠的冰冷以及面对生活的无力感。本我和超我的搏杀一刻不曾停顿,庭院里修剪树枝的自我貌似康复,内里早是一片零落。另一个春天依旧如此肃杀。

最后
人说,《小城之春》的悲怆只有联系了那个时代背景才可达到最撼人心处。但为何不这样说,费穆当初既刻意回避了时代背景,留下话剧布景一般的场景和人物,昭显了求同存异以期求得永恒的野心。他想说的只是人生只是寻常日子,不必民族亦不必主义。影片沉寂许多年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又浮出水面,固然取决于导演精细的刻画、高妙的电影语言,在当时取得高度的艺术成就,却也不能不说是因为影片对人性的绝对尊重,以至于不忍心用时代去打搅它、稀释它。田壮壮基本遵照了原著,不在镜头中添加太多因素。保持了可贵的纯粹。如上文所说,苦闷有多种书写形式,诗人穆旦曾写下这样的篇章:
我们都信仰背面的力量,
  只看前面的他走向疯狂:
  初次的爱情人们已经笑过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质的无望,

  那自觉幸运的,他们逃向海外,
  为了可免去困难的课程;
  诚实的学生,教师未曾奖赐,
  他们的消息也不再听闻,

  常怀恐惧的,恐惧已经不在,
  因为人生是这么短暂;
  结婚和离婚,同样的好玩,
  有的为了刺激,有的为了遗忘,

  毁灭的女神,你脚下的死亡
  已越来越在我们的心里滋长,
  枯干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
  有的则在不断的怀疑里丧生。

费穆用电影呼应了这个主题,半个世纪后田壮壮也做出反应。他们用摄影机和胶片留下苦闷的模样而自己老去, 但苦闷则长盛不衰美艳得像个妖精,通常的,我们用人生来形容它。

小城之春(1948)

又名:Spring in a Small Town / Le printemps d'une petite ville

上映日期:1948-09(中国大陆)片长:93分钟

主演:李纬 Wei Li/韦伟 Wei Wei/石羽 Yu Shi/张鸿眉 Hongmei Zhang/崔超明 Chaoming Cui

导演:费穆 Fei Mu编剧:李天济 Tianji Li

小城之春相关影评

例外
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