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电影剧本
文/〔意大利〕彼·保·帕索里尼
译/齐宙、苏艾煜
第1景 萨西尔的一条街道·外景·白天
一条街道,一所房子,下午较晚时的太阳。外省腹地那种漫长的下午。每天的这个时候,只有沉默、空虚——再加上苍蝇。
走过房子就是田野。下层中产阶级的廉价住宅。这些房子有着独具一格的门廊、水槽和门上的小过梁:这是曾经统治这片腹地多少个世纪的海上贵族留下的印记。是的,除了太阳以外,画面上应该什么也没有——也许有两个过路的小学生和一个士兵,但是,这个士兵应当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步兵制服。
第2景 萨西尔的一所房子 内景·白天
屋内的一个女人刚生小孩,她在景外。只能看到新生的婴儿,接生婆抱着他。
观众将象看一部快动作的文献片那样,看着这条小生命的开始:第一个动作,第一声哭号,对光的最初感觉(外省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和未经漂白的帆布射进来,帆布上有伊德利亚的刺绣)。
第3景 利文札河岸上·外景·白天
田野上铺着一块毯子。孩子在阳光下欢笑。他的小眼睛张着:他不饿,不困,只是无所事事地晒太阳。
如果有人抱他起来,他就让人抱,现在就有两只手抱起了他。如果有人抱着他走过田野,有时快,有时慢,他就让人抱着走。他周围是姑娘们的小腿和手臂。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她们正在玩“转呀,转呀,玫瑰花”游戏,在孩子看起来,这是一种狂热而轻松的游戏。对于他来说,现实是作为零星的片断出现的:手臂举起他,小腿绕着他转。一双手臂把他传给另一双手臂,最后一个女人把他贴到胸前。
也许景中会出现树木:桉树、柳树——最多的是柳树。柳树长着长长的,泪珠似的柳叶,树干下垂,伸向可怕的空虚,伸向不属于人世的黑暗。
现在有人在嬉笑的婴儿头顶上摇树叶,可以听到他周围姑娘们的嬉笑声。游戏又开始了:四面八方都是手、臂、臀、腿——所有这一切都是从婴儿的高度看到的。还有柳树,它们沐浴在外省下午的灿烂阳光里:这是地球上的一个神秘角落,没有北方,没有南方——只是一个巨大的洞穴,一个新的生命在那里蠕动。
柳叶轻拂着水面。
那些小腿迈上船了,有的人用手推,另一些人拿起了桨;到处是嬉笑欢腾的声音。
现在,柳树在移动,背景是天空和云彩。姑娘们的脸现在是静止的,她们的肩膀和手臂也是静止的,她们滑过柳树的银色阴影。
在笑声中,船往前滑行,婴儿从一个姑娘的手里平稳地传到另一个姑娘手里,直到一双手臂把他贴到一个女人的胸部。
一只手越过婴儿光滑、安详的头部,解开了一件薄上衣,一个雪白的乳峰呈现出来。上衣用的是三十年代那种环形扣。婴儿心满意足地吮奶,船在绿色的水面上滑行,穿过柳树的银色阴影。婴儿吃饱以后,抬起他明亮、闪光的眼睛。他同我们一起看到了他的母亲。母亲的脸朝着他她庄严美丽,长着长而眼尾往上挑的鞑靼人的眼睛,流露出严峻的甜蜜。
婴儿笑了,他第一次同他的母亲一起看到身边的世界:在阳光下闪光的河流和柳树,坐满姑娘的船——她们是他母亲的朋友。
船在河湾靠岸,河湾后面是绿色的田野。远方有一条路——公路在那里通过,也许还有一条铁路。
第4景 打麦场·外景·白天
婴儿坐在凳子上,小眼睛睁着。怎么回事?
一只动物,一条狗走近他,望着他。
在无言的阳光照耀下,人们在执行奇怪的任务。麦子堆在麦场中间,人们正用连枷打麦子。
狗走开了,又回来了。
一个患有痉挛症的小男孩坐在婴儿旁,笑呀。笑呀。他走开,又回来,一直在笑。
一直在打麦子并扬起团团尘土的人们现在一下子都跑开了,消失在打麦场后面的几扇拱门里。
接着他们坐着一辆轻便双轮马车回来了。马走到离婴儿几码远的地方,它一停下来就拉了两团粪。狗走过去嗅嗅马粪。
远处是婴儿的母亲,其他人围在她身边,就好象簇拥着一位女王,响起了一个强有力的嘹亮声音——来自梦境的声音。
仆人的声音:是,我的夫人,是,我的夫人。
婴儿开始哭了。母亲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婴儿在母亲的怀里,他能看到别的什么东西了:
两只母鸡对着什么东西扑打翅膀,它们一定是被这东西给吓着了。
第5景 兵营·外景·白天
母亲在兵营院内推着童车。院子周围是一些阴暗的建筑,几个士兵正在走过白色的院子。母亲把童车一直推到兵营的文书室。她把童车停在一道狭长的阴影下,靠近一扇难看的窗户。她走进了文书室。
几只燕子在空中吱吱尖叫。从远处的房间里传来神秘的声音,时断时续。
传来士兵的歌声,或者是军乐队的排练。
母亲与父亲从文书室走出来。他是一个年轻的军官,全身穿着制服,胸前斜佩一条蓝饰带,肩章上有银色的垂饰,高帽子上有中尉的条纹,腰边挂着军刀。他走近童车朝里看,微笑着,令人望而生畏。
婴儿望着他,他那清澈的小眼睛没有表情:也许他已经在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父亲着着婴儿,他穿着漂亮挺括的小资产者的军装,背景是天空和燕子的歌声。他正在聆听他内心的声音。这声音象悲剧的独白那样响亮而庄严。
父亲内心的声音:他在这里,这个孩子将取代你在世界上的地位。是的,他将赶走你,而将取代你的合法地位。他将杀死你。他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到这里来的。他知道这一点。他将从你这儿抢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你的妻子——你那可爱的妻子,你以为她只是为你而活着。实际上这里的这个家伙和她却互相爱恋;你很明白她也爱他,她正在背叛你。这个家伙因为爱他的母亲将杀害他的父亲。而你却无能为力。全然无能为力。
婴儿仍在默默地望着父亲:象一只温柔的小动物一样,不时地把视线移开,然后又严肃而专注地再次望着他。他们互相了解吗?他们是否由于这种秘而不宣的了解而保持沉默呢?
母亲站在旁边,她穿着带有环形扣的衣服。这个可爱的年轻妻子大概也已经了解。她微笑,但笑容在她的嘴唇上不自然地僵住了。她目不转晴地凝视着,似乎陷进了不祥预感的阴影。听到士兵的歌声或军乐队在演奏。
第6景 萨西尔的一幢房子·夜晚
婴儿躺在饭厅的摇床上。他睁大着眼睛,似乎是在等待和思索。母亲从另一个房间通过门向里望。婴儿闭上了眼晴:也许他正在假装睡着。
母亲:睡吧。
她走回另一个房间,这是双亲的卧室。中间是一张大床,靠一面墙放着衣柜、另一面墙上开着一扇大窗户,窗外可以看到村庄最边上的房子和利文札河岸的柳树。母亲尚未穿戴完毕,而父亲则已一丝不苟地穿好制服,准备出发。他最后擦了一次皮鞋。母亲套上华贵的夜礼服;她对镜梳妆,作最后的润色。父亲走近她,看到她如此美丽,忍不住拥抱她;这是已婚夫妇之间长久、肉感和亲密的拥抱,他们之间已无需再隐蔽任何东西。
在他们身后,婴儿闭着眼睛。
双亲踮着脚尖走过,以免把他弄醒。他们象两个小偷悄悄往外走时,停下片刻望着他。婴儿闭眼躺着。[化]
孩子的眼睛张开了,但没有哭,他已经一岁多了,也许接近两岁。
在远方,可以听到三十年代一首流行的舞曲:《桑塔露琪亚》。
孩子东张西望,感到困惑,但他没有哭。他好象受到远方音乐的引导,慢慢地钻出被子,滑下小床,嗒嗒地穿过房间,走向法兰西式长窗。他打开窗,冒险走到阳台上的天竺葵花盆中间,小脸贴近熟铁栏杆注视着。
下面是一个院子。童年、外省、一年中的一个夜晚。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桑塔露琪亚》的音乐声压倒了蟋蟀和青娃的鸣叫。在院子那边的楼房里,三楼的所有灯都亮着。晚风拂动在夜色中闪着白光的窗帘。可以看见窗帘后面的模糊人影,有些静止,有些似乎随着微风在飘动。
在院子(是院子吗?也许是一个小广场?)的尽头,有一个喷泉。喷出的水珠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地位卑下的老太婆坐在自家门前没有铺垫子的小凳或长凳上。还有孩子,他们也许只比俄狄浦斯大一点;但他们是工人的子女,因此比较自由,已经习惯于晚睡,享受这个难得的夜晚,他们伸长脖子,盯着看有钱人寻欢作乐。
在风中飘动的窗帘上映出两个静止不动的人影,室内没有灯罩的强烈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从服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孩子的父母。他们紧挨在一起,侧身站着。他们互相用手搂着,轻言蜜语。然后他们拥抱,开始跳舞。
在下面的院子里,人们叫嚷和大笑。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模仿大人的样子跳舞。
然后,突然到了世界末日。发生一次惊天动地的可怕爆炸。一道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可怕的白光照射在刷灰泥的房子上,突然照亮了黑暗中的人和物。到处都是叫唤声和讲话声,震惊的声音和欢快的声音。
新的爆炸,新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的闪光。院子里的人睁大眼晴望着天空。三楼上参加晚会的人们涌向窗口,几乎把窗帘踩掉。他们涌向小小的阳台。每个人都又笑又叫,指着天空。
小孩看不见焰火。也许他刚刚能看到从天空落到他面前的火星。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他给吵闹声吓坏了。他的眼睛紧闭,眼泪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哭泣,一动不动,紧贴着栏杆,就象一头只能任人宰割的牛犊。
这时,在院子的另一边,人们却笑得那么开心;母亲和父亲手挽着手,也在观看焰火,高兴地微笑着。刺眼的闪光依次照亮他们,使他们变得象石灰一样白,把他们在那个晚上的青春笑容永远固定下来。[化]
恢复平静以后,孩子吃力地回到床边,象大人那样听天由命,他爬上床,伸直身体,闭上眼睛。但是那个夜晚,那个独特的夜晚,还没有过去。
门轻轻开了,参加晚会的父母回来了。他们走过小孩床前,手挽手凝视着他。母亲给他盖好被,拉平床单——她想多待一会,但父亲迫不及待地把她拉走。他们手挽着手走进卧室,拥抱在一起,不声不响,急急忙忙地动手脱衣服。
在后景里,小孩的眼睛是张开的。
现在音乐已经停止,可以听得见蟋蟀和青蛙在拼命鸣叫。正是盛夏时节。空中热气腾腾,从开着的窗户传来蟋蟀和青蛙的交响乐;还能看到月光照着利文札河岸的柳树、道路和平静的田野。母亲和父亲在他们结婚的大床上云雨;他们亲吻、拥抱,身体合在一起,忘却了差耻和怨恨。
在后景中,小孩的眼睛张开。母亲和父亲的呻吟同蟋蟀和青蛙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
在大床上,父母的寻欢是长时间的和平静的;挑逗情欲的、人们常见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结束后,父亲站起身来,走过去看孩子,似乎他在这个时刻的责任比母亲更崇高、更重要。
摇篮里的孩子已经闭上眼睛,他睡着了。
父亲弯下腰,长时间看着孩子。然后,他突然伸出手来,紧捏孩子赤裸的小脚,似乎想把小脚捏碎。
第7景 喀泰戎山(注1)·外景·白天
俄狄浦斯的小身体衬着带有非洲色彩的地中海严酷天空,可以看见远方红色的大山。他的轻声呜咽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酷暑的沉默中。他的小小身体吊在一根杠棒上,手腕和脚踝都被捆着,就象一头小羚羊。他的头朝下,晃来晃去。
一个男人扛着杠棒往前走,荒凉的红色山坡随着他缓慢的步伐起伏,俄狄浦斯被吊在杠棒上。
地面有巨大的裂沟。层层岩石般的台地伸向铅灰色的静止天空,风抚平了台地。在下方远处,透过嘶嘶响的气流,可以看到绿色的山谷,棕榈树点缀其间,山谷尽头处呈紫红色,紫红的边缘上是深红色,象是干了的血印。
扛着杠棒的这个人看看周围,杠棒上吊着呜咽的小动物。
是的,这个地方够荒凉了,完全没有人的踪迹。他把小家伙放到岩石上,从杠棒上解下来。他象做梦一样,解下捆在小家伙手腕上的皮带。然后,他从腰间拔出牧羊人的长刀,举起来,摆出要割开小家伙喉咙的样子……但这个生物在看着他。双方长时间地对望。一方是赤身裸体躺在地上的孩子,脚还捆着,另一方是长着农民脸型的男人。
随后,这个男人站起来,朝天举起杠棒,走开了。鹰隼在天空盘旋,尖叫。一条蛇在血红色的石丛中蜿蜒滑行。
第8景 喀泰戎山的另一侧·外景·白天
科任托斯的牧羊人和助手正在奏乐。
沉默的绵羊和奶牛在啃吃分散在绿色小山谷里的青草,这个山谷就象是荒凉的粉红色群山的咽喉;牲口用吃草来打发漫长如梦的日子,牧人则用音乐自娱。
年长的牧羊人长着漂亮的农民脸,样子稍微有点笨;年轻的那个更漂亮。他是个不懂得当奴隶意味着什么的青年人,至少他还没吃到苦头或感到激动。他那愉快的音乐家眼晴闪耀着幸福、满不在乎和潇洒自如。
年长的牧羊人严肃地演奏他的乐器,这是一件粗糙、古怪的东西,奏出当时的和一切时代的权威性的和流行的乐曲:关于大地的神话的乐曲。
然后,突然之间,这两个人停下来……在乐声过后出现的短暂静谧中,听到了啜泣声。
怎么回事?他们互相看对方的眼睛。不管是怎么回事,反正他们欢迎出现意外的事——对于长期在沙漠里同畜群在一起过着单调生活的他们来说,意外的事可以让他们散散心。
青年人的眼晴发光了:好奇心比礼仪更有力——他掩饰不住好奇心。比较聪明的老人比较装腔作势,他假装只是担心。尽管如此,两个牧人还是很快站起来,变得高兴起来,他们跑着,竖起耳朵听哭声,就象猎犬寻找猎物那样。他们跑着绕过岩石,跳过岩石,飞掠过被风利平的台地。
哭声越来越近了。眼前就是那个哭泣的孩子,赤身躺在岩石上。
两个男人俯身看他,年纪大的那个抱起他,笨拙地模仿女人摇晃孩子的样子。孩子哭得更响了。青年人高兴地格格笑着。然后老人看到孩子的脚捆在一起,因为捆得太紧而肿了起来。
科任托斯的牧人:你的脚肿得多大啊……看他们把你捆得多紧啊……
他解开皮带,抚摸和亲吻孩子的小脚。
科任托斯的牧人:可怜的小肿痛脚……好,好,别哭……
现在他们往回走,走向紫红色沙漠那边的绿色山谷,这时突然出现一个怪物,吓了他们一跳。这是忒拜的奴隶,他奇形怪状,笨手笨脚,滑稽可笑,从一块岩石后面猛然站出来。
他们俩放慢脚步,用怀疑、担心的眼神望着他。
忒拜的奴隶反过来用坚定、神秘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们。相对无言。
两个牧羊人停住脚步望着他,好奇胜过恐惧。他的眼神使对方入迷。
他沉默地继续凝视他们,但脸上神秘地展现出满意的表情。
科任托斯的牧羊人不知干什么好。但他以为对方要收回这个孩子,就怯生生地把孩子交给他。
忒拜的奴隶笑了,这是一种接近表示友谊的微笑……牧羊人受到感染,报以会意的微笑,作出更坚决的姿势,要将孩子交给他。
但是奴隶的眼晴现在却闪闪发光,那神情和狗在高兴时差不多。他突然转身跑开了,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上,直到他的身影消逝在无垠的深沉寂静之中。
第9景 科任托斯·外景·白天
城墙坍塌的小城掩映着暗红色的尘埃闪烁发光。在红色的坍塌城墙内侧,可以看到东倒西歪的红色房子:简陋的守望楼用雉堞加固,还由当地的工匠加上了野蛮人的装饰……
小城外面是沙漠,再往前则是河流两侧郁郁葱葱的田野。一群绵羊象洪流一般从四面八方拥来。小城前面有个市场。在市场中央,正对小小的城门,张着一座粗陋的天篷。它的装修也象雉堞那样有野蛮人的特色。天篷上面铺着兽皮和金色的饰物。
国王就在天篷下面,他好象是在检阅自己的畜群。
他的小朝廷围绕在他身边:文书、信使,等等。今天是专门做买卖的日子。牧羊人到这里来进行交易。人声嘈杂、尘埃弥漫,科任托斯牧羊人及其助手出现了。他用双臂抱着肿脚的俄狄浦斯,这是不会抱孩子的男人才用的笨拙姿势。当然,孩子在哭。但是牛吼、羊叫、人喊,以及重要农民节日总少不了的一支乐队在景外演奏的乐声汇合成持续不断的噪音,湮没了孩子的哭声。
牧羊人不出声地排在队伍中,走到国王——羊群的主人——面前,手里托着孩子。他怯生生地把孩子献出去,不知道自己带来的礼物会使国王喜出望外呢,还是会使国王不愉快地想起王后不能生育的问题。
波吕玻斯国王不解地望着他。但他的内心深处却秘密地产生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希望。
牧羊人仰望国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国王注视着牧羊人;牧羊人注视着牧羊人。
经过了长时间的意味深长的沉默,国王终于断断续续地讲了几句话。
波吕玻斯国王: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
牧羊人:一个孩子!如果你要他的话……
波吕玻斯国王:命运的孩子!
牧羊人:他独自一人在喀泰戎山上。我是在那里找到他的。他在哭呀,哭呀。我把他带了回来,心想你……
波吕玻斯国王:给我吧,可怜的人,给我吧……
他的眼睛里闪耀着野蛮人的欢乐,从牧羊人手中夺过孩子,将孩子抛到空中,就象赫克托耳扔阿斯堤阿那克斯(注2)那样——而俄狄浦斯也象阿斯堤阿那克斯那样,只能更大声地哭了。
波吕玻斯国王:命运的孩子。
波吕玻斯国王是个魁伟的胖子,红光满面。他既凶狠又温和: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但他的饮食却象贵族,酒肉使他肤色发红。他的大胡子象流浪汉,眼睛象瞪羚。
他把孩子高高举起,高兴地跳起舞来,他蹦上蹦下,跳他那种独具一格的塔兰台拉舞(注3)。然后他的情绪变了,他凶狠地对着一群年轻人叫喊。这些年轻人由父母带着分散在他周围,同他保持一段距离,以示尊敬。他大声喝道——
波吕玻斯国王:你们这些小鬼头,你们看到这小娃娃在尖声哭叫吗?有朝一日,这个小小的命运的孩子将成为你们的国王。
孩子们无声地望着,眼神稍带嘲笑。
波吕玻斯国王:跪下来,对科任托斯世袭亲王致敬。
孩子们的父亲是强壮的,母亲是虔诚的,而且对国王是唯命是从的。在父母的督促下,孩子们跪下来,然后边鞠躬,边拖着脚向后退。同时,国王又欢快地跳起舞来,把孩子举过头顶,抛上抛下。但是这个孩子对国王却缺乏应有的尊敬,干出了不适合世袭亲王干的事。国王并不生气,他只是在周围孩子们的咯咯笑声中,擦干他被尿湿的袖子及长袍。然后他重新摆出庄严的样子,对仆从们下命令。
波吕波斯国王:王后在哪里?
仆从:她和女侍们在一起,在河边监督洗涤……
波吕玻斯国王:备马!
仆从立刻把他的马牵来。他一跃而上,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象疯子一样疾驰而去。在尘土飞扬的市场上和红色的墙边,人们毕恭毕敬地闪出道路,让他发狂似地奔驰而过。
第10景 靠近科任托斯的一条河·外景·白天
从城里骑马到河边不要多长时间。
在棕榈树及茂密的绿草丛中,一些女孩子在洗衣。另一些人把衣服晾干,五颜六色的衣服映着青青的草地,就象阿喀琉(注4)的盾牌。
国王向他们驰去,他身后是以天空为背景的小小红色市镇。
他在一片尘土中勒住马。被女仆簇拥的王后诧异地望着他。她是一个强壮丰满的女人,但她缺乏她的丈夫——国王那种疯狂的精力。她必然怀有内忧,因此变得谦卑而笃信宗教,就象某些尽管怀有偏见但仍然很讨人喜欢的农家妇女那样。她以怀疑的眼光望着国王。
波吕玻斯国王:你为什么这么望着我,我的王后?为什么你如此悲仿而严肃,为什么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怀疑?相反,你应该笑,向众神祈祷。今天我们得到了一个孩子。除了众神之外,还有谁能把他赏赐给我们呢?
王后一言不发就奔向国王,想从他怀中接过孩子。
墨洛珀王后:把他给我!看你是怎么抱着他的!难道你要弄死他,弄死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你把自己怀里抱的东西当成什么了,难道是一袋土豆?
国王看出他的妻子是对的,而且他也无可奈何。他坐在马上感到不好意思,还有点后悔。与此同时,王后把小孩子抱到胸前,象母亲那样搂着他。
墨洛珀王后:他们对你干了些什么呀?这些坏男人!他们只会踢牲口,舞刀剑——愿上帝诅咒他们,这些粗野的、不懂礼貌的坏蛋们……
经过了这么久以后,孩子终于感到安全,到了他应该到的地方。他不再啼哭,虽然他的小脸上还有条条泪痕。他抬头望着这个女人:一张充满母爱的脸,甜蜜,温柔,慈祥。女侍们也围过来,她们微笑着,感到好奇。
女侍们:多漂亮的孩子!……他的眼睛象两颗小宝石!他的卷发多可爱!
波吕玻斯国王跳下马来,走向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的王后。他探过身去逗孩子,在孩子脸前摆动着手指和手。
波吕玻斯国王:嘻嘻,哈哈……
孩子望着他,被他吸引住了。波吕玻斯国王为成功而感到骄傲,作出滑稽的样子来:他扮各种怪脸,扭鼻子,上下摆弄胡子……孩子望着他,笑个不停。母亲随着笑了,然后女侍们也笑了。
墨洛拍王后:我的小肿脚,小俄狄浦斯(注5)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孩子笑呀,笑呀。
第11景 靠近科任托斯的一个竞技场·外景·白天
一支标枪沿着长长的弧形轨道掠过天空,插进红色的土壤。接着另一支标枪也插进稍远一点的地方。接着第三支标枪飞过空中,颤颤悠悠地插在地上。然后又一支,再一支,最后一支掷得最远。
投掷这支标枪的青年大约有二十岁。他长着高高的颧骨,粗野的脸,忧郁凶暴,稚气未脱而又显得苍白衰老。这就是俄狄浦斯,他现在已长大成人。他得意地大笑,笑声响亮野蛮。他浑身是劲,冲向他取得了胜利的标枪,从地上拔出来,跳跳蹦蹦,在空中挥舞。
他的同伴们落在后面,分别取走自己的标枪,一副失败的泄气样子。
他们的比赛仅仅是练习,除了几个肮脏好奇的孩子,以及个别牧人和牵着驴子过路的农民外,没有别的观众。但在后景中,在灌木丛的荫影里,却有一群女孩子在观看,她们笑着,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赢得第二名的青年怒气冲冲地抓住自己的标枪,用挑战的眼光望着俄狄浦斯。
青年:我们等着瞧,看谁的铁饼扔得最远……
俄狄浦斯连听都不听。他精力充沛地奔向堆放体育用品的地方,拿起一个铁饼,然而,他没有忘记喊叫,男孩子们玩这种游戏的时候都这么喊叫。
俄狄浦斯:我最后一个扔。
四、五个竞赛者一个接一个扔铁饼。每当一个人扔出的铁饼落地,大家都一起冲过去,在地上插一根小树枝标出距离。
女孩子们以极大的兴趣在观望,但肯定不单纯是出于对运动的爱好。
现在俄狄浦斯的对手扔出了铁饼。他也许还在和俄狄浦斯争夺那个最漂亮的姑娘的欢心。她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铁饼在好远以外落地,比其他人扔的铁饼都远得多。
当小伙子们奔过去量距离的时候,姑娘的脸色变了——她面带怒容和忧虑。她的心上人必然是俄狄浦斯。
现在轮到俄狄浦斯扔了。他优美有力地摆动,铁饼从他手中往上飞,高高地在空中画出长长的弧形,砰地一声沉沉地落到地上。它扬起的尘土表明铁饼落在最远的那根树枝旁边——也就是他最强的对手扔到的地方。但是,它到底是超过了还是没有达到那个标记呢?
俄狄浦斯象闪电般地奔过去,第一个到达那边。他看了一眼:他的铁饼着地的地方比他的敌手只差头发丝那么一点距离。他象小偷那样机灵地用脚尖把铁饼移过插在地上的树枝,同时大声叫喊,上下跳跃,手舞足蹈,好象是为了掩盖他用脚作出的不光彩的动作。
俄狄浦斯:我赢了,我赢了。
他不等其他人来,就象闪电那样奔向姑娘,叫喊道——
俄狄浦斯:来吧,给我加冕吧,给我橡叶冠吧,我是胜利者!
最漂亮的姑娘手里拿着胜利者的橡叶冠,准备给俄狄浦斯戴在头上。他眼看就要成为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胜利者了。
俄狄浦斯嘴上挂着情人的微笑,低头准备接受橡叶冠,眼睛却盯着姑娘,饱餐秀色。但是现在别人都冲上来了,他们脸上怒气冲冲。俄狄浦斯的对手气得几乎窒息。
青年人:我是胜利者,我是胜利者!俄狄浦斯用脚推了他的铁饼。你们可以在地上看出移动的痕迹。
他向俄狄浦斯扑过去,似乎要从他头上夺走桂冠。但俄狄浦斯己经被他的话激怒;他扑向对手,挥拳殴击。他比对手更强壮——他更粗暴,更野蛮。那个青年人很快便倒在地上,嘴里流血。他象蛇一样在地上翻滚,扭动身体。
青年人:野种,命运的孩子!被你父母亲收养的孩子!
俄狄浦斯是聋子吗?或者是他不再理解语言的意思?他继续在笑,因为胜利而狂喜,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第12景 科任托斯王宫·内景·白天
俄狄浦斯的脸由于无限忧伤而出现皱纹。他与父母同坐在餐桌旁。仆人们端着盘子进进出出。一个乐师正在弹奏一件奇形怪状的乐器,它象蝉那样吱吱地响,奏出单调、野蛮、烦人、疯狂的曲调。响起古代游吟诗人传下来的流行音乐。
俄狄浦斯沉默和阴郁。先是波吕玻斯国王,然后是墨洛珀王后,焦虑地望着他,但什么也没有说。
俄狄浦斯没有碰食物。他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就象一头有病的动物。他唉声叹息。
墨洛珀王后:儿呀,你为什么不吃点东西?你不舒服吗?为什么沉默不语?你在为什么事情生气吗?
俄狄浦斯象被宠坏的傲慢的孩子那样,阴沉粗暴地厉声回答。
俄狄浦斯:够了!我受够了!这大概是你第一百次这样向我了!我很好,我什么病也没有,你闭嘴吧!
波吕玻斯国王拿起最靠近他手边的一个盘子,野蛮粗暴地向乐师掷去。
波吕玻斯国王:连同你的嚎丧音乐一起滚吧,蠢驴!你要把我们都逼疯呀?
乐师躲开投来的盘子,立即停止弹奏他那奇特的乐器。其他的乐师偷偷地互相对望,开始演奏一支活泼欢快的舞曲。
有一阵子,俄狄浦斯及其父母默默地进食。然后俄狄浦斯开始讲话了。
俄狄浦斯:母亲,昨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梦很可怕……醒来时我在哭泣,发抖,害怕黑暗,我从长大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黑暗……神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事,但是想告诉我什么呢?我记不起来了。我一直醒着等到天亮,因为害怕黑暗和周围的寂静,连骨髓都冷得发抖……母亲,父亲,我想去祈求得尔福的神谕……请神说明我的这个梦……请神把我记不起来的事情告诉我……
墨洛珀王后:当然,我的儿子!每个人的一生中都要去得尔福圣殿朝圣一次,你还没有去过。现在是你该去的时候了。到那里去的旅途是很美妙的。我做姑娘时跟你的父亲去过。国王,难道不是这样吗?你还记得吗?它比我们这里最重要的节日更壮观。
波吕玻斯国王:当然,全希腊的人都要到得尔福去。那里的圣殿总是热热闹闹的!我们将给你配备最出色的护卫,你想要什么样的护卫都可以,包括马匹、奴隶,礼品。其他任何国王的儿子都不会比你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
俄狄浦斯:不,父亲,我要一个人单独去。
波吕玻斯:一个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人?你是个王子,你不能……
俄狄浦斯:在神的面前,奢华和众多的护卫对我有什么用呢?我是到得尔福去祈求神谕,不是为了给香客和旅游者留下印象……
波吕玻斯国王:但是……
墨洛珀王后:我们的儿子讲得对,神不喜欢摆阔,而喜欢虔诚的心。你想什么时候走呢?我的儿子?
俄狄浦斯:明天黎明。
墨洛珀王后:立刻?这么快?
俄狄浦斯:我为什么要等呢?我不希望那个梦再来折磨我。我想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第13景 科任托斯郊外的农村·外景·黎明(注6)
羊睡在羊栏里。一只狗在睡觉。一个牧羊人在睡觉,他的乐器放在身边。
一棵树,一只夜莺在歌唱。
听到夜莺的歌声。夜莺的歌声慢慢消失。现在能听到云雀飞过空旷田野的第一声鸣叫。空中出现第一缕晨曦。
云雀在啭啼。
第14景 科任托斯王宫·院内·内景·黎明
在几乎是神圣的寂静的黎明时分,国王、王妃和俄狄浦斯都因为起得太早而显得苍白和疲倦,他们正在道别。这是家人的道别,在小范围内庄严地进行。
母亲在侍女的帮助下,正在把最后一件斗篷放进儿子的包裹,她的动作是神经质的,但准确无误。与此同时,父亲悄悄地做手势,示意儿子跟他到一边去。
他从拴在大肚子下面的皮带上取下一袋叮当作响的金币。他把口袋递给儿子,儿子有点畏缩地接了过来。
波吕玻斯国王:给,这是为数不少的一笔钱……你无法预测长途旅行中会发生什么事,无法预测神的意志是什么……
俄狄浦斯脸上绽出孝子的微笑,还有青年人对金钱的满不在乎的神气,他轻声回答:“谢谢你,父亲。”
然后他们转身朝向俄狄浦斯的母亲。她勇敢而痛苦地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他的沉重包裹,由于份量太重几乎压弯了腰。俄狄浦斯赶快却除她的负担。他把包甩到肩膀上,仿佛是甩一根小树枝。
母亲失声痛哭,眼泪涟涟。她的啜泣完全不象是在同一个将短期朝圣的儿子小告别。但她抑制不住自己。也许这是因为他们母子第一次分离。
俄狄浦斯用男子汉的气派安抚她,几乎带有高兴的样子,试图拿这种女人的感情开玩笑。但这时有感染性的忧伤己经使他父亲的眼里也闪现出泪花。晨光又如此令人感伤。奴隶们阴沉抑郁地聚集在背景中。
甚至俄狄浦斯的眼中也失去了轻松愉快的神情。他的脸上掠过恐怖、痛苦和不祥预感的阴影。
他振作精神,拥抱他的母亲。
俄狄浦斯:母亲,不要哭,我过几天就回来……就几天……再见,母亲,再见,父亲……
他转过身去,几乎是跑着走开了。
母亲由于伤心的抽泣而哽噎。她在能预知未来的众神的启示下,费了好大的劲才结结巴巴地向儿子告别。
墨洛珀王后:再见,我的儿子……祝你好运,一路顺风,我的小肿脚!
第15景 科任托斯·外景·黎明
俄狄浦斯离开了王宫,沿着城里陡峭的街道向前走。这些弯弯曲曲的街道没有一条比小胡同宽,街道两侧是破烂房屋的红墙,墙上连窗户都没有。
在这个时刻,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只狗在游荡,公鸡在鸣叫。
俄狄浦斯由于悲伤而心情沉重,不得不振作精神,恢复对自己的控制。他加大步伐,吹起了口哨。他沿着尘土飞扬的红色小城的曲折小径往下走,渐渐消失在远方。
第16景 科任托斯附近的乡村·外景·早晨
现在他走过一片沙漠。城市落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那是高墙环绕的一小簇房子,这座城市将永远离开他的生活;对他来说,它将变得和陌生人的城市差不多;它在远方小得那么出奇。俄狄浦斯继续往前走,他的脚步在寂静中发出回声。
第17景 得尔福神庙·内景·白天
阿波罗神庙内挤满了香客,就象米歇蒂画的一座教室。在那里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跛子、瞎子、母亲和孩子、瘫痪病人、整个家庭;在这些人当中,还夹杂着另一个王子,他的高傲举止使他同奴隶截然不同。庙内回响着说话声、祈祷声、哀哭声及歌唱声。有些人朝着祭台膝行。在祭台前,香客排着队等待答复,一群趾高气扬的祭司站在周围。
俄狄浦斯跪在这些人中间,他脸色阴暗,眉头紧皱。
队伍慢慢向前挪动,轮到了俄狄浦斯。他被引到祭台里,一个女祭司在那里等候。她是一个深奥莫测、心不在焉、狂热和过于肥胖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得象死尸,她那长着黑圈的眼睛里充满仇恨和歇斯底里。她把视线投向胆怯和尴尬地站在她面前的俄狄浦斯时,这种歇斯底里的仇恨变得更为明显了。她毫无表情地和机械地举行祭礼,然后,她完全象局外人那样,几乎是用官吏的口吻喷出无声的怒火,宣布神对这个青年人的可怕判语。由于他在神的面前无疑是有罪的,并为神所厌恶,因此他必然也为她所厌恶。
女祭司:小心!神谕说,你将来会杀死你的父亲,并娶你的母亲为妻。这是神的意旨,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俄狄浦斯不能相信他刚才听到的话,在这样可怕的简单话语面前,在使他陷于绝望的那些言词面前,他被刺心的焦虑压垮而呆若木鸡。他完全吓坏了,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直到有人匆匆把他推向出口,给下一个香客腾出位置。
第18景 得尔福神庙·外景·白天(注7)
一轮辉煌、纯洁的大阳照耀着神庙前举行的庆祝仪式。人群发出强烈的嘈杂声,大家兴高采烈,就象这是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简陋的住房,香客的身影,游戏,比赛,男孩子的摔跤,乞丐的呻吟,各种民间音乐在这里那里演奏。这一切似乎都揭示了世界的真理和世界的现实。可是现在这种现实却是俄狄浦斯无法掌握的。
听到流行音乐声。
俄狄浦斯象做梦一样穿过人群。他好象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嘴张着,眼神里流露出恐惧之情,他东张西望。他就象是一头在逃命的野兽,又象是一个乞求怜悯的乞丐。他漫无目标地走着,挤过人群,信目而视。他看到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忠实而神秘的象征,但这个现实却是他抓不住的。他看到母亲们和父亲们抱着自己的孩子,或把孩子抱在怀里喂奶。他看到一个路过的病人躺在担架上,病人的眼睛在腊黄的脸上闪光,他看到与他同时代的有闲富人,他们身边带着姑娘,高兴地笑着走过。他看到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在狂欢,忘却了一切,他们过的生活是俄狄浦斯已经永远失去的生活。
小男孩们在嬉戏,他们顽皮,天真,幸福。
俄狄浦斯望着他们,张着嘴,满怀恐饰。
男孩子们在玩;俄狄浦斯望着他们。
男孩子们在玩;俄狄浦斯望着他们。
俄狄浦斯半张着嘴,他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的声音既象呻吟,又象临终前的哀号,他的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不能掌握那充满他身心的痛苦。这种痛苦主宰着他,驱使他机械地往前走。他呻吟着走开了。
第19景 神庙附近的乡村·通向科任托斯的道路·外景·白天
他现在象一部自功化的机器,正离开神庙向前走,在他的背后还可以依稀看到远处的神庙。他遇到一队香客从相反的方向走来,但他的反应却象瞎子一样。他没有动。这些人避开他,用人们看怪物或看社会渣滓的目光看着他。
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路边的碑石上刻着“科任托斯”四个字。这是回家的路,回到父母身边的路。俄狄浦斯瞪着这几个字,就象被雷击一样。
从神庙吹来一股风,使快活的民间乐曲的声音变得稍微响了一点。这些乐曲蕴含着古老的预兆。俄狄浦斯疲倦地坐到路碑上,放声大哭。
他双手掩面,哭呀,哭呀。别人走过。望着他。他们的举止表明,他们把他看成是不同的人,不属于人类生活主流的人。他们的眼睛显示出怜悯、害怕和敌意交织在一起的神情。[化]
他不再哭了。条条泪痕留在他消瘦的脸颊上。他茫然地凝视着太空叹息。他已经作出决定,他机械地执行这个决定,他站起来。他朝科任托斯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他转过身去看刻有他家乡名字的石头。这块石头很快就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
第20景 神庙附近的乡村·但比上景距神庙较远·外景·白天
现在俄狄浦斯的步伐变得比较自信和傲慢了。他的眼睛是干的,不再出现绝望的神情。现在这双眼睛充满了狡诈和辛酸。他顺着道路走,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而只知道他要对抗自己的命运。与往常一样,非正义只会坚定他的决心。
他走到一个叉道口。两条道路通向无尽头的地平线,看到蔚蓝色的地中海沿岸,被夏日晒黄的山脉,干旱的土地,听到蜂的鸣叫。在那遥远的地方,有着许多不知名的城市,那是众神常去的世界。
俄狄浦斯停在两条道路的交叉处,打不定主意选择哪个方向。但是在他的犹豫不决中夹杂着轻蔑和傲慢。他先往右看,再往左看。哪条路通向他的命运呢?在一块路碑上写着“忒拜”,在另一块上写着另一个城市的名字。他突然果断地打开钱包——他父亲给他的钱包——拿出一个金币。他把金币扔到空中,金币无声地落在尘土中。
俄狄浦斯拾起金币看了着,选择了通向忒拜的道路。毫不犹豫,也不再想。他沉默地走着。气势逼人,目不转睛。
第21景 通往忒拜路上的一家小客店·外景·白天
一盘豆子,几片面包。蚕豆。一篮无花果、欢快的传统舞蹈音乐。
俄狄浦斯坐在凉亭下的桌子旁吃午饭。夏日正在蚕食凉亭的阴影。
他有着二十岁人的大胃口,狼吞虎咽。他专心致志地同自己进行紧张的对话。象动物那样狡猾地生活,从中汲取乐趣。但他不时抬起头来东张西望,由于吃饱喝足,他的眼神现在已变得迟钝呆滞。
客店里有一种欢乐的气氛。可能是在举行婚礼。一群农民在弹奏传统乐器,传来响亮、粗鲁、狂暴的音乐声。
一群小伙子和姑娘喘着气,在凉亭的阴影中跳舞,汗流满面。他们的舞步必定可以追溯到最原始的时代。经过了几千年之久,这种舞蹈也未能改变:每个夏天都是这样,每年酷暑的午休时他们都跳这种舞,每到这个时候蝉都会狂欢似地尖声鸣叫。
老酒鬼们也跳,象猴子那样可笑。
俄狄浦斯吃着豆子。
一群无精打彩的青年人坐在周围台阶上。他们的年龄都与俄狄浦斯相仿。他们一定是当地的流浪汉,游手好闲的家伙。俄狄浦斯显然一看就讨厌他们。他边吃豆子,边用漫不经心又带有挑战神气的表情望着他们。
最漂亮的一对年轻人正在跳舞。也许他们是新婚夫妇。其余的人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圆圈,靠着旅店的白墙。一个母亲在给孩子喂奶。
俄狄浦斯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个场面,然后忿然垂下眼睛,继续狼吞虎咽。他吃完以后叫来了旅店老板,他无视他周围的狂热庆祝,付了一个金币,走了。那些靠在台阶上听笛子和风笛演奏动人乐曲的闲汉们突然对俄狄浦斯发生兴趣了。他们仔细打量了他的包裹和钱包。
俄狄浦斯脸色阴沉,单身走出了旅店。把欢乐的宴会抛在身后。
第22景 通往忒拜的道路·外景·白天
俄狄浦斯走在通向遥远的忒拜城的路上。他形单影孤,但并不忧伤。他已经决心听天由命,他命中注定决不能回头,必须总是向前走,走进那个等待着他的广阔世界。他大步前进,自豪地把包裹端端正正地背在肩膀上。他吹着口哨,调子是刚才在旅馆里听到的。他就这样走着,吹着口哨,想着心事。
第23景 通向忒拜的路·外景·太阳西下(注8)
道路先是穿过粉红色的沙漠,被夏天的酷热烤炙得坑洼不平,现在却沿着两侧有绿色棕榈的河流往前延伸。
黄昏时刻。蝉沉默了,青蛙取而代之。
俄狄浦斯离开大路,在棕榈树丛中找到了一小块草地过夜。他伸展四肢,睡着了。
第24景 棕榈树·外景·白天
东方破晓,可以看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太阳。阳光直射到俄狄浦斯的脸上。他象二十岁的青年人一样懒,勉强迫使自己脱离睡乡。他站起来看看四周。他的脸上出现不相信的表情,接着是极度的惊愕,使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包裹没有了。他的钱包已不再拴在他的皮带上。他双膝跪下,不知该想什么,该干什么。他茫然地左右张望。在绚丽的晨曦中,一切都很安宁,寂静。他的东西神秘地失踪了——象奇迹一样神秘,象奇迹一样不可逃避。他双膝跪着,匍伏在地。最后,他下了决心,再次站起来,活动活动肩膀的肌肉,高声大笑。
他回到路上,再往前走。他安然阔步,象是要去参加一次欢乐的集会,至少也象是有个目的地。他没有了包裹,一身轻松;他因此而大笑。他被搜掠一空之后,面对世界,除了他自己,他的心和继续前进的意志之外,他现在己经一无所有。
他前面的道路蜿蜒伸向远方地平线的雾霾中,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通向虚无缥缈的某个洞穴的道路。[化]
俄狄浦斯在同一条路上走得更远了,传来远处某种乐器或歌唱的声音。这种古怪的音乐充溢着寂静的空间,使这个时刻产生一种神秘感;这是古代民间音乐的一个范例,同黑人的音乐有相似之处,西方对于这种音乐的规律一无所知。它神秘地充满了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它带来欢乐,也带来恐惧:它把穿过沙漠的那段道路变得既微不足道,又长不可量,既熟悉,又不属于人间的。
俄狄浦斯只顾往前走,似乎那歌声对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最后来到道路和河流并行的地方。
透过芦苇可以看到一条小船:一个背朝道路的老人正在弹奏乐器和唱歌。船头上,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面对着俄狄浦斯。他的身体有着异族人神秘的美,他的眼睛深黑,闪闪发光。他静悄悄地站着,身后的背景是绿色的河岸和棕榈。
第25景 通向忒拜的道路·一个村庄·外景·白天
俄狄浦斯来到可以看见这个村子的地方。但这时已是傍晚,是农民和牧人开始想家的时候。
这个村子的守望楼是矮墩形的,修得很精致。从远方透过烟尘望去,村子显得小而发红。道路仍然和河流并行,俄狄浦斯走过一座人们为还愿而修建的小教堂。
但是,聚集在小教堂旁边的人群看来并不喜欢祈祷:说他们是什么都行,反正他们不是虏诚的教徒。他们当中有几个年轻人,年龄和俄狄浦斯不相上下,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他们无所事事,一副挑衅的神气。
另一边有两三个少年,从表情看,他们在模仿自己哥哥的样子。他们的头发乱成一团,布满尘土;他们的眼神粗野、狡猾。
还有些年纪大些的人——从令人不快的地方来的可怜人,他们或者是给锡匠打短工,或者是找到什么活就干什么。他们过的生话同酗酒而不信神的修道士差不多。他们站在一头驴子周围,正在聊天。一个青年从河岸树丛中走出来。他的样子是疲倦的,但举止骄傲。
一个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的年轻人跳起来去迎接他。他们经过镜头前面,新的主顾消失在树丛后面。[化]
很久以后,所有的青年人都走了。只有小孩子和老头子还待在这里。一个老怪人蹒跚而来,俄狄浦斯立即走出去迎他,小孩子盯着他看,他们的眼神既包含讥讽的意昧,又表示赞同。他走了大约二十五码,来到棕榈树丛中的一片空地。空地的中央站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她既老又胖,两个大乳房也裸在外面。
俄狄浦斯望着她。她也望他。他们二人长时间地互相瞪着。俄狄浦斯欲行又止地朝她走了几步,过分紧张地盯着她,正象任何男人在心里涌起某种奇怪感情时都会做的那样。然后,他突然扭过身子来,朝着来的道路疾行而回,那个女人的笑声追逐着他。
女人的笑声。
俄狄浦斯回到大路上。甚至那些小孩子也好奇地看着他,但这时他们眼晴里的讥讽已经超过钦佩。这是一种接近耻笑的讥讽。
俄狄浦斯形单影孤地踏上道路,一直没有回头。
第26景 通往忒拜的道路·路堑和河堤·外景·白天
这里的道路很窄。一面是砌着石头的路堑,另一面是陡峭的河岸。
一辆马车朝俄狄浦斯奔驰而来,堵住了整条道路。一个男人从车窗伸出头来——他已上了年纪,但仍然强壮和暴躁。这是俄狄浦斯的生父。
他的随从包括五名士兵和一名赶车的奴隶。就是这个奴隶曾经把襁褓中的俄狄浦斯扛到喀泰戎山上去等死。
俄狄浦斯往前走,走在窄路的正中间。现在,这条路只是河边的一条小道。马车往前走,俄狄浦斯也往前走。
俄狄浦斯和他的父亲长时间对望,双方都等着看对方怎么办。深刻的、丧失理性的仇恨一下子就使他们二人都变了形。变成非人的、歇斯底里的模样。
这是驱使人们互相攻击的仇恨。他们丧失了理性,害怕人们怀疑他们的尊严;双方都拒绝让路,这集中地表现了古老的感情——隐蔽的复仇欲望。
俄狄浦斯往前进,决心不让路,不惜为维护自己的骄傲而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现在他的骄傲有受到伤害的危险。也许他只是等候对方讲一句客气话,有礼貌地清他让路。
但他的对手已经暴怒。对方没有讲一句客气话,因为这个人是俄狄浦斯的父亲。
父亲:让开,下流坯!
俄狄浦斯一言不发,他站在路当中,上下打量他的对手,就象一个恶棍、泼妇、阎罗王那样。
他那灰暗色的目光里包含着挑战的神气,他伫立在道路正中,坚定地叉开双腿,非常沉着,耐着性子迫使对方激怒。
父亲:让开,下流坯!
俄狄浦斯一声不吭,弯下腰拾起一块大石头,狂怒地扔向他的父亲。石头掷中了他父亲的前额,血流进了他父亲的眼晴。
马车前面的两名士兵立即冲向俄狄浦斯,这时他已拔刀在手。马车后面的两名士兵被马车挡住,因为马车堵住了整条道路。一个士兵爬上石砌的路堑,另一个在靠河岸那边贴着马车一寸一寸往前挪动。
国王又咒骂又咆哮,用手抹掉鲜血。
前面两个士兵手里的长矛耍弄不开。他们同俄狄浦斯进行肉搏:两个都是没长胡子的青年,甚至比他更年轻。一个立即受伤,呻吟倒地。另一个过不久也倒下了,倒在他同伴的身上。
狂怒的俄狄浦斯干掉了受伤的士兵,劈开了他们的脑壳。两个士兵死后显得更加年轻。无辜的青年躺在尘埃中,满身血污。
现在另外两个士兵上来了,但他们不是同时上。沿河边来的那个先接触俄狄浦斯。他还没能施展开手脚。狂怒的对手就对他发动了攻击——他还贴紧马车站在峭壁边上,手里的长矛妨碍他的行动。他无法自卫,俄狄浦斯一次又一次攻击他。他倒在马车轮下,这时第四个士兵正好从石壁顶上跳下来。
父亲还在咒骂和哀号,伤口血如泉涌。
俄狄浦斯和第四个士兵对刀,很快把他也砍倒。无辜的青年在尘土中蠕动。
俄狄浦斯然后跳上马车,袭击他那正在流血的父亲。吓坏了的车伕滚下车来,沿着小道逃命。
父亲也己拔出刀来。但他坐在车厢里,行动不便,就象在梦魇中那样。俄狄浦斯逼近他,象使斧子那样挥舞利刃,劈开了他的头,血从伤口泉涌。
没有马车伕驾驭的几匹马惊跳狂奔。但狭窄的道路象钳子一样夹住马车,牲口受了伤,倒在地上。
四个青年死了(注9),父亲也死了。悲剧的现场恢复了沙漠下午的寂静。
俄狄浦斯回想他干的一切,宛如梦中。
在远方的道路上,那个奴隶还在奔跑,直到他看见一条穿过绿色的棕榈林通向河边的小径。他象被猎人追捕的发狂的野兽,跑到一丛灌木前,钻了进去。他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使人感到透不过气的寂静似乎在保护着他。
在这个无尽无休的寂静夏日,万籁俱寂,甚至没有一丝微风,没有一声鸟鸣。这个奴隶蹲在灌木后面的泥潭中。一动不动。只有他的身体因为无声的抽泣而颤抖。他扭转头,恐怖地朝后看,他的眼睛象玻璃,视而不见。在他颧骨上方显出狡猾的神气。
第27景 忒拜附近的乡下·外景
一大群人在沉默中前进:有的人赶着车。有的人骑着马,有的人徒步。他们是逃难。还是移居?
马车在寂静中轧轧发响,脚在尘土中拖曳,偶尔还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随后有人扬声歌唱,这是一个女人在歌唱人民的苦难。她拖着长腔唱出难民的苦难,如泣如诉的笛声为她伴奏。这些难民也象她一样,走在流亡的路上。
马车摇晃着前进,脚在拖电,婴儿在啼哭:苦难深重的道路。
再往前,道路消失在干旱的平原中。路旁是岩石和小块的麦田,远方是夏天的烟霾。可以看到一片海或湖,也可能是某种死气沉沉的蓝色物体,还有可能是某座城市的朦胧轮廓。
俄狄浦斯朝着同沉默的逃亡人流相反的方向注前走。他大步走向他们如此缓慢地离开的地方。他看来是某种尚待揭示的计谋的牺牲品,是某种他对之无可奈何的命中注定的牺牲品。
最后,这里是一大片空地,由岩石和小丘组成的忒拜,它象是伸向死气沉沉的蓝色夏日天空的一个群岛。人群在这里集合。显然只有一部分居民决定逃亡。另一部分人留在这里,留在城外,乱成一团,在难民营中过着悲惨的生活。成群的孩子漫无日的地游荡。一个临时的商人架起帐篷,出售食物和饮料,企图利用别人的困境。那里也有乞丐,就象在神庙周围的节日那样。还有一帮帮的青年人,和俄狄浦斯年纪相近。他们不和别人站在一起,似乎青春使他们成为与众不同的特权集团。
俄狄浦斯走过去问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这个少年尽管年幼无知,却有着自信和很懂事的神气,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才有的神气,他的眼睛反映出这种气质。
俄狄浦斯:孩子。出了什么事?这里是怎么一同事?为什么这么多人离开自己的城市,或者是象吉普赛人那样到这里露营?也许你不知道?
少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自豪地挺起胸膛)我是本地的信童——送消息来的人当中,就有我一个。要是我不知道,那才叫怪呢。对不对?
俄狄浦斯:真的吗?
少年:跟我走,来吧……
少年显然一见面就喜欢或尊重这个陌生人,至少发现他有“某种特别的地方”。也许他希望赚几个铜板,也许他仅仅是因为知道消息而感到骄傲和想显示一下。反正他们绕来绕去穿过了营地,走上一条已经无人行走的道路。
就在难民营那边的乡村里,一种深沉、不自然的肃穆压得人透不过气。映入眼帘的是满目凄凉的景象:动物的尸体,农具在阳光下生锈,野草覆盖的小水井,东歪西倒的房舍,窗户象人的眼窝。
一种不协调的声音侵入这个地方:笛声飘过空中。
俄狄浦斯看着少年的眼睛:他在观察俄狄浦斯:他明白,但他保持沉默。他们朝前走,现在似乎是随着笛声走。他们走到一处堤岸后面:这段堤岸似乎是天地之间的分界线,堤岸那边是受到摧残的广阔田野。
阳光耀眼。在两丛灌木之间,蹲着一个人。这是个老头,他肌肉松弛,身体沉重,他的脸既象婴儿,又布满老年人的皱纹。但他的眼睛却不看那正在奏出哀伤的丧乐的笛子。他脸朝天空,紧闭着的双眼似乎是画在他脸上的。他是盲人。
俄狄浦斯盯着他,吓坏了。在他沿着命运给他安排的道路长时间跋涉的痛苦旅途中,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象这个老人这样深刻而又神秘地触动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这是命运为他展现的新迹象,预告他在完成神的预言之后将会落到同样的下场?他看着少年的眼睛,少年也瞪眼看他,用充满神圣的敬畏之情的声音轻声说——
少年:这是狄列西亚斯,他是预言家。
俄狄浦斯向他走了一两步。狄列西亚斯听见了他的脚步,如泣如诉的笛声中断了。
他们二人站着对望:俄狄浦斯用青年人的眼睛,老人用瞎了的眼睛。他们相互之间要说的一切,都通过长时间的沉默表达出来了。然后狄列西亚斯再次拿起笛子。他吹出最高亢、纯浩的音符:它们表现了人世间的痛苦。
狄列西亚斯的笛子刚奏出几个音节,俄狄浦斯的眼中已经充满泪水。他无法遏制自己:他的整个身体因为抽泣而扭动,既让人害怕,但同时又使他自己得到无限的安思。他跪到地上,倾听这神秘的信息,似乎它是祭礼的组成部分。
俄狄浦斯内心的声音:他在唱,但不是唱他自己的事。有人给予他唱歌的义务;他是瞎子,瞎子;有人给予他唱歌的义务;在他故乡城市的这种日子,这种夜晚;他在为别人歌唱,他在唱别人的事情,他在我为歌唱,他唱的是我。他知道有关我的一切。他的音乐就是讲我的事。一位诗人!你,诗人,你的义务是收集别人感受到的痛苦并加以表现,就象是这种痛苦本身在表现它自己……超越了命运领域的命运。我正在倾听超越了我的命运的东西。(注10)
少年走到俄狄浦斯身边拉他的衣袖,象是在教堂里那样,试图不用语言就告诉他:他必须走了。
俄狄浦斯心不在焉地看着少年,象是在做梦。然后他站起身来,眼中仍然充满泪水,跟在少年身后。他们无言地走着。随着他们越走越远。笛声渐渐消逝。
现在他们走过的地方更加悲惨荒凉。他们一直走到一个小山庄的顶上。他们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市,在城市前面荒无人迹的乡村里,少年指着某种完全出人意料,无法相信,从来没人见过的东西:一头长着狮子脑袋、女人身体的怪兽,它一动不动地蹲在石岩上——也许是半睡半醒。至少它看来有这些特点,但它相距他们很远,而且他们也许是在做梦。
少年:这是我们城市的祸根。……它突然在那儿出现——谁也不知道它来自什么地方……。它就出现在这个地方……原来我们这里什么都好。谁想到过会出这样的事呢?它来了,毁了一切。它什么也不干,就是一天又一天地坐在那里。它总是提问题。谁要是回答不出,就得死。除非有个什么人能作出正确的回答,它就要一直坐在那里提问题。我们的城市毁了。大家都逃亡,剩下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呢?(注11)
俄狄浦斯不待他讲完,已经迈步走向斯芬克斯……少年畏缩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拉他的衣服,企图阻止他牺牲自己。
少年:别去,别去,没有用,你会被杀掉……好多别的人已经试过……回来吧……
这是恐怖之谷,尸骸遍野,被太阳晒得发白。这里是一个颅骨,它的眼窝长出来一支黄色的小草。这里是一具腔骨,两个蜥蜴在肋骨间爬来爬去,神秘地摆动它们的小脑袋。
少年吓坏了,他跑回小丘顶上,等待和观察。
在小丘下方,俄狄浦斯毅然往前走,直到他站在怪兽面前。他们的样子象是在交谈。他们一动不动地对峙着。几分钟过去了,双方谁也不动。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少年把自己的眼晴遮住了一会儿。然后他抑制不住好奇心,慢慢松开手,他看到……俄狄浦斯抓住斯芬克斯尸体的尾巴,费劲地把它拖过岩石。他已经取得胜利,斯芬克斯是他的战利品。
少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然后他大声欢呼,象疯子那样又跳又喊。他不停地转圈,即兴地跳起欢乐的舞蹈——某种塔兰台拉舞。他叫喊,欢笑,手臂在空中狂舞。
小丘下面的一个难民看见了他,感到好奇。逐渐地,有一小群人走向少年正在欢快地舞蹈的小丘,人群越来越大。终于整个难民营涌向这个地方——过去,这里是死神的领域,现在却是欢乐的场所。
少年突然停止跳舞,冲下小山,奔向城市。守城的卫乓已经弃城逃跑。少年来到城门口,穿过红色的城墙。它环绕着坍塌的红色房屋,上面修着结构复杂的、矮墩墩的雉堞。
与此同时。人群聚集在俄狄浦斯身旁,有些人盯着他看,其他人盯着斯芬克斯。它一度是这座城市的煞星,地狱的活象征,现在却躺倒在地,成为尘埃中一具可怜的尸体,同披宰杀的牲口一样卑微。儿童们欢乐地围成圆圈跳舞,就象信差刚才那样跳。女人们流泪,互相拥抱;男人拥到俄狄浦斯身边,盯着他看:他已经成为英雄。
现在,下面的城门也出现了人群,还有马和马车、士兵,人群在挥舞旗帜。少年走在队伍的前面,领着队伍前进。他跑上小丘,抓住俄狄浦斯的手,把他引向正在往上走的人群。喧哗,叫喊,欢笑,音乐响成一片,几乎无法听见少年的声音。
少年:来呀……来看克瑞翁(注12)……还有王后……难道你不知道杀死斯芬克斯的人可以娶王后为妻……你将成为国王!……来吧……
两群人汇合在一起,象两股激流,汇合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浪潮。姑娘们给俄狄浦斯戴上花冠,几名青年把他举上肩膀,抬着他举行凯旋仪式,走向城市。
游行队伍的最后面是王后——伊俄卡斯忒,她就是俄狄浦斯的母亲。侍役用宫丽堂皇的肩舆抬着她,肩舆上覆盖着珍贵的帷幕——伊德利亚的刺绣。她只出现了一会儿,她的脸可爱而残忍,长着鞑靼人的眼睛,她的酥胸隆起在白色的长袍下。俄狄浦斯被别人抬在肩上凯旋行进,只看了她一眼。时间不超过一秒钟,但他的视线盯住她。他的眼中在一刹那间闪过亲昵和淫欲的表情——他的目光被她的酥胸吸引住了。但是群众的活动扫走了放纵的和急于占有的欲望。
俄狄浦斯被带到王后和克瑞翁面前。他向他们致敬,跪下来吻他们的手。但是,在他的眼睛和王后的眼睛对视时,他控制注自己的感情:用伪装的天真和尊敬的模样看着她。
但人群立即又把他带走——他们也要参加庆祝。他们再次把他抬到肩上,抬着他进行凯旋游行。
演奏音乐,挥舞旗帜。忒拜的全体居民围绕在王后和他们的新英雄身边。他们都朝城门的方向前进。
第28景 忒拜的王宫·卧室·内景·夜晚
这天晚上,正象遥远的萨西尔的那个夜晚,它几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窗户是敞开着的,窗外是天空和田野,还有青蛙和蟋蟀的急促鸣叫,还有明亮的好象近在身旁的月亮,它挑逗情欲,轻柔似水。窗内是新婚夫妇的卧室:大床已经铺好,奉献给神圣的爱情。床罩象刺绣的窗帘一样,在月色下放射出银光。相爱的人不在场,但床铺似乎在等候他们,就象夏夜的昆虫似乎在为他们歌唱,一轮明月似乎在为他们照耀。
第29景 忒拜的一条街·外景·夜晚(注13)
东方欲晓,庆祝即将结束,但人们是无法满足的。他们要让这个夜晚永远持续。人们还逗留在街道上,逗留在尘土弥漫的小广场上。这里有几个人奏乐,那里有一群姑娘跳舞。到处都有成群的青年,还有老酒鬼;街道上还有一堆堆的残火。
小信差和他的几个差不多大小的朋友正在攀登一株无花果树。他们的鬼祟神气说明他们正在干不该干的事。他们从树上跳到墙头,从墙头又跳到一处屋顶,轻手轻脚,悄声耳语,他们的声音流露出非分的欢娱。他们爬到屋顶上,望着对面一栋比所有其他的房子都更大更高的房子:王宫。
他们当中的一个朝一扇窗户里望,转过身对着伙作们作了一个天真而猥亵的手势,它说明来自异域的英雄俄狄浦斯和美丽的王后正在那间屋子里干什么。
第30景 忒拜的王宫·卧室·内景·夜晚
新婚夫妇走进和平的殿堂——他们的卧室。卧室的窗外是忒拜城民房的屋顶、田野和月亮。
伊俄卡斯忒先走进来,她仍穿着结婚礼服,俄狄浦斯随在后面,他穿戴着王袍和王冠。他们迳直走进来,正视着对方的眼睛。他们顺从人民的意志而结婚,但背后却存着他们自发的、几乎是无耻的情欲。这种情欲反射在他们眼睛中,这是同谋者的反应。他们的爱情纯系肉欲,超越了精神。他们脱衣服时,眼睛仍然盯着对方。这是他们第一次逐步看到对方的裸体,是亲昵的第一刹那。
窗户外,充溢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夏季声音,明亮的月光倾泻进窗户。
俄狄浦斯现在已经赤条条,充分行使他作为国王和丈夫的权利。他在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她已经摘下冠冕,解开头发,小腿赤裸,但袍子仍然披在肩上,用一根又长又尖的象根刺的金别针别住。她就这样坐在床沿上。但她的端庄已经不同于一个心惊胆战的处女。她已经懂得生儿育女是怎么回事。她已经当了母亲。也许这是伪装的端庄,抑或是一种极端的甚至是厚颜无耻的卖俏?或者是温柔而坚定地表示女性的自我节制?俄狄浦斯眼中现出嘲讽的、甚至是怀有恶意的神情:他已经作好了性爱的准备。他迫不及待地走向她,解开了尖尖的大别针。她的长袍落到脚边。
俄狄浦斯摆好姿势,准备同样迫不及待和近于残暴地把她搂到怀里,放倒在床上,但这时有种什么东西阻止了他。他退后一步,观察她,端详他的母亲。
在夜色中,远方响起音乐声,又很快消失,这是狄列西亚斯的笛子奏出的神秘乐曲,它似乎是按照命运的计划在进行工作——可是又神秘地超越了命运……一个母亲。
俄狄浦斯温柔地、越来越温柔地贴近他的母亲,他不再扮演残酷的主人,而是象情人那样颤抖着。他把自己的身体压在她身上。
第31景 忒拜市内和近郊·外景·白天
忒拜瘟疫流行,它象酷热的太阳一样到处可见。它散播死亡,它引起哀鸣,它在身后留下一片凄凉,瘟疫……
喘息的老人和死亡的儿童无人照料,倒在尘土中。忒拜成了一所巨大的传染病院,除瘟疫之外,一无所有……
瘟疫——在农村……
瘟疫——在荒凉的城市中心……
瘟疫——在窗户紧闭的阴暗房间里……
人们倒毙在路边,无人理睬,成为形象丑恶的尸体,他们的眼睛张着,身上的脓疱在溃烂;垂死的人互相搀扶,后面是更多的垂死的人,他们在哭泣哀号。
送葬的歌声。送葬的队伍走在荒凉的道路上。
城墙外的送葬队伍:每块石头都代表一座坟墓。无数的石头闪着光,伸向火红的地平线。
第32景 王宫前的公共广场·外景·白天
一小群心惊胆颤的人正在走向王宫。走在他们前面的是城市的元老们和一名祭司。他们欲前又止,一步迈不了三寸;这是人民的游行队伍,来祈求国王救助。
他们手中举着用毛线捆缚的橄榄枝,这群人几乎都是男性。他们默默地前进。他们集合在王宫前的广场上,这个广场小得象一个院子。他们分散成圆形,目不转睛地盯着宫门,等候宫门打开。他们面色苍白,手执请愿者的嫩枝,保持压抑的沉默,透过这片沉默,可以听到送葬歌声的凄惨音符。
宫门打开,俄狄浦斯走出来。
己经不再能把他称为年轻的冒险家或命运的儿子了,他现在是国王,光彩照人,但又心情沉重。他的脸出奇地成熟,长满胡子,头戴象宝塔一样高的王冠,这给国王的尊严加上了先知的神秘光轮。他站在宫门边上比人群高两三个台阶的地方:这是听取公众申诉的讲坛。
他站在讲坛上,苦闷地保持沉默,看着他苦闷的臣民:元老们、祭司和卑微的市民。然后他说话了——
俄狄浦斯:说吧,我到这里来做我所能做的一切。
祭司:如果我们——这些人和我自己——作为请愿者来到你的门前,这肯定不是因为我们把你当成神。在生活的这个悲惨时刻,在命中注定要受苦受难的时刻,我们把你看成我们的带头人。难道不是你来到我们的城市,一举手就把我们从斯芬克斯的恶梦中解救出来吗?我们并不认为你是因为比我们具有更多的知识而取得这个成就的,而是象大家说的那样,认为你是在神的帮助下把生命还给了我们。所以,俄狄浦斯,我们的国王,我们跪下来祈求你。为我们找一条生路吧,无论是靠神的启示,还是靠象我们这样的凡人出主意……俄狄浦斯,最出色的人,再一次把生命还给我们吧!想一想吧:忒拜一度因为你的成就而把你称为救星;但是,如果你只是先把我们扶起来。随后又让我们倒下去,那么,以后人们在回忆你的统治时,会怎么想呢……
俄狄浦斯:我的受苦受难的市民们,对于你们今天提出的问题,我并非一无所知。我十分清楚你们在遭受多么大的痛苦……然而,没有人比我更痛苦了,因为你们每一个人受的苦都只影响一个人,而不影响其他任何人,而我的痛苦却是所有人的痛苦,包括我自己的痛苦以及我为你们,为我的人民感到的痛苦。
他望着沉默的人群:但并非每个人都用请求的眼光望着他。相反,有些人,特别是比较年轻的人,用一种期待的,甚至是粗暴的表情望着他,就好象他们有权要求他帮助。他们对他有某种仇恨,因为他虽然是最有权力的人,却不能向他们提供帮助。
俄狄浦斯:你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在睡觉……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睡。我一直在哭泣,脑海中思考着千百种逃脱灾难的方法……看来,只有一条出路,事实上,我已经走了这条路。我已派遣我的内弟克瑞翁到阿波罗神庙,直接求神告诉我们怎么办。就这样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离开的时间己经够长了,我已经有理由对他还没回来感到担心。他在干什么呢?我再也想不到他要花这么长时间……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在国王庄严的外表下,他因为等待而产生的焦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他不再象是一个父亲,而更象一个担惊受怕的儿子。[化]
第33景 同一地点: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外景·白天
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几天。太阳无情地晒在王宫前,洒在一小群流着汗的人身上。就象在恶梦中一样,周围街道上响起了送葬的圣歌。
传来送葬圣歌。
信童沿着主要街道跑过来。他在寂静的广场中停下来。他迟疑地望了望四周,然后朝祭司走去,不敢抬头正视俄狄浦斯。这时俄狄浦斯正从讲坛上斜眼望着他。他以颤抖的声音低声说——
青年:克瑞翁回来了。
祭司望着小广场那边街道的尽头,其他人也跟着他向那边望去。小广场上聚集着沉默惊慌的人民。
确实可以看到一个男人在走过来,他步伐快速刚劲——他显然带来了好消息,他在空中挥动双臂,表达他的感情。
俄狄浦斯(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因为纯朴的焦虑而显得紧张):啊,神呀!也许他给我们带来了救星。他的眼睛在发光。
祭司:他看来是高兴的,他头戴桂冠……
俄狄浦斯(大声叫喊,好让远方的克瑞翁能听见他的声音):克瑞翁!姻兄弟!志同道合的人!神谕示什么?
克瑞翁走近了,大声回答-——
克瑞翁:好消息!……好消息!……尽管经历了最严重的灾难,结局却皆大欢喜。
俄狄浦斯:到底说了什么?告诉我们!那才是我们想知道的!
这时克瑞翁已走到小广场中央,站在俄狄浦斯面前。
克瑞翁:你愿意我在这里当众公开宣告神谕,还是宁愿在王宫里面单独听我讲?
俄狄浦斯:在这里,当着所有的人。我忍受这种折磨,主要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
克瑞翁:必须扑灭使忒拜人痛苦的瘟疫;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从市内放逐一个已经病入膏育的人。这就是我听到的神谕。
俄狄浦斯:为什么有这样的判决?罪名是什么?
克瑞翁:这个人必须用流放或逃亡来赎他犯下的谋杀和流血罪,他的这种罪行是我们城市遭灾的根源。
俄狄浦斯:被谋杀的是谁?
克瑞翁:在你以前,拉伊俄斯曾经统治这片国土……
俄狄浦斯:我知道,我听人说过……我从来没见过他……
克瑞翁:他是受害者。神要求惩罚杀害他的凶手,无论这个凶手是什么人……
俄狄浦斯:谁是凶手呢?我们用什么办法找到凶手呢?这件罪行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们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来寻找线索呢?
克瑞翁望着俄狄浦斯,他一开始也曾因为神谕的顺乎自然而吃惊。
克瑞翁:这就是神的谕示。
他讲“这”字的时候,出现了深久的、含意莫测的沉默。连葬歌声也奇迹般地突然停止。
克瑞翁:神谕还说,人要找的东西,就存在;人不找的东西,就不存在。
俄狄浦斯:拉伊俄斯遇害的地方是在这王宫里,还是在外面,还是在另一个国家?
克瑞翁:他也曾离开这里去阿波罗神庙,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俄狄浦斯挺起身来,脸色紧张,似乎被迫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现在开始给自己的计划勾画出一个轮廓。他追问——
俄狄浦斯:他没有卫兵,没有旅伴作证人?
克瑞翁:只有一个吓破了胆的证人逃出来,他只能说出一件事……
俄狄浦斯:他说了什么?一件事就能提供许多线索,只要他讲的这件事不是虚构的。
克瑞翁:他说,他们受到一群匪徒的袭击,杀害拉伊俄斯的是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
俄狄浦斯:什么事情妨碍你们调查杀害你们国王的案件?为什么你们当时不让凶手受法律的制裁?我不懂。
俄狄浦斯激动地想了解情况和采取行动。可是他热情中有某种勉强的成分,有某种过分的东西:一种无由的兴奋。他走下讲坛,同他的臣民们混在一起,这时他己经是在叫喊,而不是在讲话。
克瑞翁:正象你知道的那样,当时我们的城市困于斯芬克斯的谜语,怎么可能把心思用在其他的事情上呢?
俄狄浦斯(提高声音):你们无法做到的事,我将自己去完成。我将从头开始调查,搞个水落石出,我将一举为这片国土和神复仇,我将不放过任何线索……
克瑞翁:当时还有其他流言蜚语……
俄狄浦斯:什么流言蜚语?我要知道一切……
克瑞翁:有人说,杀害国王的不是匪徒,而是旅客……
俄狄浦斯:谁能证明这一点?
克瑞翁:剩下的唯一证人。稍许吓他一下,他就会讲的。你等着瞧吧……[化]
第31景 同一地点·过了一段时间·外景·白天
同一批人,只有克瑞翁不在场。
俄狄浦斯更加决心要知道全部事实,他再次站在讲坛的王位上,他已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再叫喊,而是干脆、响亮地说话,他的语言似乎表现了某种无法遏制的意志。
俄狄浦斯:我将作为一个既未参与这次讨论,也未参与这次事件的人来对你们说话,因为,如果没有旁证,仅靠我自己,我的调查不会取得多大进展。作为你们的国王,我要求你们当中无论谁知道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都必须讲出来,即使你害怕这样做会使你自己受到指控……我能够……我可以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可以安全地离开这座城市……但是,如果你们当中有任何情报可以证明凶手是别人,或某个异邦人,那么你决不要保守秘密,因为你将得到奖赏,而不仅仅是大家的感谢。反之,如果你们当中有人知情不举,无论是为了不愿出卖朋友或不愿揭露自己,那么我必须讲清楚,我将对他采取严厉的措施。我禁止由我照管和统治的这座城市的任何人接待这个叛徒,或同他说话,或为他而向神祈求恩典。或命令所有的人对他关门,因为他是我们全部灾祸的根源。至于那个有罪的人,我可以向他发出这样的警告,无论他是否躲藏,无论他是单身还是有许多帮凶,他在临终前都将受到最可怕的刑罚。如果他恰巧就在这里,曾经和我同桌用餐,而我又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么我愿我自己遭受同样的命运。你们必须知道,我将为这位国王复仇,就象他是我的生身父亲一样……现在他的权力以及财产已经传到我的手中,因为现在他的妻子就是我的妻子……如果他没有失去他唯一的儿子,也许我们还有共同的后裔……(注15)
但是,在他讲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某种奇怪的音乐从远方飘过火红的天空冉冉而来,音量越来越大,分散了俄狄浦斯的注意力,迫使他中断他那激动的长篇讲话。
广场上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谛听。
在克瑞翁最初出现的街道尽头,一个吹笛老人的形象穿过惊慌的人流,逐渐进入焦距。给他引路的伙伴是一个劲头十足、但没有头脑的青年。老人吸引住每一个人的视线。他的音乐中充满神圣的精神,征服了所有的人。可以把这种音乐称为爱情之歌。第一个元老转向俄狄浦斯,就象在教堂或圣地那样,压低声音说话。(注16)
第一个元老:这是狄列西亚斯……他的洞察力象神一样。我的主人,如果你问他的话,他将把你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俄狄浦斯(洋洋得意地):他是应我的召唤到这里来的,他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与此同时,狄列西亚斯已经走到国王面前,放下他那神秘莫测、音色柔美的笛子。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盲眼瞪视前方。然后,他的声音象刀一样劈开静默。
狄列西亚斯:唉,如果某种知识无益于拥有这种知识的人,那么有这种知识多么可怕呵!我是知道的,但我已经忘记了。否则,我决不会让人把我领到这里来。
俄狄浦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声音既震惊又恐怖?
狄列西亚斯:让我回家吧!听我的话!我们的共同负担将会减轻。
俄狄浦斯:不!你对这座城市负有义务,应当说出来……
狄列西亚斯:我的话即使在你的耳朵里也不会结出果实。为了避免同样的命运……
俄狄浦斯:站住,别走,我用神的名义要求你!你知道,我们,全体平民和我自己,请求你指导。
狄列西亚斯:你疯了,你们大家都疯了!我什么也不说。我不想揭露你们的罪行……
俄狄浦斯:你知道,可是能保持沉默吗?你愿意背叛我们?你想让城市遭秧?你顽固地保持敌意的沉默,难道是铁石心肠?
狄列西亚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人格,却贸然诬蔑和指责我的人格。
俄狄浦斯从狄列西亚斯刚露面,内心就神秘地燃起的一股怒火,这时爆发出来,他叫喊——
俄狄浦斯:对于这种冒犯国王和国家的话,谁能不愤慨?
狄列西亚斯:呵!事实不说自明,虽然我什么也没有说。
俄狄浦斯:即使没有任何别的原因,仅仅因为这一点,你就必须说出来。
狄列西亚斯: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你要生气,气死好了,与我无关。
狄列西亚斯对俄狄浦斯深为厌恶。他知道的事实真象已经够多。他心中怀着光明对黑暗、真理对谬误的仇恨。正是这一点激怒了俄狄浦斯。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黑暗和谬误一边。他怒声责骂,他的思路是这样的——
俄狄浦斯:这就是你采取的方针,对吗?好吧,你是不是想要我告诉你一件我刚看清的事吗?策划那次谋杀的人就是你!如果你不是瞎子,我还要控诉你用自己的双手犯下了那次罪行!
狄列西亚斯:你是这样想吗?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执行你刚才用你自己的名义宣布的义务吧,不要再留在这里,留在我们当中,因为正是你的罪行在毒害我们的国土。如果你还没有听懂,我就再说一遍:你自己就是你正在寻找的杀人犯。就是你。你还不知道你同自己最亲近的人有着不光彩的关系!你看不见自己身上的邪恶。
俄狄浦斯:你以为讲了这样的话可以不受惩罚?
狄列西亚斯:我是安全的,真理在我这边。
俄狄浦斯(狂怒):谁都有真理,唯独你是例外。你的眼睛是瞎的,你的耳朵和你的心也都是瞎的。
狄列西亚斯:可耻!你现在侮辱我,可是不久以后别人会用完全相同的方式侮辱你。
俄狄浦斯眼中闪现出一丝绝望中的希望,因为看到可以打开胜利之途的反攻手段而产生了邪恶的喜悦:这种手段是牙爪并用进行搏斗的野兽所使用的。
俄狄浦斯:告诉我吧,这些奇妙的故事是谁编造的?是你,还是克瑞翁?财富、权势、尊严——你们在我们短暂的斗争生活中激起了多么强烈的嫉妒呵!是的,由于嫉妒这座城市授予我的权力——并不是我要求得到的权力——甚至我的忠诚的克瑞翁,一直是我的知心朋友的克瑞翁,现在也想推翻我。是的,他想取得我的位置,利用这个老巫士当他的工具。这个叫化子只能看见可以捞到的好处,对于自己从事的技艺却是视而不见的。
人民和元老们听到这种出乎意料的冲突,都大为吃惊;他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焦虑地互相望着,好象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第二个元老(结结巴巴地低声说):俄狄浦斯和狄列西亚斯,在我们看来,你们两个人都在讲气话……我们需要的不是气愤,而是冷静地讨论怎样圆满地满足神的要求。
狄列西亚斯:纵然你是国王,我对你也能象你对我那样坦率,我不对你负责,而是对神负责。既然你认为自己可以嘲笑我的年龄和眼瞎,我就要对你说,你有眼睛,但是你对自己生活中的邪恶却是盲目的。你有眼睛,但是你看不见自己在什么地方,看不见自己同谁生活在一起。你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吗?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些已经去世和那些仍然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祖先正在诅咒你?有朝一日,绝顶的恐怖将把你从这个地方赶走,黑暗将成为你唯一的领路人。命运的儿子,等到你终于知道你怎么结的婚和娶了谁的时候,你将会嚎啕痛哭!污辱克瑞翁和我的名字吧,你能找到什么污言秽语都尽管使用,谁的命运也不会比你更惨。
俄狄浦斯扑向狄列西亚斯,用全身力气摇晃他脆弱的身躯。
俄狄浦斯:为什么我要容忍这样露骨的诽谤,为什么?你还等什么?为什么不走开?滚,滚!
狄列西亚斯:是你自己把我找到这里来的。
俄狄浦斯就地把他甩了一圈,在他肩膀上猛击一拳,把他赶走了。
俄狄浦斯:如果我事先知道要听这样的蠢话,我决不会这么干的,决不会!
狄列西亚斯走开了,他因为俄狄浦斯的摇撼而受到屈辱。但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又转过身来面朝国王,象审判者那样肃穆、固执。
狄列西亚斯:这是我们的命运。你使我们发狂,正象生你的那个女人使我们变得聪明……
俄狄浦斯(他的怒火下降,变成几乎是带稚气的好奇心):等一下,你说什么?谁是我的生身母亲?
狄列西亚斯:走吧,让我们走。孩子,给我引路……
狄列西亚斯靠在年轻的领路人身上,步履蹒跚地走了。俄狄浦斯对着他的背影咆哮。他闪现了一下天真绝望的好奇心之后,再次暴跳如雷。
俄狄浦斯:对,走吧,滚开。从这里消失吧。你一走开,我的磨难也就结束了。
但是狄列西亚斯还没有说完,他站住,最后一次转过身来。
狄列西亚斯:我会走的,但是只有在我把要讲的话都对你说完之后,我才会走。注意听我的话吧。你又是威胁,又是发表公告要找的那个人,他站在这个广场上。大家以为他是一个异邦人,但他住在这里。事实上,以后人们将会发现,他生于忒拜。但是这种发现不会给他带来欢乐,却会把他变成瞎子,而且将给他带来贫困。他将走向遥远的地方,再次成为陌生人,用明杖敲击地面。人们将会发现,他既是他子女的兄弟,又是他子女的父亲。他既是他母亲的儿子,又是他母亲的丈夫。他娶的女人曾经嫁给他的父亲,他是杀害他父亲的唯一凶手。
俄狄浦斯听他说完,但是他的眼神说明,他并没有在听。他听到的是他内心深处的另一种声音,是在他灵魂内展开的一场讨论。每一点新的祸示,无论它多么可怕,多么使人毛骨悚然,本身有一种神秘的、欢乐的活力。
俄狄浦斯微笑了。他的嘴唇悄悄地、古怪地、勉强可以看见地动了一下。这种微笑把狡猾和痴呆的因素搅合在一起。在他内心深处,真象已经使他迷醉。
狄列西亚斯转回身走掉了。
俄狄浦斯唇上还留着一丝笑意,走回王宫。
第35景 忒拜王官内部各种内景·白天
俄狄浦斯刚走进王宫,他脸上残存的那种象假面具一样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怖的表情,揭示带来的陶醉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对已经揭示的事实真象的认识,这种认识使人恶心欲吐。但他还不肯接受己经揭示的事实真相。
他机械地穿越王宫。他在这里有一种有所归属的安全感。这里也确实很安宁:安全的平静和财富。在城里,压在城市上空的恐怖只存在于回忆中:这座王宫象是可以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中躲避风浪的一个岛屿。这里的一切富丽堂皇地闪闪发光,还有使人安心的芬芳荫影:房间、迴廊环境的幽静内院、还有喷泉的轻柔溅洒声。
现在王宫后院响起了歌声,这首歌既不悲伤,也不欢乐,因此等于是欢乐的。它用儿童的声调唱孩子们的事情。这是一首古老的传统儿歌,一个姑娘用没有经过润饰的童音在唱。姑娘的歌声。
俄伙浦斯为歌声所吸引,穿越王宫走向妇女住的另一侧。他站在阴影中观察,别人没有看见他。伊俄卡斯忒和侍女们站在院落中,她的线条让人想起严峻和谐的女修道院。她专心在干家务,用纺轮纺线。侍女们站在她周围,安静从容地帮忙,只有一个例外:那个正在唱歌的姑娘。
俄狄浦斯凝视着他的妻子。她到底是谁?她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他必然已经知道;如果还不知道的话,那么他至少已经听到狄列西亚斯的话:他的话再清楚不过了。即使他关上了心扉予以抵挡,也必然有某种东西违反他的意愿钻了进去。狄列西亚斯的话是清楚的,尽管他是在愤怒中说出来的:他至少提到过“母亲”这个词。俄狄浦斯现在怎么能不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他的女人呢?
她是可爱的,白色的面纱模糊了她的容貌。她来回移动,干女人的、女主人的、母亲的活:是的,母亲的。她的整个模样都显示出母性:她的手势、她的雪白然而不再娇嫩的皮肤,还有她那没有扣上的衬衣,只有成熟的女性才会大意地忘记扣上……俄狄浦斯的眼睛看到她裸露的乳房时,不能再克制自己,他大步走到她身边。他沉默,心神错乱,变得让人认不出来,就象一个即将抓到猎物的猎人。……姑娘的歌声消失在半空中。
第36景 王宫·卧室·内景·白天
阳光照耀的床:原来属于俄狄浦斯父母的大床。
这是一天当中的寂静时刻:王宫中的气氛因为城市默默承受苦难而变得沉重。
俄狄浦斯和伊俄卡忒斯无言地走进卧室。伊俄卡斯忒目迷神茫,一言不发。俄狄浦斯在走进卧室门之前,就粗鲁地对她动手动脚:他的粗暴是残酷的和出人意料的。他的动作象是强奸,象是因为这样做而陶醉。他的行动既是堕落的,同时又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重要的行为。
他开始扯她的衣服,但是该死的别针却死死地别在她的胸前。他强行扯开别针,手被匕首一样长的针尖刺伤。他流血了,用舌头舐伤口。但他没有立刻占有她,而是往后退了一点,用喷射欲火的眼睛盯着她。这是一种没有时间限制的注视,它背叛和制服他们两个人,这是一种使人兴奋的羞耻,一种亵渎神圣的暝想。
俄狄浦斯的眼睛得到满足之后,他的脸一扭,现出一丝笑容——嘴唇怪模怪样地歪曲起来。他的脸变得粗暴俗气,充满兽性的兴奋。然后他扑到她身上,凶狠地摧残她。
第37景 王宫的正厅·内景和外景·白天
这是王宫办公的地方:不是前景那种听取公众申诉的场所,而是大臣、亲王、元老举行会议的地方。
涵义不明的悲剧气氛仍然沉重地笼罩着王宫院落以及城市的其他部分。
克瑞翁已经站起来,同长者们聚在一起;他们低声交谈,似乎在密谋策划,或者是在举行秘密会议。无论是克瑞翁本人或他的表情,都一点不能表明他究竟是否诚恳,是否热爱真理。
克瑞翁:我知道俄狄浦斯对我提出了极为严重的控诉——我对这一点很清楚。但是,这种控诉是无法接受的——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如果俄狄浦斯真的相信我采取了违抗他的行动,那么我必须为自己辩护。我不愿意在怀疑的可耻阴云下生活。
老者:对你的控诉是在感情激动的时候提出来的,没有必要不安。
克瑞翁:但是俄狄浦斯是否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呢?
老者(也许是因为胆怯而言不尽意):我不知道,对于地位比我高的人,我从来看不到他们在干什么。(注17)
俄狄浦斯的到场打断了他们的辩论。随之出现紧张和尴尬的沉默。俄狄浦斯出奇地自制,俨然是国王的气派。他表现出咄咄逼人的自信,主要不是因为他胜利在握,而是因为他唯恐输掉。
俄狄浦斯(阴险地):啊,看谁来了!你来干什么?多么厚颜无耻,竟然又到我家里来了。你明目张胆地想搞掉我,接管我的王国!我想,你以为我是胆小鬼或疯子,所以才到这里来。你想得到什么?人民和权力都在我这一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持你的要求。
克瑞翁:好吧,你说完了,现在让我说吧……
俄狄浦斯:你不会想告诉我说,你是无辜的,或者说你不打算推翻我……
克瑞翁:推翻你?哪怕你能举出我的一个行动来证明你有理由这样指责我吗?
俄狄浦斯:难道不是你劝我问狄列西亚斯的吗?
克瑞翁:是的,我劝过。不仅如此,我还确信我做得对。
俄狄浦斯:拉伊俄斯多久以前……
克瑞翁:拉伊俄斯?
俄狄浦斯:……被杀害的拉伊俄斯失踪以来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吗?
克瑞翁: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俄狄浦斯:那时,狄列西亚斯难道不是预言家吗?
克瑞翁:是的,他当时也象今天一样,受到人们的普遍尊敬。
俄狄浦斯:他的预言中是否偶然提到过我呢?
克瑞翁:至少他从来未在我面前提到过你。
俄狄浦斯:那么……在你们的国王……拉伊俄斯被谋杀的时候……你们没有进行过调查吗?
克瑞翁:我们当然调查过,但是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俄狄浦斯:为什么狄列西亚斯当时对这件事保持沉默呢?
克瑞翁:我不知道。
俄狄浦斯因为他的可悲胜利而洋洋得意,开始叫喊和发火。
俄狄浦斯:啊,你不知道!如果我问你的话,你是不是知道你们两个人在合谋,因为狄列西亚斯正在到处扬言,说我是我们正在寻找的杀人犯?
此刻,克瑞翁也发火了,但他的愤怒带有神秘性。克瑞翁身上的一切都有神秘性:从来搞不清他是什么人和要什么东西。
克瑞翁:现在你回答我,你的妻子是不是我的姐妹?
俄狄浦斯(尖叫):是,她当然是!
克瑞翁:也许你们两个人同样有权执政,对不对?
俄狄浦斯(仍在尖声叫嚷):我们当然分享权力!
克瑞翁:难道我不是享有和你平等的地位,站在你的旁边?我缺少什么?不,不,我最不想要的东西就是当君王;对我来说,正象对任何稍稍有点头脑的人一样,能过君主的生活就足够了。难道我不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吗?而且还不用我干事或操心。反之,如果我当了国王,我得干多少违心的事啊;我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得负多少责任,操多少心……不,背判等于发疯,而我不是疯子。我不打算过一种并不比我现在好过的生活。你自己到阿波罗神庙去,用你自己的耳朵去核对,看我带回来的神谕到底是真的呢,还是我同狄列西亚斯合谋编造的。如果是我编造的,那就判我死刑,你完全有权力那样做……
元老:在我看来,他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应当听他的话,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有道理?但我也要搞清楚是什么道理!只有在我挫败了他的计谋,胜利地实现了我的计划之后,我才能做到这点。
克瑞翁:你想干什么?放逐我吗?
俄狄浦斯:不,对你的判决不是放逐,而是死刑。
元老:我的主人,够了,你决不能说这种话,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这时,会议乱成一团:事态发展失去了控制,但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特别是没有人能够加以阻止。有些公民在叫喊,其他一些人紧闭着嘴站在那里。元老们互相交换意见,探索调解的途径,干顶这场争论。俄狄浦斯和克瑞翁则放大嗓门争吵,他们的声音压过了元老们交谈的嗡嗡声。
克瑞翁(画外):你一定要干,就判决我好了,但是要把你恨我的原因公诸于众!要讲真正的原因!
俄狄浦斯(画外):原因是你不甘于居我之下!
克瑞翁(画外):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俄狄浦斯(画外):你撒谎!
克瑞翁(画外):但是你甚至不愿试图了解我!
俄狄浦斯(精疲力竭,但孩子气地):不肯让步的是你!
伊俄卡斯忒来了。她来到吵闹的现场,元老们也被卷进了争论。她环视现场,设法估量局势,但什么也没有说。(注18)
克瑞翁(画外):我不会向你的丧失理性的命令屈服……
俄狄浦斯(几乎声泪俱下的画外音):哦,忒拜!哦,忒拜!
克瑞翁:我也是忒拜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伊俄卡斯忒不打招呼就进行干预了。她出奇地超脱和镇静,正象一个极力做到超脱的人那样。看来她一心要装做她对于现实事态完全不了解。
伊俄卡斯忒:这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吵吵闹闹?根子是什么?可耻。城市处境悲惨,可你们只会为了个人的不痛快而争论!俄狄浦斯,如果你不随我回王宫;克瑞翁,如果你不回家去,那么,这个小小的事件就会酿成一场悲剧……
她坚定而楚楚动人地挽着俄狄浦斯的手走了。她是镇静的,这是一个宁肯不知道真相的人特有的那种镇静,它能够影响别人。他立即顺从了,象个孩子那样让她带走。
元老们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段,似乎是要利用俄狄浦斯的让步来引导他更坚定地走向和平解决。
元老:俄狄浦斯,要通情达理嘛;在这一点上让步。
另一个元老:对发誓真心诚意的人表现一点尊重吧。
第三个元老:你不能用模糊不清和无根据的指控来污辱一个朋友……当他立了誓约的时候,你不能这样做。
元老:我们不要在旧的罪行上增添新的罪行。
俄狄浦斯现在站在门前,他紧紧握着他母亲的手,转过身来面对元老们。他的面容已经改变,现在显得温柔和困惑。
俄狄浦斯:就这么办吧。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们才这样做的。我就这样判处自己……
克瑞翁:你让步了,但是心怀怨恨。为什么,俄狄浦斯,为什么?
俄狄浦斯最后一次在自己胸中煽起绝望的怒火。
俄狄浦斯(尖叫):滚出去!别缠着我!你们等什么?走开!走!
他和伊伙卡斯次走进他住的地方,一次也没有回顾。
克瑞翁转过身,默默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向城市。
第38景 通向国王卧室的王宫内景·白天
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手挽着手走过王宫的一个又一个房间,他让她领着走。
远方声声挽歌飘进王宫,填补了他们之间那种沉默的空虚。
勉强可以听到挽歌声。这两个人继续走,挽歌的余音萦绕在空中。他们没有交淡。他们走到伊俄卡斯忒不久前和侍女们纺纱的院落。这时,他们由于一时的心灵感应,意识到他们手挽着手在走路。
特写:他们的眼睛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特写:他们松开了手。
母亲和儿子就这样继续往前走,越来越沮丧和寂寞,走向他们的卧室。看来,他们被习惯或本能所驱使在寻找一个避难所,避开这个咄咄逼人的世界。
第39景 卧室·内景·白天
他们走进卧室,慄冽的静寂包围了他们。伊俄卡斯忒坐在床边,俄狄浦斯背对着她,看着窗外一排排的屋顶。
挽歌的声音飘进卧室,比刚才清楚一点,但还是很遥远。
伊俄卡斯忒: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克瑞翁……
俄狄浦斯猛然转过身来。
俄狄浦斯:因为你的兄弟克瑞翁指控我是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就是这原因……
伊俄卡斯忒:他指控你这个……是他主动的呢,还是听了别人的话?
俄狄浦斯:不,他把狄列西亚斯带到我面前……提出指控的是狄列西亚斯……他声称他是无辜的。
刚才的怒火已经熄灭,现在俄狄浦斯是出于需要才说话,他几乎是在祈求帮助。伊俄卡斯忒低声回答,这是悲剧惯用的音调。
伊俄卡斯忒:如果这就是一切,那就无须着急。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扮演不了先知的角色,谁也不行!听我说完,然后再判断我是否讲得对。一度有人向我的丈夫拉伊俄斯预言,说他将被我和他生的儿子杀死……但是,他并没有被他的儿子杀死,而是被一批非法之徒杀死,地点是河谷边的一条小道……我还应当告诉你,拉伊俄斯曾经下命令把我们的儿子扔掉,捆着孩子的脚,扔进了荒山野岭,死在那里。由此你就可以判断,预言向来是多么靠不住!相信我吧,用不着担心,俄狄浦斯。如果神愿意揭示自己的意图,他不会模棱两可,也不会通过中间人。
伊俄卡斯忒的话把俄狄浦斯摧垮了。他看着她,脸上出现了恐怖的神色。
俄狄浦斯:恰巧相反,但愿你知道你的话在我心理引起了什么样的焦虑和恐惧……
伊俄卡斯忒(现在轮到她害怕了):你说什么?你有什么可害怕的?
俄狄浦斯:你说……拉伊俄斯是在河谷边上开出的道路上遇害的……
伊俄卡斯忒:是的,人们是这样说的……
俄狄浦斯:什么地方?
伊俄卡斯忒:从这里到阿波罗神庙途中的某个地方。
俄狄浦斯:确切的时间有多久?
伊俄卡斯忒:在你到这里之前不久,我们刚刚听到他遇害的消息……
现在,俄狄浦斯的眼睛就象儿童那样流露出赤裸裸的恐怖。他一声不响,用双手遮住脸。
俄狄浦斯:上帝啊!你怎么这样对待我啊!
他陷入长时间的痛苦沉默中,他的话语似乎产生了无休无止的震鸣和回声。
伊俄卡斯忒: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些事情如此关心……
俄狄浦斯:啊,我求你别问我任何问题。拉伊俄斯当时是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伊俄卡斯忒:他是高个子,白头发。他的面貌和你没有多大差别。
在这个命里注定的新打击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俄狄浦斯的脸上展现出古怪的笑容。他又开始讲话。
俄狄浦斯:那么,这可能是真的。开始的时候,我拼命诅咒自己。
伊俄卡斯忒:你说什么?为什么你的脸色这么阴沉?……看着你都让我害怕……
俄狄浦斯:我也吓坏了……害怕得要命,我怕狄列西亚斯可能己经讲出事实的真象……但是,告诉我,你的丈夫拉伊俄斯是微服而行,还是带着大批扈从?
伊俄卡斯忒:他带了五个人,四个士兵和一个奴隶,他们共乘一辆马车。
俄狄浦斯:是谁把消息带回来的?
伊俄卡斯忒:那个奴隶,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
俄狄浦斯(几乎在狂喊):这个奴隶还在这里,在王宫中吗?
伊俄卡斯忒:不,当他回来看到你取得拉伊俄斯的位置以后,要求我把他派到乡下去放牧,离忒拜越远越好。我满足了他的愿望,因为他是一个忠实的奴隶,本来应该得到更多的东西。
俄狄浦斯:你能把他叫到这里来吗,马上……
伊俄卡斯忒:当然可以,但是,你为什么要见他呢?
俄狄浦斯:别问我……我已经讲得太多了……尽管我是违心地和无意识地讲出来的……
他在拖长声音讲“违心地”等最后几个字时,确实象是梦呓一般。
伊俄卡斯忒这时正在他逼人的凝视下缩成一团:他在用爱的眼神爱抚她,但这种爱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爱,而只是某种拼命想成为爱的东西。他疑视她的外貌:她的脸甜蜜而愉快;她的眼睛是长长的,庄严而有野性;她的胸部雪白高耸,还有那枚别针,在她双乳间别住她那白色的长袍……
他凑近,握住她的手。他在求她帮助呢,还是靠在她身上避难;但这种姿势很快就变了。他放开她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让她紧贴在他身上,使劲吻她的嘴唇。但是他的拥抱和亲吻自然而然地停止了,没有再进一步。
她依然在他怀里。他的嘴贴着她的嘴。俄狄浦斯突然又说话了。(注19)
俄狄浦斯:我的父亲是科任托斯国王波吕玻斯,我的母亲是墨洛珀……可是,有一天,我童年时的一个朋友觉得受到怠慢,便骂我是野种……我无法安心,不得不问我的母亲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对那个孩子如此侮辱我极为愤怒,我无保留地相信了他们……
他再次吻伊俄卡斯忒,动作是机械的和不自然的,然后继续叙述——
俄狄浦斯:但是在我内心深处,仍然残留着怀疑……我没法公开讲出来……我决心到阿波罗神庙去……但是,神不仅不回答我的问题,还谕示了更可怕的事情……神谕说,我将娶我的生母为妻……还会同她生下怪异的子女……神谕还说,我命中注定要谋杀自己的父亲……既然有这样可怕的神谕,谁还敢回科任托斯?
他再次把伊俄卡斯忒深深搂进怀里:这次他没有吻她,而是绝望地把他的脸埋到她的颈下。他抬头望天,强迫自己继续说——
俄狄浦斯:……我信步离开科任托斯……沿着在河谷边上开出来的一条路前进……我遇到一个人坐在马车上,他带着四个士兵和一个奴隶……我杀掉了卫兵,然后我杀了这个人。他那么傲慢,一心逼我让步,侮辱了我……如果那个人和拉伊俄斯有任何关系的话,那么……我就……
伊俄卡斯忒(打断他):俄狄浦斯,你的话使我充满了不详的预感。但是,我们还要听一个人的证词,他的证词将是有决定意义的。你必须等待,保持信心。
俄狄浦斯(霎时间从她身边后退):这是我仅有的一线希望……这个奴隶必然知道,他说过,杀害国王的是一批非法之徒……哎,只要他重申他的说法,就可以证明我是无罪的。
恶梦的结局已经在望。俄狄浦斯从这个荒谬的希望中得到了新的动力,再次爱恋地伸出手臂抱住伊俄卡斯忒。他的手习惯地伸向别住她披在肩上的长袍的那枚别针。但是,伊俄卡斯忒由于一种新的和更强大的本能,同样机械地抽出手来挡住了俄狄浦斯的手,温和地推开他放到别针上的手。他们的目光闪烁良久,毫无表情。然后,伊俄卡斯忒往后退,匆匆走开,几乎跑了起来……(注20)
第40景 王宫的正厅·外景和内景·白天
元老们和大臣们还在开会;这是在城市处于危机时刻举行的会议。他们在用既震惊又焦虑的声音交谈。
伊俄卡斯忒的突然到来,以及她的浮躁外表在这座城市的可敬的长官中引起了混乱:他们瞪大眼睛看她,过了一会才走过来迎接她。
伊俄卡斯忒:我要去祈祷……我正要到庙里去向神祈祷……俄狄浦斯的灵魂极为不安……他不能再用旧的知识来对付新的问题,就信口开河,这是难怪的……他随心所欲地办事,无论他的想法多么可怕……我要去为我们大家祈祷。看到我们的好顾问害怕得发狂,我们大家都心如刀割……
但是,正在这时,士兵和奴隶把一个很老的人推到前面——这是来自科任托斯的一个奴隶。他腰弯背驼,头发雪白,因为衰老而哆哆嗦嗦,但眼睛很亮,象针一样锐利。
老信使:我来到这里,来到你们的城市,因为我有事要告诉俄狄浦斯,你们的国王。
伊俄卡斯忒:我是他的妻子。我们能为你做什么?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老信使:我带来了好消息,为你,也为你一家。
伊俄卡斯忒:告诉我们吧。谁派你到这里来的?
老信使:我来自科任托斯。我带来的消息会给你们带来喜悦,或许也会使你们痛苦。
伊俄卡斯忒:说吧。
老信使:科任托斯的市民准备选举俄狄浦斯为国王。
伊俄卡斯忒:为什么?难道俄狄浦斯的父亲、年高德助的波吕玻斯不是科任托斯的国王了吗?
老信使:他曾经是的。但是他现在已经去世,进了坟墓。[化]
第41景 地点同上·时间稍晚·外景·内景·白天(注21)
俄狄浦斯: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是因为有人谋叛而被杀害,还是因为生病而自然死亡?
老信使:你知道,你的父亲己经很老,很老。老人去世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俄狄浦斯陷入沉思。他听到父亲死讯时的悲哀是真诚的,但又是他长时间沉默的借口。他重新启齿时,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俄狄浦斯:预言有什么用?你说得对,伊俄卡斯忒。有人预言我将杀害自己的父亲,可是他已经去世,在坟墓中长眠。……只要他不是因为同我长期分开的痛苦而去世……我就不可能是致他于死地的人……
伊俄卡斯忒靠近他,紧握他的手。在这一瞬间,他看来几乎已经战胜了命运。
伊俄卡斯忒:明白了吧?别再去想这些天来你一直魂牵梦萦的暴行了。
俄狄浦斯:是的,但是还有一件事让我害怕,这就是娶我的生母为妻……这一个想法还让我害怕……
伊俄卡斯忒:为什么要害怕呢?为什么?我们只能任凭命运摆布,谁也不能预见以后会发生的事!最聪明的办法是寄信念于幸运,过我们能够过的生活……为什么你那么害怕娶你的生母为妻这种念头呢?为什么?你试想想看,有多少男人在梦中同自己的母亲颠鸾倒凤!
这些话象揭露出人意料的事实那样惊动了沉默的会场。元老们震惊地看着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但他们当中有人在笑。这是嘲弄的微笑,因为他们看出这段话异乎寻常,简直是一种丑闻。
伊俄卡斯忒:谁没有梦见过同白己的母亲寻欢作乐?难道他要害怕自己的梦吗?当然不,除非他要用无谓的受苦来搅乱自己的生活。
俄狄浦斯:如果我的母亲已经去世,那么你的话就会是智慧的结晶,可是她仍然活着。我是害怕,我也没法不害怕,尽管我知道你的话是对的。
伊俄卡斯忒:与此同时,你父亲的坟墓却张开眼睛看着世界!
俄狄浦斯:是的,张得很大!但是,我却害怕还活着的母亲。
这时,眼睛很亮的老人插话了。
老信使:她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你害怕?放心吧,扔掉你的害怕……我还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不必害怕。
俄狄浦斯:你说什么,老人家了你有什么理由?
老信使:波吕玻斯不是你的生身父亲。
俄狄浦斯:这是什么意思?你疯了吗?
老信使:波吕玻斯不是你的父亲,正象我不是你的父亲一样。
俄狄浦斯(叫喊):你一钱不值、你算什么东西!他一定是我的父亲!
老信使:不,他和我都不是你的生身之父……
俄狄浦斯(绝望地、孩子般地叫喊):那么,他为什么把我叫做他的儿子?
老信使:我亲手把你交给他的,那时你还是个婴儿……
俄狄浦斯:你交给他的?那么,他为什么那样爱我?
老信使:他没有子女,所以那么爱你!
俄狄浦斯:那么,你买了我,还是凑巧碰到我?
老信使:我在喀泰戎山上发现你……那时我在为波吕玻斯放牧……
俄狄浦斯:而我那时处于休克状态,快要死去……
老信使:你的小脚被绳子捆烂了……
俄狄浦斯:啊!你把痛苦,把我早已忘记的痛苦带回来了……
老信使:是的,正因为这样,你小时候有个绰号,叫“小肿脚”,你不记得吗?
俄狄浦斯:我还没有脱离襁褓就经受了羞辱。但是,你知道是谁把我扔到那里,是我的父亲还是母亲?
老信使:不是他们,是另一个牧人。
俄狄浦斯:他是谁?
老信使:拉伊俄斯的奴隶。
俄狄浦斯:他还活着吗?
老信使:我不知道。
俄狄浦斯:这里有谁知道吗?现在是弄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俄狄浦斯处于昂奋状态:他的热情和他弄清真象的执着精神感染了周围的人。他们试图帮助他。
元老:我想他就是你派人去找的那个奴隶……拉伊俄斯遇害的见证人……但是伊俄卡斯忒一定比我们更清楚。
伊俄卡斯忒:不,不,你想搞清楚什么?你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俄狄浦斯,别去想这些事,那要好得多,好一千倍……
俄狄浦斯:你错了,我说这些话,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弄清楚我到底是谁!
伊俄卡斯忒:为了神的缘故,你别去弄清楚……这就是说,如果你爱惜自己的生命的话。我的痛苦和悲伤已经够多了……
俄狄浦斯:也许你害怕我出身卑微?用不着害怕,你的高贵不可能受玷污!
伊俄卡斯忒:别再进行这种调查,俄狄浦斯!求求你听我的话!
俄狄浦斯:我不能。我必须知道真相。
伊俄卡斯忒:可怜的俄狄浦斯!但愿你永远解不开你的出生之谜!
伊俄卡斯忒闭紧嘴唇离开正厅。她的脚步不慌不忙,但是坚定沉着;她在服从一种需要,这种需要极为深刻,几乎成为一种欢乐。
元老:伊俄卡斯忒到哪里去?跟她去吧,俄狄浦斯,留在她身旁,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是什么巨大悲伤突然驱使她离开大家。
俄狄浦斯:我不在乎。时候到了,我必须弄清楚是谁给了我生命。也许现在她是因为我是一个卑贱的弃儿而感到羞耻。是的,我是命运之子。命运是我的母亲。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地方。我一生中经历过痛苦和欢乐,我笑过,哭过,而她,命运,是我的母亲!我既然这样来到人间,又怎么可能不如此呢?为什么我不应该一追到底弄清真相呢?[化]
第42景 王官前的广场·外景·白天(注22)
市民们再次聚会在广场前面。
广场中央是那个老奴隶,他站在把他带来的信童旁边。他就是把婴儿时代的俄狄浦斯背上喀泰戎山的人和拉伊俄斯遇害的目击者。他也因为年迈而弯腰驼背,但他的发抖主要是因为害怕,而不是因为衰老。
站在他对面的是科任托斯的奴隶。两个老人对望,于无声中认出了对方。他们的眼神是古怪而神秘的,这是经历了坎坷命运的人才有的眼神。
俄狄浦斯也在场,站在通向王宫大门的台阶顶端,这是他接见民众时通常站的位置。他头上还戴着巨大的王冠,眼睛盯着科任托斯的老信使。
除了这三个人交织在一起的神秘视线之外,其他人的眼睛流露出各种不同的神气:有的焦急,有的超然,有的敌视,甚至微笑——这种微笑千变万化,充满着暗示,这种笑既孩子气,又洋溢着一种遏制不住的对讽刺的爱好。
俄狄浦斯: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人吗?
老信使:是的,就是他。
俄狄浦斯:老头子,现在轮到你了。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你曾经是拉伊俄斯的奴隶?
老奴隶:是的。
俄狄浦斯:你是干什么的?
老奴隶:我是牧人。
俄狄浦斯:你在哪里放牧?
老奴隶:我把牲口赶上喀泰戎山坡或附近的地方……
俄狄浦斯:你看见过这个人吗?
老奴隶:干吗?你指的哪个人?
俄狄浦斯:这里的这个人。你认识他吗?
老奴隶:让我想想……但是,在我看来,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他……没有……
老信使:他当然不记得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可是,我们一起在喀泰戎山上度过三个春秋。他赶着他的畜群,我赶着我的……从春天一直到初秋……三个春秋……(注23)
老奴隶:也许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老信使:那么,你还记得我在山上找到一个孩子的那一天?在场的只有你一个人……(注24)
老奴隶: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你问我这个?
老信使:你们的国王俄狄浦斯就是那个孩子!
老奴隶:够了……我不愿再听你的疯言疯语了。
俄狄浦斯(又一次暴怒):不,他的话一点也不是疯言疯语——你才疯了!说话当心!
老奴隶:我的主人,我干错了什么事,使得你这样对我说话?
俄狄浦斯:你掩盖了真相……我们要你把孩子的事告诉我们……
老奴隶: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说什么呢?
俄狄浦斯咆哮起来,一直走到老奴隶面前,似乎当时当地就要把他杀掉。但是,他克制住自己,改为对着老头的脸大喊——
俄狄浦斯:也许给你上刑你就会知道了……我是给你下警告!
老奴隶:但我只是个老头子,可怜的老头子……
俄狄浦斯:把他带走!铐起来!干掉这个家伙!
老奴隶(吓得屈服了):但是,你要知道什么?
俄狄浦斯:你有没有把我们讲的那个小孩子背到山上去?
老奴隶:是的,我背了,我希望这个孩子立即就死掉了。
俄狄浦斯:谁把那个孩子交给你的?他是不是你自己的儿子?
老奴隶:不是我的……是别人交给我的……
俄狄浦斯:别人……他们是谁?
老奴隶:为了神的缘故,别再问我了。
俄狄浦斯(又叫喊起来):说话,老头,要不我当场把你干掉!
老奴隶:孩子是拉伊俄斯的……
俄狄浦斯:那是他的奴隶,还是他自己的儿子?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老奴隶:啊!对这个问题,我可没法让自己回答。
俄狄浦斯:我又怎么能让自己听这个回答呢?但是,我非听不可,非听不可!
老奴隶:这个孩子是他自己的。但是,对这件事没有谁比你的妻子伊俄卡斯忒更清楚,她刚回到王宫去……
俄狄浦斯:她把孩子交给了你?
老奴隶:是的,是她交给我的。
俄狄浦斯:下了什么命令?
老奴隶:杀掉他。
俄狄浦斯:为什么这样残忍?
老奴隶:她害怕不祥的预言。
俄狄浦斯:什么预言?……
老奴隶:……这个孩子命中注定要杀害他的父母……
俄狄浦斯:你为什么让这个老人救下孩子的命?
老奴隶:出于怜悯。
俄狄浦斯(自言自语):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
俄狄浦斯还在沉思这些被揭示的事实。他看来心绪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说什么。他转过身来,跟在伊俄卡斯忒后面,走向他的卧室。
俄狄浦斯(象在梦中一样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现在一切都对上了……这是命运的意愿,但不是命运所强加的……
第43景 王宫内景·白天(注25)
俄狄浦斯再次漫步穿过王宫的房间,沉思着走向卧室。他象在梦中那样走着——神不守舍,缓慢,出奇地镇静。
事实真相使他神昏志迷;他还没有恢复过来,甚至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他不再是他自已——他象患健忘症的人那样信步而行。他看着周围,仿佛弄不清自己置身何地。他就这样机械地走进卧室。
第44景 卧室·内景·白天
俄狄浦斯刚跨过门槛,他的眼晴就看见……
……伊俄卡斯忒的身体,她吊死在屋顶的横梁上。
俄狄浦斯象受伤的野兽一样扑向她的身体,紧紧搂住她,象是在最后一次拼着命救她。这个可怕的景象把他从麻木中震醒,猛烈的动作恢复了他对痛苦的感觉。可是,他贴紧她失去生命的身体所取得的唯一结果只是扯掉了她的衣服。他的母亲再一次赤身裸体出现在他眼前。正是这种赤裸的样子使他无法忍受。
他象野兽一样解开她的别针——他把她作为妻子时曾经为了寻欢作乐而多次解开过的那个别针——把长长的针尖扎进自己的眼睛,疼痛得尖声叫喊。
他的流着血的和裂开的眼睛转向他母亲赤裸的身体:她变得模糊了,然后变得昏暗、朦胧,终于漆黑一团。[渐淡出]
第45景 王宫前的广场·外景·白天
全市的人都来了,包括市民和元老们:密匝匝的人群拥挤在刚发生悲剧的王宫前。
死寂的沉默,郁闷的期望……
每个人都望着宫门:俄狄浦斯在那里出现了,他摸索着走路,踯躅不前。长久的、深沉的静默,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个蹒跚的人影。他倒下了,又自己爬起来。他是完全孤独的。
在人们的眼神里,恐怖、厌恶、仇恨和嘲讽超过了怜悯。
一个元老打破这种无尽无休的、悲惨的和可耻的沉默,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同情心。
元老:为什么?你这样干为了什么?
俄狄浦斯猛然转过头来,试图弄清声音来自何方,他的脖子和下巴紧绷着伸出来,好象一条刚被碾断的毛毛虫。他竭力说出几个不连串的字,他的声音因为正在折磨他的痛苦而变得嘶哑(注26)。
俄狄浦斯:这样我就用不着再看……我遭受过和我犯下的罪行……在黑暗中,我将不能看到永远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认不出我想要认识的事物。
又是长长的沉默。然后俄狄浦斯又结结巴巴地重复他讲过的话:
俄狄浦斯:我应该把我的耳朵也割掉……把我这个不幸的身体牢牢禁锢起来……让它不再看到或听到任何东西……拥有一个没有邪恶的心灵是多么美好呵!
他再次沉默。在停了好久以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
俄狄浦斯:你们必须把我赶出你们的城市……你们必须毫不迟疑地放逐这个留下恐怖的人……
他又沉默了。他呆在深沉的黑夜里,直到他的头脑里又出现了他想说的话。
俄狄浦斯:我们决不能提到生活中不纯洁的东西……永远不谈它们,永远不涉及它们。我们必须保持绝对的沉默!把我藏起来!把我赶出我们的国土!把我扔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人们永远也不会再看到我的地方。
元老们(仍然胆怯地、屏息静气地低声):现在必须由克瑞翁来作决定。
俄狄浦斯又象被碾断的毛毛虫那样扭过头,寻找克瑞翁,他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痛苦地呻吟。
克瑞翁:不,俄狄浦斯,我现在不想嘲笑你,也不想指责你的罪行……但是,忒拜的市民们,你们在干什么?把他带回他家里去,让他的亲人照顾他。同情心要求只让他的亲人看到他的凄惨模样。
俄狄浦斯:不,克瑞翁,不。为了同情的缘故,把我送到远离这座城市的地方……让我在荒山中流浪,我在襁褓中的时候我父母就把我扔到了荒山中;让我死在那里,就象他们希望的那样……
克瑞翁无话可说。他垂下眼睛,神秘莫测地看着俄狄浦斯和其他人。
可悲可耻的沉默再次笼罩着人群。他们互相望望,又看看俄狄浦斯,眼神中流露出恐怖、轻蔑、嘲讽和怜悯。
俄狄浦斯摇晃着走向通往城外的道路,他跌倒,又爬起来,在沉默中蹒跚而行……
这时,信童走出人群,他脸上表现出谦虚和同情的神情;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那是一管笛子,形状象狄列西丘斯的笛子。这是盲人的笛子,它叙述事件的始末,把悲剧变成传奇。这个少年习惯卑贱的生活,他不怕走近新伤口还在流血的可怜人。他走近来,献出笛子,但俄狄浦斯看不见,不可能知道。
随后,少年抓住他的一只手,把笛子放在他手中:俄狄浦斯抚摸笛子,识别出它是什么,紧紧抓住它。然后他由少年扶着动身了。这两个人穿过压抑人的、难忍受的沉默走开,人群望着他们往前走,同他们保持距离。
俄狄浦斯步履维艰:这两个人似乎走了好久,好久,才到达城市的边缘,开始穿越荒凉的原野。俄狄浦斯直到这时才把笛子捧到唇边,吹出了一个音符……再吹出第二个音符……少年走在他身边,鼓励他。
现在俄狄浦斯已经成为一个盲丐,一个预言家,他在吹笛。他吹出的曲调还是不流畅的和不成熟的,仿佛在追忆他的童年;这是狄列西亚斯的神秘的爱情之歌的旋律。这种旋律既比命运年老,又比命运年轻。
两个人消逝在远方尘土迷漫的道路上。
第46景 某处广场·外景·白天
一个大广场,它带有历史和文明的印记:一座没有完工的红色石质大教堂;对面是市政厅,它有拱顶的回廊和大理石作竖棂的窗户;另一面又是一座公用建筑,也用红色石头作原料,还有雉堞,广场周围都是红色的石头房屋,都有奇特的屋顶和门廊。
广场的右侧是长廊,它有一连串雅致的门廊,上面装饰着各种浮雕,纪念有钱的家族、重大的事件、人们早已忘记的安息日游行。资产阶级可以在这里举行庆祝仪式,为自己的气派而洋洋得意。
在古老的建筑和久经风雨的门廊之间,有一些时髦的引人注目的商店。在广场上,车辆和买东西的人川流不息。
广场的一角为鸽子和流浪汉所占领。他们安祥地享受如蜜一般的甜丝丝的阳光,懒洋洋地过日子,身上染着红光。俄狄浦斯和他的少年向导从小街上走进广场,走向逃避城市热闹生活的避难所。俄狄浦斯缓缓坐下,开始吹笛子。他头发很长,灰尘满面,胡须未刮,一副乞丐或预言家的模样。他吹的调子是资产阶级复兴(或革命?)的歌曲,是为自由而斗争的歌曲。
随着飘扬的乐声,整个环境有了确切的、充满感情的意义,成为回忆本身。尽管这个环境是司空见惯的,这时却重新表现出它内在的史诗性。
学生挟着书本走过,漂亮的姑娘在长廊中忸怩作态。一个母亲抱着孩子走过,她是一位慈祥端庄的主妇,正在作黄昏或早晨的散步。
儿童们三三两两而来,在俄狄浦斯身边围着一群人,他们有点害怕他,但还是鼓起胆子逗他几句才跑开。
儿童们:肿脚!肿脚!肿脚!
游客们给教堂拍照。
警察懒散地站在旁边,身子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阳光下。
人们来来往往。闪光的眼睛,摆动的手和脚——人类就这样走向自己的命运,既懒惰,又有狂热的活动。现在只是这个漫长过程之中的一刹那。信童无所事事,在同鸽子玩,挥舞手臂赶鸽子。
这时,俄狄浦斯开始吹笛子了,那曲调仿佛是历史的隅隅私语,使周围的环境有了意义。然后他突然停止,似乎为要求立即得到满足和证实的某种信念所召唤。他四处摸索,试图找到他的向导,这时他不耐烦了,急于上路。
少年来到他身边时,他把少年推向另一条小街,似乎受到某种遥远的、内在的召唤。他们二人很快消逝了……
第47景 工业区·外景·白天
意大利北方工业区一个宁静的早晨。地平线上呈现出工厂的巨大、低矮和模糊的轮廓。
这里的高速公路有扩展的余地,人行天桥可以自由自在地越过车流,汽车在蓝色的烟雾中几乎无声地高速驶过。但是,在景中占突出地位的还是工厂。厂房的外形是由人们不清楚的各种需要所决定的,因而象古教堂的外形那样简单。柔和的光线照着这个工业区:一排又一排相同的圆柱形结构,它们的墙是对称的,墙上是柔和的紫色、灰色和耀眼的白色,作为背景的天空也是同样的颜色。
这片完美的景色有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杂乱无章的农村的遗迹。残存的田地,零乱的围篱,背景是一座巨大的煤山,衬托着朦胧的天空,闪着乌黑的光泽。
俄狄浦斯和他的向导走向这片田地,这是工人上班经过的地方。他们躺在草地上,俄狄浦斯开始吹笛子。这次他吹的曲子是人民暴动的歌,起源于游击队的斗争。它唤醒了一种神秘的情调,它似乎把它自己的意义注入了周围的一切事物中:路过这里的工人、车辆和在远方车站等公共汽车的老百姓。
几个青年人在广场上踢足球。俄狄浦斯的向导冒失而高兴地走过去参加。这是一天当中仍然属于人民的时间。
俄狄浦斯惘然若失,一心想用他的笛子吹出那种能把这一切的意义表现出来的曲调。[化]
第48景 萨西尔的外景·白天
俄狄浦斯和他的少年向导现在走在一条冲洗得发白的农村小路上。时间是寂静的中午,他们无声地走着。然后,长久被忘却但却磨灭不掉的形象开始出现:一条街道,一所房屋……
房子的尽头就是田野。
这些房子大部分是廉价的住宅,住的是下层中产阶级……它们有独具一格的门廊、水槽和门上的小过梁:这是曾经统治这片腹地多少个世纪的海上贵族留下来的明显遗迹。
两个小学生和一名士兵走过……他看来就是以前出现过的那个,尽管他穿的不再是三十年代的灰绿色制服,而是六十年代的卡叽制服……
现在俄狄浦斯和少年走在村庄旁一条路上:远方的房子就象是一串发白的土块。就在这里……
这就是那所古老的乡下房子,麦场上还有麦子。还有一把鱼叉……还有一条狗,走开又回来……有几个陌生而又出奇地熟悉的人,还有一群母鸡……
现在道路伸展在高高的河岸上,这里空气新鲜,草木稀疏……附近有一条铁路,间或还有火车驶过,为这块被人们所忘记的土地服务。也许还有些农民走过,还有一个痉挛的儿童坐在婴儿车上,他的脸苍白得出奇。这条铁路让我们想起千万个在一潭死水中停滞不前的村庄。
俄狄浦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下面是广漠的田野,好久以前,姑娘们曾经在那里围着一个小男孩,你追我赶,又笑又拍手。
田野的下方是一条平静的小河,绿色的流水……
俄狄浦斯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走上田野,似乎为某种缠绕他的念头所驱赶,一直走到利文札河闪着绿光的地方……
他在这里停下来,这是不是他在自己的阴暗黑夜中所寻找的地方呢?
这个地方是自然界的宝石;银色的柳树郁郁葱葱,树梢轻拂着流水,俄狄浦斯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识别和认出了他的母亲。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代微风轻拂,使这片田野有了生命;同一个音乐主题掠过画面,立即把它那种使人不安的意义注入了周围环境——这个主题是重复,是回归;尽管时间在徒劳地运动,它却表现了原始的静止状态;它是童年时代的神秘音乐,是预言家的爱情之歌;它比命运年老,又比命运年轻,它是万事万物的起源。
(全剧终)
注释:
注1:本书希腊神话中的人名、地名均采用人民出版社《希腊的神话和传说》1976年版的译法。——译注
注2:赫克托耳是希腊神话特洛亚王国的英雄,阿斯堤阿那克斯是他的幼子。——译者
注3:意大利南部的一种舞蹈。——译者
注4: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译者
注5:俄狄浦斯意为肿脚。——译者
注6:在完成片中,这场戏略有变动。
注7:拍摄影片时,以下三场戏有些改动。
注8:在完成片中,删掉了第23、24景。
注9:此处原文与前文有误。——译者
注10:影片对这一段作了较大的修改。
注11:影片中对这段对话作了些修改。
注12:克瑞翁是俄狄浦斯的舅舅,俄狄浦斯之父死后,他一度担任忒拜国王。——译者
注13:影片里没有这场戏。
注14:帕索里尼在影片中扮演祭司一角。
注15:影片在这里,即在俄狄浦斯与狄列西亚斯对质之前,增加了两个场景。
注16:影片中任何元老都不曾在克瑞翁不在场的情况下说过话。
注17:影片中没有这句话。
注18:在影片里,伊俄卡斯忒在这场戏中始终存在卧室里。
注19:在完成片中,下面的对话作了很大的修改。
注20:影片中,这场戏的结局完全不一样。
注21:影片中没有这个场景。帕索里尼的剧本在这里提到老信使实际上是科任托斯的收羊人。影片中自始至终只提到牧羊人。
注22:影片中,这个场景是在忒拜附近的郊区。
注23、24:原文如此。——译者
注25:影片中没有这场戏。这里有两个穿插的场景,一个是伊俄卡斯忒自杀前在花园里,另一个是俄狄浦斯会见过奴隶后回到王宫里去。
注26:影片中,长老一角已被删去,俄狄浦斯在卧室里把自己刺瞎之后,便呐呐说出以下的话。
PS:本文选自伦敦洛里默出版社1971年的英译本,英译者是约翰·马修。——编者
又名:伊底帕斯王 / Oedipus Rex
上映日期:1967-09-03(威尼斯电影节)片长:104分钟
主演:弗兰科·奇蒂 / 西尔瓦娜·曼加诺 / 阿莉达·瓦利 / 卡尔梅洛·贝内 / Julian Beck / 卢西亚诺·巴托利 / Francesco Leonetti / Ahmed Belhachmi / Giovanni Ivan Scratuglia / Giandomenico Davoli / 尼内托·达沃利 / 劳拉·贝蒂 /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Isabel Ruth /
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编剧: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Pier Paolo Pasoli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