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教师》电影剧本

文/斯米尔诺娃

译/郑雪来

大城市的街道。富丽堂皇的住宅。春天的晚上。修剪得一般齐整的树木的黑影,斜投在人行道上。路灯的光线照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学生,他们正穿过大街。

“你瞧,又晚了,”姑娘焦急地说。“这都是你不肯快点走。”

“好妹妹,你别发脾气呀,”大学生温存地说,他的声音很低。“在这样的夜晚发脾气,简直是一种罪过。你瞧,这里树木长得多么快啊!三年前好像还没有围墙高。……瞧那个药房,还是那些玻璃球。知道吗,在那里我常常梦见它们。”

“啊,只有一刻钟了,谢廖审卡,我求你快点走吧。干吗你不肯坐马车呢?”

“因为我高兴和你这样一个好看的妹妹在人多的街上走。再说,我已经不习惯那种奢侈的享受了。”

“你真的认为我好看吗?”

“当然。”

“我求你快点走吧……校长看见迟到,要生气的。”

“你还怕她啊?”

“当然怕,怕得心都发紧。”

“可你从昨天起就已经不是中学生了。”

“这有什么用!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到死,我还会怕她的。”

街道的全景。兄妹俩的身影逐渐消逝。

中学校大楼。

兄妹俩走进楼下过厅。

楼梯。盛装的姑娘们陪同她们的父母和朋友沿着楼梯走上去。

兄妹俩站在一个大镜子前。

玛莎一面整着鬈发和衣服的花边,欣赏着自己美丽的脸,一面在唠叨:

“我要把我的好朋女瓦连卡介绍给你。她简直跟你一样倔强。你别笑,是这样的。她跟她爸爸吵架,她爸爸就不给她钱。这都因为她给感染上了。她有个姑母,在国外做过扑灭鼠疫的工作,因为有成绩,不知道是波斯人还是土耳其人还给过她奖章。她就是从这个姑母那儿染上的。”

“染上鼠疫?”

“啊不,染上理想了。现在整个给染上了。你笑什么,校长会听见的。哎呀我的天,我真不懂,你为什么笑得这样厉害?”

“妹妹,你真……可爱。”

“你是想说‘傻气’是吗?干脆这样说吧,我求你。”

“三年来我都没有注意到礼貌了。”

“答应我,今天舞会以后你去送她。”

“送谁?”

“瓦连卡。”

“为什么?”

“我求你这样做。”

“要是她不高兴呢?”

“谢廖沙……为了我。”

“为什么你这样关心她的事情?”

“不是关心她,是关心我自个儿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要跟柯里亚谈谈。懂吗?”

“噢,原来这样!你想离开我?”

“轻点。她来了。要像个好哥哥样儿。你不是老想跟她认识,老想送一送她?瓦连卡!这是我哥哥谢尔盖·彼得罗维奇·马尔蒂诺夫,医科大学生,他很想跟你认识。”

瓦连卡走过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动人的脸庞。长长的辫子。

他们互相点头。

“马尔蒂诺夫。”

“瓦里雅。”

华尔兹乐声起。

灯火辉煌的大厅。一对对舞伴在跳舞。

圆柱旁站着女校长——沙皇中学校僵死的标志。开头几秒钟她活像一座雕像,她那穿着紧身衣的身子直挺挺的,很不自然。高傲、干枯的脸。灰白的头发卷得很精致,罩在额上,看起来就像装在纪念碑上的铁花。

一对对舞伴从她身旁滑过,经过的时候都要缄默一会,甚至音乐的声音在这里都低了下来。

全景。一对对舞伴在跳舞。

第一对。

她:(高个子,下巴突出,声音像银铃)爸爸要带我上庄园去住。知道吗,在奥尔洛夫省,我们有个大庄园。

他:(小个子,满脸酒刺,讲话结结巴巴地)要在那儿等个未婚夫吧?

她:干吗要等?早有了。说实在话,我还没有见过他呢,不过爸爸说,他的庄园是全县最大的。

他:真幸运!

第二对。

她:请您别笑。我得上修道院去。

第三对。

她:(玛莎·马尔蒂诺娃)我最爱的就是舞会。哎,我要跳舞,跳舞……跳舞。我决不放过一个舞会。

他:(充满柔情,大担地)啊,您今天多么可爱呀!……

第四对。谢尔盖·马尔蒂诺夫和瓦连卡。

瓦连卡:为什么您老这样看着我?

马尔蒂诺夫:有人对我说,我们俩很相像……

瓦连卡:哪一点相像?

马尔蒂诺夫:性格上。说是您差不多跟我一样倔强……

瓦连卡:(笑)哎呀,这一定是玛申卡!她也跟我谈过您。

马尔蒂诺夫:您跟她很要好吧?

瓦连卡:是的,我们共一张书桌已经八年了。她总是很快乐的。

马尔蒂诺夫:您呢?

瓦连卡:我?玛莎不是对您讲过,我很倔强。我要到乡下当教师去。

马尔蒂诺夫:所以跟您父亲吵了嘴?

瓦连卡:这个您也知道?您怎么说呢……责备我吗?

马尔蒂诺夫:不,哪儿的话,瓦连卡!您的志愿是崇高的。

瓦连卡:谢谢!

马尔蒂诺夫:已经派定地方了吗?

瓦连卡:是的。到乌拉尔去。沙特嘉村。

马尔蒂诺夫:啊!我知道那个村。我流放的地方就离那儿不远,前年才从那儿跑了出来。

瓦连卡:他们把您抓到了?

马尔蒂诺夫:是的。

瓦连卡:还把您流放了?

马尔蒂诺夫:怎么?

瓦连卡:后来您又……

马尔蒂诺夫:玛莎不是告诉过您,我很倔强。

瓦连卡:是的,不过倔强也得有个限度!

马尔蒂诺夫:不。您听说过蜘蛛的故事吗?

瓦连卡:没听说过。

马尔蒂诺夫:有一个苏格兰人,名叫布鲁士(注1),他是人民与义的领袖。有一次他受了伤,躺在山洞里,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他心境很坏,甚至想死。突然间他看到头顶上角落里有个蜘蛛。它已经结好了网。布鲁士一动手,就把蜘蛛长时间努力的结果铪破坏了。蜘蛛马上又开始工作。当它做完了的时候,布鲁士又把网弄破。蜘蛛再结网,布鲁士再把它弄破。蜘蛛就这样连续结网,结了十一次。布鲁士心里想:小小的昆虫经历了这么多次的失败,都不肯屈服,那么我,一个有理智有力量的人,为什么要悲观失望呢?于是布鲁士又去组织起义,终于取得了胜利。

“很有趣,”姑娘说。现在她才发觉他们俩不是在跳舞,而是手牵手站在那里。她很不好意思。

“瓦连卡,瓦连卡!”玛申卡跑到他们跟前来,她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我们找你找了好半天。该你唱了。快到钢琴那边去。真讨厌,看你把她拖到哪儿去了。”

“玛申卡……”哥哥带着责备的口吻说。“玛申卡,玛申卡……你知道,我们谈得多有劲……快去吧,瓦连卡,祝你成功!”

“谢谢您。”

铜琴。瓦连卡在唱歌:

在舞会的喧闹声中,

世俗的纷扰叫人心烦,

我偶而遇见了你,你的面容

却又让神秘的色彩罩上,

谢尔盖听着。瓦连卡美妙地、动人地唱着。……

夜间。寂静的街道。瓦连卡和马尔蒂诺夫慢慢走着。他激动地望着这姑娘。

“您唱得真好!太好啦!”

“玛申卡怪我唱得不好……说我的声音不好听,”瓦里雅亲切地微微一笑。

“她们什么也不懂,瓦连卡,”马尔蒂诺夫认真地说。“您唱得太动人啦。……今天晚上多么美啊。……您闻到紫丁香的香气吗?您怎么会决定离开这么一个好地方,到乌拉尔去呢?”

瓦里雅:难道那儿不好吗?

马尔蒂诺夫:不,当然不。不过那儿是我们的同胞们——流刑犯们去的地方。他们往往冒着生命危险从那儿跑出来,可您却自愿去……您是坚强的。

瓦里雅:哪儿的话!我只是觉得那边很需要教师。比什么地方都需要。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去。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想去。我要教孩子们……我这么想,假使我们真心诚意,长时期来感化人,使他们成为好人,那么,就是最坏的人也都会变的。可是一定要真心诚意。您别笑我。

马尔蒂诺夫:我不笑您。您的信念正合我的心意。但愿乌拉尔的风暴别把它连根拔掉,别吹断它,别冻坏它。

瓦里雅:您怎么样?

马尔蒂诺夫:我吗,我完全不同。首先,我是个男人,年纪又比您大。我见过很多,经历过很多。我可以说是……内心有了依靠。艰难困苦吓不倒我。因为我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有党的支持。瓦连卡,您知道我心里现在想着什么事情吗?今天妹妹介绍我跟您认识,真是太好了。(他十分突然地结束了他的话)

瓦连卡很窘。

“我们到了!”她说。

“到了吗?”马尔蒂诺夫感到惆怅。“我们还没有谈什么话呢……我还没有把您要去的那地方的情形讲给您听。再在街上走走,好吗?”

“会晚的,”她朝自己家里的窗户望了一眼,犹豫地说。

“可您现在已经成人了,何况舞会还没有完。就假定您这时还在跳华尔兹,还在打旋。”

“就这样假定吧,”瓦连卡笑了起来,于是他们又从这条街走往那条街,从暗处走往暗处。

“乌拉尔是个富裕的边区,”谢尔盖谈了起来。“挺富裕的边区。过不了几十年,那些没有人注意的可怜的乡村都会变成繁华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上会跑着马车或者别的什么奇怪的车子。……现在您去的是乡村,到您四十岁的时候,说不定您过的是城市生活了。……不过您讲话会带着乌拉尔的口音:Пойдемпоскорей,потораппивайся(注2)……

瓦连卡愉快地笑起来。在空旷的街道上久久荡漾着她的笑声。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马尔蒂诺夫说,“好像每走过一条街,对您就多了一层了解……好像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

“我也是这样,”姑娘亲切而又惊异地说。

瓦里雅和马尔蒂诺夫默默地在大街上,在静悄悄的巷子里走着。

他们走到了空旷无人的十字路口。

“跟您谈话真是太好了,就是沉默也是好的,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很宁静。……”姑娘说。

桥。静静的河水。铁栏杆。

他们停了下来。

她看着他那若有所思的脸孔,轻轻地问:

“您想什么?”

“我在幻想……”马尔蒂诺夫回答。“要是有这么个可爱的姑娘……她很爱我,也答应等我一个时期……那么无论到哪里‘我都会相信……不……我都会确实知道,她是爱我的,而且会永远等着我……”

“永远……”瓦连卡答应了一声。这听起来就是诺言。

马尔蒂诺夫温存地握住她的手。

早晨。阳光照在地板上。桌上摆着一副餐具。一条狗躺在椅子旁边。钟打了九下。最后一下打过后,那狗就站了起来,走出饭厅。

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狗沿着螺旋梯走上去。它用脚爪把门推开,走进卧室。瓦连卡正在睡觉。它把脚爪放在被窝上。姑娘醒来了。

“是你呀!”她问,看了一下手表,惊叫起来:“九点钟了!涅伦,刚才你在哪儿?干吗不早来叫醒我?我今天多么幸福啊!哎呀,你干的什么事呀,涅洛契卡!”

那狗温顺地望着她。

她很快穿好了衣服,打开窗户。窗外花园里百花盛开,露水晶莹,发散着香气。她站在窗前,那怒放的花朵,晶莹的光辉,新鲜的气息,使她心旷神怡。

她轻快地跳过窗台,朝着紫丁香树跑去,足迹留在濡满露水的草地上。

紫丁香树。

瓦连卡手里拿着一小束潮湿的紫丁香花。

紫丁香花戴在她头上。

佩在她胸前。

这时候她毛里已经不是一小束,而是一大把紫丁香花了。

狗在笑眯眯的瓦连卡周围跳着,想去舐她的脸。

阳台的门。门口站着玛莎·马尔蒂诺娃。

“玛申卡……”瓦里雅从远处喊着。“玛申卡,亲爱的……我完全没有料到你会来。啊,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我告诉你……我今天真是幸福……幸……”她看到玛申卡满是泪痕的脸和她可怜的瘦小的身姿,话说了一半就停下来。

“玛申卡!”瓦里雅心里发慌。“你怎么啦,玛莎!发生了什么事情啦?玛莎,你是怎么啦?……”

玛申卡呜咽着,很难过地说:

“昨天夜里……谢廖沙……又被逮捕了。”

花从瓦连卡手里掉了下来。

遥远的路途。大车。车上坐着瓦连卡和学校看守人叶高尔,他从外表看来并不怎么聪明,身体羸弱,拐手,三十五岁的模样。

他那双漆黑的小眼晴狡黠而锐利地盯着这位新来的女教师。

“这么说,你打算来教我们这儿的孩子罗?”

“是的……”瓦连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事情是好事情,就恐伯……”叶高尔有点突然地说。

“恐怕什么?”瓦连卡不明白。

“恐怕孩子也要干活啊。我们是在矿上。谁手里要是拿起筛子,大家就都会跟着去找金子的。当然,兴许有哪个傻瓜把淘气的孩子送进学校,不过……金子嘛,总更实在些……”

“这个我不同意,”瓦连卡生气地说。

“谁管你同意不同意。嘟噜,嘟噜,快点跑!我们这儿的人很野。全是些强盗。你看到路旁边的十字架吗?前不久有个淘金的在这里给宰了。留下了孩子无依无靠……我们这儿,这种十字架有的是。读书嘛,我没有说的,事情是好事情,就恐怕……”

女教师怀着一种奇怪的心情留神听着他那满口乌拉尔土音的讲话。她仿佛是在做梦,这梦有点骇人,却很有趣。

急剧变化的景色加强了这种幻梦的印象。一会儿是森林,一会儿是广阔无边的平原,平原上蓦地出现一座陡峭的石山,近旁又是一座,接着路就变窄了,甶峡谷中蜿蜒而过。

“我们这儿的宝石……大概,你也听说的吧?那种紫水晶……你点起蜡烛来看,可以看到里头有一股红通通的火在烧,它本身却是淡紫色的。真是无价之宝啊。还有一种宝石是天蓝色的。我们这儿的人几乎全是找宝石的,爱宝石比自己的命都厉害。我就是这样弄成残废的。手拐了。我们这儿的人得风湿病死的很多,许多小孩的手也这样。这样子的手扼都扼不死人,实在话,”他笑了起来,用那黑漆漆的、有点斜的小眼睛瞅着瓦连卡。“你得习惯起来……跟狼一起住,就得像狼那样嗥。”

“你叫什么?”她问。

“叶高尔。”

“父名呢?”

“谁也不叫我父名。”

“我可要叫你。”

“你真是!我叫叶高尔·彼得罗维奇。”

“叶高尔·彼得罗维奇,我们还有多少路啊?”

“还有刚才走的一半,不过要比一半少一点。要是没有大风雪,煞黑就能到啦。嘟噜,嘟噜,快点跑!你冷吧?”

“不冷。”

“冬天里,我们这儿过尼古拉节的时候,出了这么一件事情:教堂执事爱上了神父的老婆。……他把毒药下到面包和酒里给神父吃……咳……”

大车在崎岖不平的草丘上颠簸着,发出吱吱的响声,逐渐走远了。

小丘,三棵小松树。车子在树旁停下来。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个不大的村子,村子中心有一座小教堂。

“瞧,那就是我们的村子。你就要住在那儿,那个绿顶底下,那就是学校。”叶高尔解释着。“嘟噜,嘟噜,快点跑!”

“多么小的村子啊!”瓦里雅感到惊讶。

木牌,上面写着:

公立初级小学

宽大而空荡的教室。瓦连卡站在教室中间,茫然若失,很惆怅的样子。她在板条桌间走来走去,接着就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试了几下,看看好不好写。

“谢尔盖……”她写了又拭去。

她走到窗前。窗外是阒无人迹的街道。酒店。柳树。女教师郁郁沉思的脸靠着窗户的边沿。

看守人的声音:

“你盼着孩子们来呀?”

“是的,”她回答。

“盼吧,盼吧,”他把柴拿到炉子旁边,略带讥讽地说。“要生火吗?”

“生火。”

“用不着生火吧?”

瓦连卡猛地把头转到看守人这边来,严厉地注视着他。

“叶高尔·彼得罗维奇……”她清楚明白地说。“每天早上,你都要把教室炉子的火生着。只有在三种情形下,你可以不生火。那就是柴没有了;或者是春天来了;要不然就是天不保佑,学校给火烧了。”

叶高尔胆怯起来。

她又望着那空旷无人的街道,望着桥、酒店和柳树。

突然间,从远处一所小木屋里跑出来一个没有戴头巾的女人,一个魁梧的男人跟在她后面。他手里拿着一根缰绳。他挥舞着缰绳,追赶那女人。女人吓得不得了,拼命跑着,躲避着,口里直喊“救命”。

“怎么回事?”瓦连卡吃惊地问。

“沃洛恩跟他老婆讲话啦。”

“什么讲话?”

“很简单。喝醉了就跟老婆讲话。总是这祥的。不喝酒的时候,脑子清清楚楚;一喝醉了,就大动肝火。”

“为什么事?”

“家务事。”

女教师看到那男人快追上女的了。人们却都站在院子里动也不动。

“为什么没有人去解劝?”她问。

“他会揍死人的,”叶高尔很有把握地说。“他力气大。有一次马车陷在泥里,他把车辕套在身上拉起就走。他只要一喊:喂,孩子妈,你在哪儿?他老婆一听见就吓得死去活来。你还说为什么没有人去解劝呢。他当场会给颜色看的。不行,好心的老师,跟狼一起住,就得像狼那样嗥……”

沃洛恩追上了他的妻子。

瓦连卡震惊而又愤怒的脸。她向前冲去。

“上哪儿?上哪儿?”叶高尔喊起来。

但她已经跑出了学校台阶。

沃洛恩和他的妻子平齐了。站在旁边看着的人脸色都很紧张。有一个老太婆哭了,另外一个忍不住把头偏过去。

女教师在路上跑着。

沃洛恩打了他妻子一下。她倒下地去。他又挥起缰绳。

“住手!”瓦连卡抓住他的手,用她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喊着。

沃洛恩出乎意外地呆住了。

“什么?”他那充血的眼晴盯住女教师。

“我不允许!”她喊着,用力把男人推开。

他晃了一晃。

“你是什么人?”他愈来愈莫名其妙地问。

“我?我是女教师,”她说。这听起来就像是“我是女皇”。

姑娘命令式的语调和眼睛的表情,使这醉鬼向后退了几步。

“我是女教师,”她带着进攻的口气重复了一句。“我不允许你有这种野蛮行为。”

沃洛恩向后倒退了。这时人群围了上来。女教师用她锐利而愤怒的目光对所有的人扫射了一下。

“把他拉走!”她命令站在旁边的两个小伙子。

那两个小伙子走上来挟住沃洛恩,可是他使劲一挣,就把他们推开好远。随后,他沿着街道踉跄地走去,边走边用嘶哑的声音唱道:

那可恶的樱桃酒啊,

它教会我喝伏特卡,

那该死的姑娘啊,

她教会我谈恋爱。

女教师还在气喘连连,就对周围的人讲起话来:

“老乡们……你们明天……把孩子们送到学校里来。我要开始上课了,不送来会后悔的。”

人们让开路。

女教师走了出去。

她走到台阶上。

走进自己的房间。

往床上一躺,就孩子般伤心地哭起来:

“噢,妈妈呀!噢,亲爱的妈妈呀……我怕……我怕……”

空荡荡的教室。女教师站在黑板旁。她看了看自已的心形挂表。走到炉子边。炉子烧得很旺。她充满着绝望的情绪。一个学生也没有。……

她走到黑板旁,咳嗽了几声。

“喂,孩子们,”她用一种缺乏自信的声调说,“现在开始上课。是的,开始上课。孩子们,我们先来介绍一下。我叫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要记住: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你们说说看。”

空教室里,突然传来孩子们参差不齐的声音: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女教师转过头。门口站着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对啊,孩子们,”瓦连卡对他们微笑着。“进来,坐吧。”

他们坐下来。

“现在告诉我,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回答的时候,每个人都应该先站起来。跟大人说话是要站着说的。懂吗?”

“懂啦。”

“你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的孩子?”

那个蓝眼睛、头发剪成圆形的男孩子站了起来。

“我叫普罗夫,”他说,那双聪明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女教师。“采金工人沃洛恩的儿子。”

瓦连卡有点窘。

“你父亲好吗?”

“他好,在泥潭那儿找宝石哩,”普罗夫恭敬地回答。

“代我给他问好,”女教师说。“坐下吧。”

那男孩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另一个男孩。这孩子眼睛是黑的,样子很淘气。

“叶菲姆·崔冈柯夫。”

“坐下吧,叶菲姆。把头发理好。你叫什么?”

“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孩胆怯地回答,她的声音很脆。

“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了,”女教师说,把手放在小女孩头上。“坐下吧,杜尼雅。孩子们,先让我来祝贺你们能来上学。从今天起,你们已经不是普通的孩子,你们是学生了。孩子们,这有多么好啊!这是一种幸福!你们要学会念书,写字,算算术。你们将要成为识字的人,将要成为有智慧、有力量的人。那时候,坏人就不能欺骗你们,因为你们已经懂得很多事情。我要告诉你们,为什么白天会变成黑夜,谁住在海那边,为什么风会吹,河又往哪儿流。我要使你们有理想。”

教室。三个学生。

二十个。三十个。四十个学生。

叶高尔摇上课铃。瓦连卡走进教室里来。

孩子们从位子上站起来,同声向她问好。

“坐下吧,孩子们,”女教师打开点名册,开始点名……

“伊万·斯特列柯培托夫。”

“到,”一个胖胖的男孩回答,向他左边的人做了个鬼脸。

“叶菲姆·崔冈柯夫。”

“有,”叶菲姆抖动一下鬈发,用那双快乐的眼睛凝视着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

“到,”小姑娘尖声应着。

“克林姆·布柯夫。”

“有。”

“普罗夫·沃洛诺夫。”

“有。”

一只孩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黑板上写出了字母“A”。

节日的钟声。街上挤满了盛装的人们。

女教师在街上走着,她头戴一顶小圆帽,身穿黑色天鹅绒袄。

长长的发亮的辫子。这是她头一次出来“见世面”。

人们很不客气地瞧着她,有的轻声细语,有的扯起喉咙谈着自己的印象,一点也不考虑她会不会听见,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和不痛快。

男女老少都死死盯着她。

瓦连卡觉得在这种目光之下完全无法自卫。

她步履艰难。

手也颤抖起来。但是必须克服这种委屈和惶惑不安的心情。

必须显得镇静、庄严。她抬起头,把背伸直。

左右传来响亮的谈话声。

“这就是女先生啊,多娇嫩。”

“她手里拿着个啥玩意儿?城里人到底是城里人。”

“她把沃洛恩弄得服服贴贴,这是什么道理?”

“她会念咒。”

“没穿毡鞋……”

“老乡,城里人就是这个样儿。”

“嘿,好长的辫子!”

“你瞧什么,费多尔叔叔,爱上了她不成?”

“别瞎扯,淘气家伙。她袷我做女儿倒合适。模样儿没有说的……挺标致,……我给儿子挑媳妇一定要挑个这样高鼻子的。”

“是不是给儿子挑,你自个儿心里明白……”

“不要脸的家伙……”

“你还是少吭声。……不管在教堂里做多久礼拜,过后还是要破戒,要动刀杀人的。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阿门。”

“瞧,这就是女先生。……”

“就是那个女先生啊。……杜尼雅说过,她挺严……”

瓦连卡让自己的脸尽可能显得严厉,心里却很乱。

“天啊,在这儿走我真是害怕,”她想,“简直就像展览给他们看的。多讨厌,他们那样瞧着我……还指手划脚的。叶高尔·彼得罗维奇说过,他们全是些强盗。我倒想知道,都是些什么样的强盗。难道是杀人犯不成?不过我应当跟他们做朋友。怎么样去做朋友呢?我要来感化他们。是的,要来感化他们。我谢廖沙说好了的……天啊,愿他好好地活着,让他想到我。现在快点回家,回家吧。”

桥后边是学校。学生们在水井旁等着。他们焦急不安的激动的脸,在她看来是很可爱的。她微笑着。孩子们把她围在中间,争先恐后地对她说: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今天早上,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家的房子塌了,小牛给压死了,叶高鲁契卡……”

“也压死了?”

“也压死了。他们的房子太老啦。”

“杜尼雅哭着说,她家里现在不让她上学了。”

“走吧……我们就上那儿去。……”瓦连卡焦急地说。

沃洛恩从篱笆门里走出来。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请您到我们家里吃饭吧。”

“谢谢……我得先跟他们一道去,过后再到你们这儿……”

有一个年老的女人从左边走过,向她鞠躬。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要是您不嫌弃的话,就请到我们家里吃便饭。”

“谢谢……我先得跟他们一道去,再到沃洛恩家里,过后再到你们那儿。”

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了一个黝黑的鹰嘴鼻的汉子。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请您到我们家里坐坐,”他说。“我是叶菲姆卡·崔冈柯夫的父亲。”

“认识您很高兴。”

“请您来尝一尝我们的馅饼吧,”第四个人说。接着,有一个鬈发的人把大家推开,走了出来,他身上挂着多金链子。这是村里的有钱人,健壮的采金者布柯夫。

“请你上咱家来,”他用刺耳的高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话。“请你赏光,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就直接上咱家来吧,咱诚心诚意等着你。”

“谢谢……”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很有礼貌地欠一欠身。“我先得跟他们一道去……等会儿我再来访问各位家长。”

塌了的房子。女教师胆怯地打开歪斜的门,走了进去。

桌上摆着一口小棺材。

许多孩子。贫困的景象。

杜尼雅一看到老师就高兴起来了。

“您好,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你好,杜尼雅。你们好。”

女主人消瘦而悲伤的脸。她赶忙让出一张凳子。

“请坐。”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走过去。

“姑姑,我家小牛给压死了。……”一个没有穿裤子的小男孩大声说。

孩子们不懂事地笑着。

“蠢东西……”母亲叹了一口气。

女教师四面张望着。

跟她一起来的普罗夫、叶菲姆·崔冈柯夫和别的孩子成群地站在门口,杜尼雅也走到他们这边来。

“这房子不能住啦……”女教师说。

“可不是不能住啦,”女主人忧愁地回答。

“要倒的。”

“可不是要倒的。”

“要压死人的。……”

“可不是要压死人的……”那女人就像回声似的应着。

谈话进行得很僵。

寒气透过用稻草堵住的窟窿,流了进来。头顶上的圆木已经发弯,摇摇欲坠。

“要盖新的……”女教师最后说。

“还盖房子!我们连马都没有。男人得风湿病,不晓得还能活多久。”

“帮助你……要想法帮助你。”

“谁?”那女人诧异地问。

“我……我试试看。……”女教师说。她很担心,因为她自己还不知道怎样来帮助。

那女人不信任地哀愁地望着她。孩子们却都满怀信心地望着她。

已经没有退却的余地。

瓦连卡也不打算退却。只是变得很心焦,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再见……”她说了一声,就迅速地向门口走去,谁也不看一眼。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走进采金者布柯夫的屋子,屋子里烟雾弥漫。

屋子里有很多人,都在尽情享乐:谁也不去听旁边人讲话,每一个人都是自顾自地说着,喝着,跳着。这种沉醉于疯狂的或悠闲的自我取乐的情景,在头脑清醒的人看来是很野蛮的。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吃惊地望着那道貌岸然的神父彼得,他竟撩起节日法衣的衣边,在房角落里跳起曲膝舞来了。

温顺的神母把手肘靠在冻肉盘子上,怡然自得地唱着“在那平静的原野上……”。

屋子里充满了醉汉们寻欢作乐的喧闹声。

拉手风琴的人冷漠的脸上满是湿淋淋的汗珠。

主人不断斟酒,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跟那些采矿的人争论。

“跟你说,那个紫水晶矿,咱是不放手的。”

“老子要买你的。”

“可是咱不卖。”

“怎么也得买。”

“有神父在这儿喝酒,谈话都开心。

我的心肝儿啊他一点也不喝,

就等着我这小宝贝啊,去陪他……”

门口站着几个男孩子。

万纽沙·斯特列柯培托夫:你说他们今天还会烧钞票吗?

斯切巴·沙雷金:不会的。

万纽沙:我们赌一只鸽子!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站在乌烟瘴气、酒味冲鼻的屋子中间,望着正在喝酒的主人。她很想从这儿跑开,可是主人已经瞧见她,并且迎了过来。

“啊!请进来!咱请过你两次,心想你不会来啦。这在歌里咋唱的?——‘啊,我这小娇娇呀,架子大啊……架子大,就是要拿拿骄……’哼,她不来嘛,会后悔的。咱布柯夫虽然是个大老粗……却挺尊重教育……可就是受不了那种……”

万纽沙:要烧啦。

斯切巴:火候还不到。

布柯夫:既然来了,就算了……请上桌,上桌吧。这儿都是咱自家人!彼得神父,神母,……巡官兹诺比辛,克斯卡和咱的亲戚……咱想你不会来的,瞧不起咱,嫌咱是个老粗……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哪儿的话?我刚才上奥斯特罗高娃家去,她房子塌了。

布柯夫:罪过!在大节日让咱们听到这种扫兴的话,真是大罪过。不信你就问问彼得神父。开导开导她吧,彼得神父,跟她讲一讲。咱们这儿没出什么事!咱心里真快活!喝吧!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谢谢,我不会喝。

布柯夫:没有道理不喝……

咱们的玛欣卡啊,

无忧无虑,

没脑没窍。

她交上了好运道,

却又让它跑掉了。

爱上了一个小伙子,

又没敢向他表白心事……

跟咱喝一杯吧,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咱在这儿给教育鞠躬啦。别看咱满脸胡子,可有的是钱。满袋子钞票。瞧,这是咱心爱的东西。

万纽沙:(欢天喜地地)现在可要开始啦。

布柯夫:咱血汗挣来的……要烧给你看吗?嘿,这全是卡金卡(注3)……

噢,卡金卡啊,大着肚子,

钻在烟筒里啊,眉毛画黑啦……

“喂,拿火柴给我。火柴!!!”

不知是谁赶快就去找火柴。

客人们都围到主人身边来。

布柯夫从一大堆钞票里挑出一张“卡金卡”,擦燃火柴,烧了起来。人群中传出惊呼和叹息声。

一百卢布烧着了。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脸上充满着惊等和惋惜的神情。她回想起奥斯特罗高娃哀愁的脸和桌上的小孩棺材。

钱烧掉了。

从客人当中跳出了机灵的瘦个子尤林,大家都叫他尤拉。

他用那双带刺的、恶狠狠的眼睛望着布柯夫,带着好像要哭的声音说:

“你烧?激老子……算瞎了你的狗眼。……你以为就是你一个人有钱,别人都不算人?不算人?”

尤拉把他那颤抖的手插进口袋里去,掏出一个包钱的手巾包。他用牙齿把结子解开,继续尖着声音说:

“算瞎了你的狗眼!嘿!”

他掏出了一张钞票,擦燃火柴,用一种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喊道:

“看看,敢跟我比吗!”

钞票烧着了。

布柯夫又拿出一张钞票。

所有的人都屏息望着这惊人的景象。在女教师面前又掠过奥斯特罗高娃的脸、小棺材和塌了的房子。

她从桌旁站起来,用她在教室里讲话时的那样响亮的声音说:

“你们都很有钱,并且很慷慨!别以为我要跟你们比。这个就是我的薪水——十五个卢布。要是我突然要一根火柴,把我这最后一点钱烧掉,你们一定会笑话我的。我跟你们还差得远呢,不过……我不想把这些钱给自己留下。我决定花掉它。把它送给奥斯特罗高娃家,去盖房子。”

她把钱丢到桌上,在一片静默中坐了下来,困难地呼吸着,害怕去看周围的人们。她心跳得厉害,口里发干。

她看也不看,信手拿起一个杯子,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以后,就像一条刚由水里拖出来的鱼似的,张开嘴拼命吐气。

杯子里原来是酒。

“她可……照咱们的样子,”已经喝得烂醉的主人兴高采烈地喊起来,“照咱们的样子,干杯啦!干杯啦!”

周围的人都喧嚷着,大声笑着。

“好啊,女老师!这回赏脸啦!照咱们……的样子干了。凭这一点咱就不会吝惜‘卡金卡’……”

“我捐二十五卢布!”

“三十!”

“二十五!”

“四十!”

钞票一搭一搭地投到桌上来。

“瞧咱乌拉尔的:老子给五十!谁肯再多?”

女教师那双充满惊愕和幸福神情的眼睛,望着桌上。

教室。普罗夫在黑板旁。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口述,普罗夫骂着:

“杜尼雅盖了一所新房子。”

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幸福的脸。

叶菲姆·崔冈柯夫在黑板旁。淘气、狡黠的脸。

全班学生都警觉地预料到他又要耍什么把戏。

“商人卖了一百尺印花布……”女教师口述着。

那男孩手里拿着粉笔,把背朝向教室里的人,大家都看到他衬衫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着,这不是别的——是一只小鸟。

教室里传岀噗嗤噗嗤的笑声。

“丝绒,”女教师继续说,“要少四十五尺。”

叶菲姆动一动背。那小鸟在衬衫底下挣扎着,寻找出路。

全班的人都拼命忍住笑。

“商人卖了多少尺丝绒?”女教师问,可桌就在这时候,一只白嘴鸦从男孩的衬衫底下冲了出来。

教室里响起呵呵大笑声。

白嘴鸦飞起来,冲到窗户旁边;又从那儿飞到书桌上来,在书桌上跳着,弄翻了墨水,把本子也推下地去。教室里紊乱起来。大家都忙着来抓这只白嘴鸦,抓了很久。最后,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把它抓到了,就交给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叶非姆,”女教师严厉地说,“把书包收拾好,出去。”

那男孩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教室中间。

“你听见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沉默。

“把书包收拾好,出去。孩子们,给他收拾收拾书包。谢谢你们。因为你不听话,我不准你明天来上学。出去吧。”

叶菲姆懊丧地走出教室。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他靠着墙哭了起来,透过自己的呜咽听到女教师的声音:

“孩子们,这是白嘴鸦。你们看,它的翅膀多么有力,多么美。这两只翅膀可以把它带到几千里以外去,带到没有冬天的南方去。到时候,人也能学会像鸟那样飞。古时候就有过这样的人。他叫伊卡尔(注4)。他很想飞。他用蜡和羽毛给自己做了一个翅膀朝太阳飞去……”

叶菲姆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出深思的神情。

他站在草棚顶上,两手张开。一块粗布从他的手臂上垂下,就像是翅膀。果敢的脸仰向天空。他挥舞着手臂,跑到草棚边缘。孩子们靠墙站着看他飞。

“伊卡尔!伊卡尔!”他们喊道。“别真的飞到太阳里去啦!”

叶菲姆往前一跳,就像一块石头似的落在雪地上。

“唉!你这伊卡尔!”普罗夫惊慌地把他扶起来。“快把血擦掉……”

叶菲姆用袖子擦了一下碰伤的面颊,倔强地嘟哝着:

“我还是要飞……”

晚上。学校。三个孩子站在窗子下面,他们是普罗夫、叶菲姆和杜尼雅。

叶弗姆往女教师住的房间窗子里看了一看,热情地说:

“我爬进去……”

“不,我去……”普罗夫执拗地说。

“让我去吧,“杜尼雅提议。

“不,我去,”普罗夫说,“要不我们就来抓抓棍子。”

他们拿过一根棍子,抓了起来。最后一手是叶菲姆抓到。他笑了。

“万一她在房里呢?”杜尼雅担心地说。

“不会的。她看安卡的病去了,”普罗夫安慰她;“杜尼雅,把手伸出来。”

他们把手联起来。叶菲姆像猫一样轻快地站到他们手上,肩上,接着就爬进窗户里去了。

只剩他们俩留下来的时候,杜尼雅说:“普罗夫、普罗夫、我听妈给爸说:杜尼雅长大了,就把她嫁给普罗夫·沃洛诺夫。唉,我恨不得快点长大。”

“你会不会透过牙缝吐唾沐,吐得老远老远的?”

“不会。”

“我会。牧人教我的。你瞧!”

教室。下课铃。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要孩子们留下。

”昨晚谁把这些宝石放在我房里?”

沉默。

“孩子们,这是谁的宝石?”

“我们不知道,”有边谁高喊了一声。

“不是我们的,”左边有几个人响应。

“大概是您自个儿的,”坐在中间的人回答。

接着他们就一个一个地走出教室。

宝石留在女教师的手里。

“叶高尔·彼得罗维奇!”她叫看守人。“谁去过我的房里?”

“丢了啥?”

“丢什么!还添了东西呢。有人把宝石摆在我床上。”

“真的吗?一定是那些孩子,”叶高尔确信地说。“想给你送礼,可又不敢。真是傻气。让我来瞧瞧。这是两块紫水晶……烟灰色的……给它磨磨边,一定是好宝石。这是变石……白天是绿色,到晚上就像血那样红,也是一种很逗人的宝石呢。我不是跟你讲过,我们是在矿上。”

教室里坐着一些重要的客人:耳聋的教育局长,病容满面的秃头视察,穿着节日法衣的畏缩的神父。

激动得脸色发白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普罗夫朗诵着诗:

挺起了胸膛向前走,

天空、树林和沙洲。

崎岖的道路。

喂,让我们紧紧地拉着手。

他的声音很响亮。在那睁得很大的淡蓝色的眼睛里,显露出智慧的光芒和对人们充满信任的神色。

露着胸膛,光着两只脚,

身上披着破棉袄,

向前看,别害臊!

这是多少人走过的光荣大道……

他朗诵着,客人们不由自主地望着他那穿破了的“皮靴”和缝上补钉的衬衫,都认为这些诗句一定是他灵机一动,临时编出来的。

在学校里很快便会知道,

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庄稼人(注5),

怎样按照自己和上帝的意志,

成为智慧而伟大的人……

他念完了诗。神父甚至于掉下眼泪。

“谁家的儿子?”教育局长问。

“采金工人沃洛诺夫的儿子,”女教师回答,她神采奕奕。

“沃勒(注6)?什么沃勒?”教育局长慌了起来。

“沃洛诺夫,”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大声地重复一句。

“噢……有才能,”他淡漠地夸奖了一句。

“萨莫罗多克(注7),”视察凑到他耳边,嘟哝着说。

“什么?什么?”教育局长没有听清楚。

“萨莫罗多克,我是说我们找到了萨莫罗多克。就在近旁……足足有五磅纯金……”

“啊,真是惊人!”教育局长嫉妒地摇摇头。

多沼泽的森林。洼地,水不很深。采金者沃洛恩和小普罗夫正在那里找宝石。

“良心,去它的吧!我还是要探这个矿,找到宝石,多好的东西啊!”沃洛恩说。

“我跟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不久就要上城里去。去上中学。爸,给我一小块紫水晶买鞋。穿这双鞋进城真丢人。”

“什么?你疯啦?没有看见老子是怎样在干活?马要钱,房子要钱,马具也要钱。可老子啥钱都没挣到。你还想要紫水晶。不行……要是你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真的那么好心,让她自个儿给你买好了。……哼,紫一水一晶!”^

普罗夫背着一双新皮靴。他赤着脚跟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道在满是尘土的路上走着。

明朗的晴天。在耀眼的天空里有一群大雁朝南方飞去。

路逐渐隐没了,接着又在丘陵后面出现,一直伸延到遥远的地平线。

女教师和学生并肩走着。

“累了吗?”她问。

“不累。”

“还有三十里路,该休息一下。”

“我想快点到城里,我想瞧瞧。”

“会瞧到的。也许你还会讨厌的。”

“不,不会讨厌。”

他们走着。孩子身上的新衬衫抖动着。背上是一双粗笨的、却是崭新的皮靴。他时时去抚摸它们,投以关心的、幸福的目光,用手拂去靴上的尘土,总之,他感到自己是这宝贵东西的享有者。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起先拿给我们看的那儿双要差些,”他确信地说。

“当然,要差些。”

“嘿,这才是像样的玩意儿!”他赞美着。“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那中学是啥样子的?”

“两层楼房。”

“那是什么样儿的?”

“底下是房子,上面又是一座房子。”

“不会倒下来吗?”

“你不是看到,教堂也没有倒下来。那儿的窗户都挺大,有很多很多的教室。地板就像冰那样滑。”

“那我们不会跌跤吗?”

“不会的。你自己走进教室里去参加考试,最要紧的是不要心慌。你每门功课都很好。我在门口等你。你什么都学过了。我都教过你……你会考上,会做中学生的。”

道路。秋天的景色。女教师充满幻想的脸。普罗夫睁得很大的好奇的眼睛。

中学校大楼。楼下过厅高大的玻璃门。带着金饰纽的看门人恭敬地把门打开,让那些陪同自己的孩子来应考的先生太太们进来。

身穿丝绒衣服、鬈发的男孩子们。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和普罗夫迟疑不决地在门口停下来。仿佛只是到现在,她才注意到她孩子的穿着是多么寒伧:玫瑰色的印花布衬衫,粗笨的皮靴……她为他感到不安,心里怪难受的。

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呢?他呢,却一点也不知道,四面瞧个不停。

“瞧那鬈毛!”他指着一个带圆领的男孩梳得挺精益的鬈发说。“就跟咱们彼得神父一个样。”

瓦尔瓦拉·瓦西里那夫娜连忙扯一扯他的手。

“别这样,普罗夫……别这样……安静点……”

“干吗那个阿姨头上带个鸟窠?你瞧,那上面有好些鸽子哩。它们都是活的吗?”他看到有位太太戴着一顶宽边帽子,就不停地问。

“普罗夫,我求你安静点。”

看门人怀疑地望着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和那穿着粗笨皮靴的男孩。

“小姐,你别站在这儿……车子来的时候,你会碍事的。瞧,杰米多夫亲自来了,那就是他的快马,”他说。

果然,有一辆马车驶到门口,从车里跳下来一个男孩,后面跟着家庭教师。那男孩朝普罗夫望了一眼,对他做了个鬼脸,随后,从他身旁走过,使劲地扯了一他的耳朵,就跑进门里去了。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还没有来得及眨眼,怒气冲冲的普罗夫就已经跟在那男孩后面冲进同一扇门里去了。

女教师惊慌地跟在她学生后面跑进去,跑到楼下过厅才追上他。

可怕的界线就这样越过去了。

被准许参加考试者的名单。

念到普罗夫的名字。

兴高采烈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掉过头来看普罗夫,她看到一个板着傲慢的长脸的男人沿着走廊走来。

“这是校长,”站在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身旁的那个人谄媚地说了一声。

一位老教员从教室里走出来。

“应考的都跟我来,”他像煞有介事地说。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很不放心地把普罗夫放开。

他们走进去之后,大门就关上了。

令人疲惫的等待开始了。

家长们低声交谈着。只有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孤独地站在那儿,焦急的心情折磨着她。她把自己的心形挂表掏出来。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教室的门打开了。普罗夫走出来。

“怎么回事?把你赶出来了吗!”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脸色发白。

“不,我已经交了卷。”

普罗夫从教室里出来……女教师脸上流露出焦急不安的神色。

“我头一个交卷,”普罗夫回答。

普罗夫又走出来。

“我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看到考生的家长们怎样向那站在宽敞的大厅里的校长走去。她看到,他的脸色是怎样随着交谈者的官阶和地位而发生变化的。

现在她也应该走到他跟前去。她强迫着自己这样做。

她走过来,这时,殷勤的假面具立刻从校长的脸上消失了。他冷淡而嫌恶地望着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我的学生怎么样?”她问。“他考试的成绩好不好?”

“唔,他很有天才。所有功课他都考得很好,都是五分,五分,五分。但是,遗憾得很,我们的中学并不是为他办的。我们不能够录取他,”校长直截了当地说。

“那为什么?”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感到茫然。

“谁替他交学费呢?”

“我这么想……既然……既然他有天才,他可以请求公费……”

“就算您能够替他请到公费,我也不允许在我办的学校里,有这么一个小叫花子跟有钱人的子弟坐在同一张凳子上,在一起玩,一起谈话,总之,天天接触。我不主张对这问题采取纵容的态度,我认为这种有害的措施迟早会取消的。我很遗憾,可是我的信念是为国家效劳。我荣幸地向您表示敬意……”

“再见,”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

路途。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和普罗夫两个人在路上走着。默默地走着。迷蒙的秋雨开始落下来。路途,撩人愁思的景色。风。

突然间,普罗夫抬起眼睛望着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说: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题目我都答了……我一点都没有答错。……念诗的时候,他们还夸奖我……”

她没有把头转过来,直往前走。

他还是莫名其妙地问:

“我交考卷……比谁都早。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取我呢?”

女教师默不作声地走着。

普罗夫突然停下来。他呜咽着。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喊起来。“我不要回家!我要呆在那儿!我要……我要念书,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悲痛的啜泣使他说不下去。女教师把头转过来,抑制了很久的泪水从她眼里流出来。

“不要紧,普罗夫……不要哭了……你会念到书的。好日子就会来的,普罗夫……听见吗?不要灰心。你听说过蜘蛛的故事吗?”

“没有。”

“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布鲁士……”

教室。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在黑板旁。现在她已经不是在空教室里等着学生来上学的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了。她成人了。辫子盘在头上。声音中充满着自信和威严。

“好,孩子们,现在开始上课。今天你们第一次来上学。让我们先来认识一下。我叫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你们说说看,我叫什么?”

全班学生齐声回答: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对。现在告诉我你们自个儿的名字。跟我说话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应该先站起来。跟大人说话是要站着说的。”

“费多尔·布柯夫。”

“是老二吧?”

“是的。”

“叶戈尔·奥斯特罗高夫。”

“安娜·马勒金娜。”

门吱吱响着。看守人叶高尔走进来。

“你要做什么?”女教师不满地问。

“有人找你,”他抱歉地摊开双手。

“难道你不晓得,上课时间谁也不让进来的吗?过四十分钟才下课。”

“我说过。可是他不肯等。”

“他是谁?”

“是个男人。很固执。我叫他等,他还说,我等了三年啦。”

“三年?”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又问,她心里感到一阵酸。“难道……难道……不,这不可能,”她对自己说,接着就吩咐叶高尔:“告诉他,我在上课。让他等到下课的时候。去吧……”

叶高尔为难地走出去。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设法继续上课。她竭力沉住气,使自己的讲话合乎节拍,可是她的心却愈来愈跳得厉害,声音变得很响亮,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完全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所控制了。

她说的话还像往常一样:

“孩子们,从今天起你们不是普通的孩子,你们是学生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你们将要成为识字的人,将要学会算术。我要告诉你们许多有趣的知识:为什么天会下雪,为什么麦穗会长起来,河往哪儿流,世界上都有些什么样的人。”

这时候,在叶高尔的小房里,有一个戴耳帽的人背朝摄影机站着,向叶高尔请求:

“请你摇铃吧!”

“还没有到时间,”叶高尔坚决地说。

“时间早过了,请你就摇铃吧,我求你!”

“不行,你这个人真怪!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的脾气你可不知道。”

“你真要我给你下跪吗?”

“我又不是圣母!到时候我会摇的。”

“这样说,你拒绝了?”

“是的,我拒绝了。”

“那么我自己来摇!”那个戴耳帽的人突然说,他从桌上拿起铃,就摇起下课铃来。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话刚说了一半就停下来,她像一阵风似的跑出教室。戴耳帽的人在摇铃。

叶高尔慌得直向他挥手。

女教师跑出台阶,绕过校舍。

铃摇得很响。

她走进门房,立刻看到发了疯似的在摇铃的马尔蒂诺夫。

“是你?!”她激动地说。

“是我,”他说。

“从哪儿来?”

“跑出来的。……”

宁静的秋夜。谁家的窗户里燃着灯火。马尔蒂诺夫和瓦里雅在村子里散步,他们从奥斯特罗高娃家走过。

“这儿就是奥斯特罗高娃家。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过后我要告诉你这房子的故事。沃洛恩他们住在那儿。多美的村子,对吗?那小溪也美极了。现在我们到小丘上去,那上头有三棵松树,从那儿可以看得很远。记得我头一次见到这些松树的时候,它们还小得很,我想,就算是我的妹妹吧。”

“是啊……我看你在这儿倒住惯了,朋友、姊妹都有了。整整过了三年啦。你想我吗?”

“老在想。”

“等我吗?”

“当然。”

“你寂寞吗?”

“不,怎么会呢!这儿有很多孩子。就说普罗夫吧,我就跟他共过甘苦。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很有天份。过后我一定要把他介绍给你。……你,你……要在这儿住多久?”

“永远。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明天我们就结婚吧。同意吗?你干吗把脸藏起来?”

“我很幸福。我是这样幸福,我全身……全身……连我的鼻子,手指尖都是幸福的。这么多的幸福把我压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瓦连卡!”

“谢廖沙……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你不会生气吗,你不在,我会过得那么好?这是因为这儿的一切都很有趣。这儿的人都挺好!你不会生气吧……我有很多好孩子……”

“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还是我的那些好。”

“亲爱的,谢谢你,为了一切。这三年来没有你,我是多么难过啊!我总是在监狱里,在流放地。瓦连卡,这期间我最高兴的是认识了列宁。”

“他是谁?”

“噢,瓦连卡!他是个充满智慧的人。我还找不出什么人能够跟他相比。他……他有一颗伟大的心,瓦连卡。他是领袖。我一定,一定要把你介绍给他,你当然也会成为他的一个战士。不能不是这样。”

“他呢?”

“他怎么?”

“他会对我怎么样?”

“他就像魔法家似的,从一次会面,从一句话里就能把一个人看透。他当然会欢迎你的,尤其因为你是一个自愿到偏僻地方来的人民女教师。”

“哪儿的话……”

“不,这是真的……我甚至都有点发愁。”

“为什么?”

“因为你是最纯洁的,最可爱的,最美丽的!”

“谢廖沙……”

“瓦连卡……你哭了吗?请原谅,瓦连卡……”

“谢尔盖……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我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敲我的心,一下把它敲开了。我可以一点也不难为情地跟你讲,我爱你,我要给你生孩子,他们会像你那样……你的手……你的嘴唇。……多么奇妙的事情在等着我啊!……谢廖申卡,让明天快点来吧!我的朋友们会替我打扮,照我们这儿的样子打扮,会给我们唱歌。唱歌啊……”

姑娘们在唱歌。

她们给女教师梳头发,穿衣服。

姑娘们在唱歌。

镜子里瓦连卡的脸。

学校门口站着婚礼行列。

孩子们成群结队站在那里。

熟悉的面孔——普罗夫、叶菲姆、杜尼雅。

“他们从教堂回来还要到我们家。我们还要在宴会上表演呢,”杜尼雅说。

奥斯特罗高娃小屋子的外景。

结婚宴会上欢乐的声音从窗户和门里冲出来。

窗前站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叶菲姆·崔冈柯夫也站在那儿,他把脸贴在窗子的玻璃上。

“呃,要是现在房子着火了,”他望着坐在桌旁的女教师,嘟哝着。“我一定要跳到火里去……把她救出来……”

站在他旁边的万纽沙·斯特列柯培托夫着了迷似的望着天,嘴里在数:

“八,九,十……”

“你数什么?”叶菲姆问。

“鸽子……”万尼亚低声说。“你瞧,瞧……那些鸽子。它们在天上飞着呢。”

马尔蒂诺夫和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坐在桌旁。夜晚。宴会继续着。屋子里挤满了人。

“我看这三年来你把什么人都征服了,瓦连卡,”马尔蒂诺夫微笑着说。

“怎能说是征服呢?我不过是教他们的孩子读书识字,还有……我能做的都做了。他们对我也很热心。你瞧,宴会就是他们布置的。当然,开头的时候事情也不这么简单……他们把我当做外人。”

“看你现在就有乌拉尔口音了。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吗?……”他用快利的口齿模仿着说:“Однако,Пойдем,поскорей,потораппивайся。”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笑了起来。

“不对,不对,我没有这口音。”

“亲一个!”四面八方都有人喊起来。

瓦里雅和谢尔盖接吻。

唱歌。民间婚礼曲。幸福的脸。

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躺在吊床上。

旁边是普罗夫。

杜尼雅望着女教师和马尔蒂诺夫,她觉得这是她,杜尼雅,穿着新娘的衣服坐在新人席上,和她坐在一起的是普罗夫。

普罗夫淘气的声音:杜尼雅,你瞧,玛特琳娜阿姨的鼻子……暗蓝色的。

幻象消失了。

马尔蒂诺夫和瓦里雅。

“固然,我还没有读完医科……”马尔蒂诺夫说,“不过我可以当医士。实际上我就只差半年。可他们总是不让我把这半年念完。老是抓啊抓的。”

他快活地笑着,好像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似的。

“你是我亲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低声说。

“亲一个!亲一个!”

接吻。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你还记得当年我们跳舞的事情吗?

马尔蒂诺夫:怎么不,我什么都记得……玛莎怎样给我们介绍……我们怎样打旋,怎样站在圆柱旁边,手牵着手。那时我给你讲布鲁士的故事……是吗?后来你就唱歌……我的天,你唱得多么好啊。瓦连卡,你的声音真是……我要你现在就把那首抒情歌唱给我听。……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哎呀,谢廖申卡……这儿乱哄哄的,怎么唱?

马尔蒂诺夫:那么我们就出去。……我请求你,我们偷偷地溜出去,然后你轻轻地唱给我听。……这对我就是最珍贵的礼物了。瓦连卡……行吗,亲爱的?

跳舞。唱歌。民间婚礼曲。手风琴声。

“亲一个”的喊声沉没在一片嘈杂的、不可遏止的欢乐声中。

马尔蒂诺夫和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在街上走着。星斗满天。他们手牵手,默默地走着。

结婚宴会上的声音逐渐远了。

他们跨进她那小房间的门槛,房里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教科书和一大堆练习本子。一张狭窄的铺着白色被单的床。一把不舒适的沙发椅。月光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圆圈。

瓦连卡头一个走进这圆圈。

在舞会的喧闹声中……

她用颤抖的、低沉的声音唱起来。

世俗的纷扰叫人心烦,

我偶而遇见了你,你的面容

却又让神秘的色彩罩上……

我喜欢你窈窕的身姿,

喜欢你沉思的外表;

你那忽而娇柔忽而清脆的笑声,

至今还在我心头萦绕。

在那孤寂的夜晚,

我爱懒洋洋地躺着——

我看到了忧郁的眼睛,

听见了快乐的谈说;

我陶醉在迷离的幻想里,

郁闷地沉入睡乡……

是不是爱你,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在爱……

她静默下来,这首歌的乐句却转化为一首庄严的颂歌。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坐到沙发上来。

马尔蒂诺夫跪在她身边,不停地吻着她的手,她的衣服。

镜头从房间移开来,渐渐开扩起来。我们看到大河的水在月下滚滚流着。

我们看到河边高得令人发晕的悬崖峭壁。深渊和天空。

我们看到大熊星座和猎户星座中猎户的腰带。

我们看到整齐的树干,树顶伸向天空。

我们看到黑压压的森林,接着就走进去。林中有一片月光照耀着的空地。密林深处,堆着被暴风吹倒了的树木。在一棵橡树旁边,小溪潺潺流着。

我们看到野苹果树。

看到夜鸳。

我们攀上山顶,又尽情欣赏大河的流水。

极目无际的俄罗斯大地在月光下移动着。

我们走进了花园。

我们在它的林荫道上和花圃里转来转去,弄得精疲力竭,后来在池塘旁边红醋栗树丛里迷了路,在那里,不知什么鸟梦寐般叫着:睡去。睡去吧。……小舟在睡莲丛中微微摇晃。在那一边,杨树排成队列,隆重地迎接日出……

清晨。

警察和两个证人敲着女教师房间的门。

“开门!”

敲门声更响了。

马尔蒂诺夫和瓦连卡站在房间的当中。门口是警察和两个证人。

“有什么事?”马尔蒂诺夫问。

“你是马尔蒂诺夫吗?”警察反问。

“是的。”

“逃了出来,还问‘有什么事’!好机灵!……上车吧……”

“谢尔盖!”

“瓦里雅……又给找着了……原谅我。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快……”

“你别去……”她摇着头,低声说。“别去。”

“快上车吧……”警察催促着。

瓦里雅奔到丈夫身边来。

“谢廖沙……别去,别去……”

证人把马尔蒂诺夫抓了起来。

她拼命向他冲去。

“啊!啊!……”

强有力的手把她制止在原来的地方。

她冲着,咬着,喊着。

“让开。你别去!别去!”

他给带走了。

只听到他的声音:

“不要哭……不要哭,亲爱的。”

她听到大车辘辘地响起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喘着气:

“去了……去了……”

她眼睛发花,耳朵发聋,走到沙发跟前,把椅套扯平,——这里,他曾坐过啊。

她踉跄地走到床前,吻着那留下他头部印迹时枕头。还有他失落了的手帕。

她就像一只中弹的鸟,彺房里东奔西窜,转来转去……喊着:

“谢尔盖……谢廖申卡……”

女人的恸哭声,悲泣声。

“噢,战争,万恶的战争……你把我当家的夺去了。”

“叶戈鲁契卡,我的亲人啊……”

“你抛下孩子,叫我怎么办呀……”

女人们呼天抢地,抱着丈夫,兄弟,儿子……和他们告别。

男人们好容易才脱开她们的怀抱。

好容易才忍住不知不觉地涌出来的眼泪。

叶菲姆·崔冈柯夫的父亲。

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万尼亚·斯特列柯培托夫的父亲。

普罗夫的哥哥。

还有好几十个人。

大车在俄罗斯的尘土蔽天的路上走着。

大车渐渐隐去,出现了一列列的军车。忧郁的手风琴声把车轮的隆隆声压了下去。

学校。

女教师坐在桌子后面。

一个男孩用清脆的声音逐字念着:

“玛……莎……在……吃……饭……”

“好,”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说。“坐下吧……现在你来念,叶戈尔。”

叶戈尔站起来,望着课本……哭了。哭得很大声,很伤心。

“你怎么啦?”女教师关切地问。

“他爹死啦……”坐在他旁边的学生说。

女教师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沉思地望着前面,说道:

“是的……孩子们……这三年来,按着沙皇的心意,我们死了多少父亲和兄弟啊!整整三年啦。……”

多沼泽的森林。洼地,水不很深。年老的沃洛恩和他的儿子普罗夫正在水深及膝的洼地里找宝石。普罗夫已经是个大小子了。他父亲的黑色鬈发已经变得斑白。

“良心,去它的吧!我还是要探这个矿,找到宝石……多好的东西啊!”父亲凶狠而又顽强地说,一心一意在探寻矿石。

儿子没有去听他的,继续讲着自己多年前就已经开始讲的那段话:

“那时候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给我说:到那一天,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到城里去念书。现在战争快要结束了。……”

“战争一结束,就要把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娶过来!”沃洛恩打断儿子的话。“你瞧,伊卡尔娶了媳妇,可不就过起好日子来啦。”

“伊卡尔吗,他爹死在战场上了。”

“你哥还不是死了,快轮到我啦!……战争啥时候结束,很难说。……你念书的想头还是丢开吧。老早我就讲过,丢开它。你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讲的是假话。”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从来不讲假话,”普罗夫确信不移地说,阻止他父亲再讲下去。

小河。叶菲姆·崔冈柯夫和他的妻子在淘金子。

“伊卡尔!”妻子叫他。“伊卡尔!要是我们走了运,找到了金块,那你拿它怎么办?”

“卖掉它。”

“买什么呢?”

“买枪。我要打下许多老鹰。给自己做两只很大很大的翅膀!”

“唉,这么大了,还是傻里傻气的!人根本不会飞。”

“人会飞的,”叶菲姆倔强地同答。

教室。孩子们的脸。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的声音:

“是的,孩子们……人——这是一个骄傲的称号,因为他已经使土地、水、空气来听自己的支配。他已经学会了飞。有一天,他要使幸福也听自己的指挥。那时候,世界上再不会有穷人和富人的分别了,因为土地和各种财富都是属于大家的。那时候,一个人受到别人尊敬,就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有智慧、有知识、有一颗热烈的心和一双爱劳动的手。到那一天……”

说到这里,忽然传来了铃声。它愈来愈响亮。女教师莫名其妙地望着门口。门蓦地打开了,叶高尔跑进教室。他的眼晴在燃烧,拿铃的手高高举起。他万分激动。

“发生了什么事情?”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问。

“大革命啦!”叶高尔喊道。“全部政权归苏维埃!”

街道。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跑着。她跑到街道末端的小木屋前,敲着窗户,推着门,可是没有人来开。

她对一个过路的女人喊道:

“玛尔法,你有没有看见普罗夫·沃洛诺夫?”

“没看见,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许是到伊卡尔那儿去了。”

女教师又急急忙忙地跑着。她走进另一个小木屋。

“普罗夫在你们这儿吗?”女教师问叶苏姆·崔冈柯夫的妻子——她已经有身孕了。

“到他新娘那儿去了。”

“哪个新娘?”

“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明天普罗夫就要结婚啦。”

“普罗夫要结婚?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现在这是绝对不行的。他该去学习。学习!懂吗?”

那女人一点也不懂,只是呆望着女教师。过了一会,女教师已经在擂着奥斯特罗高娃家的窗户了。普罗夫和杜尼雅坐在长凳上。屋子里挤满了同学和朋友们。叶菲姆·崔冈柯夫、万尼亚·斯特列柯培托夫也在这儿。杜尼雅的妈在炉边忙着做饼。

女教师从门口喊道:

“孩子们好!”

大家都像小孩似的从板凳上站起来,因为他们都是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过去的学生;接着,他们就像从前在教室里那样,同声应道:

“您好,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她看了他们一眼。

“啊,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她惆怅地说。“都要结婚了;可是在我看来还是孩子。从前我教你们识字……教给你们知识……和你们共同希望有一个好日子。现在,孩子们,”她的声音提高了,“这日子可来啦!所有宽阔的道路都为你们打开了,随你们选择!所有学校的门都为你们打开了,让你们去学习!普罗夫,你记得八年前因为那中学没有录取你,你哭了的事情吗?现在你可以到那儿去了,你会像贵客一样受到接待。虽然你已经十八岁了,这也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不过现在你不应该结婚,普罗夫。杜尼雅,你别害怕,别哭。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从来没有教你坏行为,也从来没有叫你无缘无故受到委屈。要是你愿意,你可以等他;要是他爱你,他会回来。我自己就是这样等了三年。谁都知道他怎么来了,我们怎么结婚,又怎么在这木房子里庆祝。现在我重新等着他,我知道,到时候他会来的。喏,普罗夫,你选择吧。跟我去呢,还是留在这儿?”

长久的沉默。杜尼雅的眼睛里带着晶莹的泪珠和恳求的神色。

普罗夫的声音:

“我跟您走,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道路。一对骏马在路上奔驰。普罗夫和自己的老师驾着马车进城。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个人归来。马车上堆满了书籍、练习本、地球仪、装标本的瓶子。她坐在车上,幸福地幻想着……

景色变换着。我们又看到那长着三棵松树的小丘,村子的全貌从这里可以一目了然。她让马停了下来。现在松树长高了,村子扩展了,已经伸延到松树附近。

“多么大的村子啊!多么、美的村子啊!……”女教师大声说。我们听到她声调中带着自豪的情绪。

从小丘后面出现了一辆大车,它赶上了女教师。驾车人——一个头戴盔形皮帽的红军老战士问她:

“请问,沙特磊村还有多少路?”

“山下就是。这儿也是沙特磊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很乐意地回答。

“你知道这儿有个姓马尔蒂诺娃的女教师吗?”

“有。你问她做什么?”

“我把她的丈夫——政委送来了。他在牟尔金卡的战斗里受了伤……他叫我把他送到他妻子那儿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已经完了……”

“停住!”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失声喊起来,虽然那个红军战士并没有想把车子驾走。“停住!”

驾车人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怎么啦?”

女教师从马车上跳下来,直奔到大车跟前。脸色惨白的马尔蒂诺夫躺在车里草堆上,盖着军大衣。他的脸一动也不动。

“谢尔盖!”她叫他。“谢尔盖!”

他困难地睁开了眼睛。

“瓦连卡……“他鼓起全力,低声说。“是你,瓦连卡……我可……到了。这很好。把我放到地上吧。……”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和那战士很费力地把马尔蒂诺夫从车上抬下来,把他放在那三棵松树前,面对着悬崖,从那里可以望见远处的景物。马尔蒂诺夫沉重而困难地呼吸着,显然,他活不了多久了。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在他身旁转来转去,就像是一只鸟儿,用翅膀来抵挡那看不见的死神的侵袭。

“谢廖申卡……多么好啊,这个人赶上了我……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下,这儿空气挺新鲜。……我老在等着……等着。……一屋期前我们这儿有谁谣传,说看见你来着,可我呀,我不相信这话。突然这车子来了。你躺得不舒服吧?”

“瓦里雅!……”他叫她。

她伏在他身旁,望着他那暗淡无光的眼睛。

“瓦里雅……我要……死了……”

“不……”她喊了起来。“你应当活下去,我的心肝,我唯一的亲人……我……我是这样爱你呀!多么爱你呀!我们老是分离,老是分离的。现在你回到了我身边来,可别再走了。我们要在一起生活,一直到老。你可以读完医科。你应该活着,我不放你去。不放你……不放你,听见了吗?”

三棵松树旁的新坟。

石碑上刻着:

红军政委

谢尔盖·马尔蒂诺夫

为世界革命而牺牲的英雄永垂不朽!

摄影机向后拉,我们看到,那三棵松树和坟墓已经处在村子的中心。

雪夜。

两个黑漆漆的人影偷偷摸摸地在街上移动着……他们穿过这条街,又转到另一条街。

雪掩盖了他们的足迹。

风隐蔽住他们的脸。村子里风雪交加,阒无人迹。我们又看到那熟识的学校房子。

有一个窗户里亮着灯火。

那两个人陷入雪堆里,接着就摸到这窗户前。

他们的脸紧贴着玻璃。

透过那冰冻的花纹,可以看到熟识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的房间。

桌上燃着煤油灯。

女教师坐在桌子后面。村里的许多青年围绕着她。两个姑娘。我们认出还有叶菲姆·崔冈柯夫,万尼亚·斯特列柯培托夫,老沃洛恩,还有两个穿着城里服装的外来人。所有的人的脸都转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她在讲话,由于狂风怒号,窗板吱吱作响,我们听不见她讲什么;但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嘴唇怎样在动,她的眼睛显出激动而愤怒的神色。随后她沉默了下来。

叶菲姆·崔冈柯夫在对她说话。

“这儿全是共青团员……”站在窗户外边的那个人用嗄哑的声音轻轻地说。这时候,我们才认出这就是我们的老相识——有钱的采金者布柯夫,跟他在一起的是他的妹夫尤拉……

“每天晚上都围在她身边,”他继续说。“斯特列柯肖托夫,伊卡尔,城里人,这些混蛋老在捣鬼,让咱们破产;她呢,却庇护他们……庇护他们。……早晓得,那时候就该把她干掉。”

尤拉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笑容满面,对老沃洛恩讲着什么。

这时候,用力扔来的石头打碎了玻璃。

灯熄了。

女人的惊叫声。

脚步声。砰的一下关门声。

逃跑者沉重的呼吸声。

雪掩盖了足迹。

街上一团漆黑。

教室。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手里拿着点名册。她在点名:

“基利尔·奥斯特罗高夫。”

“到。”

“莫加·沙雷金娜。”

“到。”

“尼基塔·布柯夫……”

“到。”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凝视着这男孩。

“尼基塔,为什么你有一个礼拜没来上学?”

他不作声。

“难道你没有听见我在问你?”

“听见……”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

沉默。

“你不会对我讲假话吧?”

他点头。

“你爹不放你来?”

他望着地板。

“坐下吧……”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命令他。“现在开始上课。把本子拿出来。打开本子,注意听我讲。……在我们村子里……开始了……集体化运动啦。……你们写吧:在我们村子里开始了……开始了……集体化运动……集体化运动啦。……写好了吗?”

所有学生都用心写着。只有一个男孩拿着笔不写,练习本上还是一片空白。笔在抖动。

这就是尼基塔·布柯夫。

他的眼晴总是望着老师。他心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以至没有听懂老师讲的话。

他只看见她和蔼的脸,她的步态,她的手,她那系在黑带上的挂表……她那斑白的金发。她的声音使他发抖。

“我们来分析这个句子……”她说。

尼基塔的下巴开始打颤,一颗很大的泪珠滴在本子上,他低下头,笔尖在纸上滑动着。

从他急促而潦草的笔迹中,我们读到这样一些字:“今天晚上他们要杀你,还要烧学校。”

下课铃。

教室空了。

女教师手里捧着一大叠本子。

一大叠本子摆在桌子上。

夜。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怕冷地围着头巾,在批改本子。

钟滴答作响。褪了色的马尔蒂诺夫照片挂在墙上隐约可辨。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给石头砸破了的窗户,用枕头堵着。

窗外风雪怒号。

女教师疲惫不堪,蒙眬欲睡。

还剩下五本练习本。她很想躺到床上去,伸直身子舒舒服服地睡一下。顶好是明天早点起床,来改这五本练习本。

她也这样做了。

她开始整理床铺。

扯平小地毡。把凳子放在床前……现在她穿上了睡衣,光着脚走去熄灯。

她的视线落到最上面的练习本上。

“三年级学生——尼基塔·布柯夫……”她读到这几个字。

“啊哈……尼基塔……布柯夫……”她低声说。

这孩子悲伤的脸容在她面前闪现了一下。女教师打开练习本,白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今天晚上他们要杀你……还要烧学校……”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念着,同时机械地去改正写错了的字母。

她很惊讶,因为这一页上只有一个句子。

“天啊!我没有口述过这个句子啊……

“‘今天晚上……他们要杀……’

“啊……”

她惊恐地望着窗户。跑到床前,抓起被窝,用它来堵住窗户。

然后走到门边。把门锁上。

坐在凳子上谛听着。

谁在窗户外面大声吼叫?

风……

好像有谁的脚步声。

放心吧。这是窗板的拍打声。

好像有人在房角微动着……什么人也没有!……

难道就这样坐一整晚,等他们来杀,来烧?

“不!穿衣服吧!”她大声说。“穿衣服吧!现在就去……”

她走着……穿过黑漆漆的静寂的门房走到街上。

有两个黑影紧挨在墙边。

女教师注意到了,就直向他们走去。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传来了惊讶的声音。原来这是伊卡尔和万纽沙·斯特列柯培托夫。

“是你们?”女教师激动地问。“在这儿做什么?”

“睡不着。想看看您那里怎么样,所以就来了。万纽沙也是这样。”

“心里总是有点不安……”斯特列柯培托夫解释着。

“我……我去找布柯夫……”

“找布柯夫?在夜里?”

“是的……我应该去……别拦阻我……”

她转过身,向前走去。

伊卡尔和万纽沙交换了眼色。

“我们要不要去找沃洛恩?啊?”

“要去……”

他们敲着黑洞洞的窗户。

这时候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已经走到布柯夫的屋子跟前。窗户里亮着灯火。

她站在门槛上。

桌子旁边坐着这屋子的主人,还有尤拉,还有一个瘦长个子的男人。

“是你?”布柯夫吃惊地问。

“是我……”女教师说。“没想到吧?”

“没想到。”

沉默。

“多么大的房子啊。”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现在显得特别小。

坐在桌边的那几个人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

女教师从头上取下围巾,喘着气,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你们打算到我那里去……要杀死我……还要烧学校。所以现在我就来了。我本来可以去召集一些人,去找警察局。但是……我是教师,我最好还是跟你们当面讲。你们以为我很柔弱,很容易就可以杀掉我……很容易就可以把学校烧掉,就像当时烧‘卡金卡’那样……你们想错了……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一生精力,全放在学校里教你们的孩子……他们上我这儿来的时候,就像瞎猫似的。我教他们识字,学好,教他们懂得真理。现在有些已经成为有用的人了。你们要杀死我是不行的。除非把我教过的所有孩子都杀掉。数数看,有多少孩子。他们都愿意跟我走。还要烧学校……烧学校!不行……这是白费心思。政权……苏维埃政权会保护我!”

布柯夫从板凳上站起来。

“保护你?”他恶狠狠地问,同时走向女教师。“你说政权会保护你?”他重复了一句。

尤拉和那瘦长个子也从自己的坐位上站起来,跟布柯夫一起,慢慢地逼近女教师。

她惊慌地往门口退去。

敌人在进攻了,进攻了,马上就要来践踏她了。……突然间……房门大开。

门槛上站着老沃洛恩、伊卡尔和斯特列柯培托夫。

尤拉跳到桌旁,一口气把打吹灭。

布柯夫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扑去。

搏斗在过道上进行,接着转移到台阶上。搏斗者撕哑的叫声和呻吟声。枪声。

女人惊呼声。

布柯夫穷凶极恶的脸。他手里拿着斧头。

沃洛恩的手扼住他的喉咙。

尤拉跑出去。

半截枪的射击声。

伊卡尔被打死了,从台阶上倒下去。

沃洛恩把布柯夫举起来,用全力把他摔到地上。

斯特列柯培托夫和瘦长个子扭在一起,在雪地上打滚。

手……脸……身体……

身上血迹斑斑的女教师在雪堆上爬着……爬着。她仿佛所到远处传来的上课铃声,听得入神,就站起身来。

像喝醉了酒似地踉跄走着。

铃声……

我们又看到那三棵松树。

她气力不支,倒下去了。

又是那三棵松树。

同样的马尔蒂诺夫墓。

铃声。

摄影机向后拉。

我们看到,松树和坟墓已经处在城市的公园里。

铃声是从两层楼的学校房子里传出来的,这所学校就正在公园对面。

字牌上写着:

市立中学校

老叶高尔站着摇上课铃。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站在门口。她的头发已经斑白,那双眼晴和蔼而又敏锐地透过眼镜向外望着。

有一个女人带着小女孩向她走来——这是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

“杜尼雅!”女教师认出来了。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杜尼雅激动地应道。“我把我女儿带到您这儿来了,她叫丹娘……”

“好极了。你好,丹娘。快到一年级教室里去,已经摇上课铃了。真像你啊……”小女孩走了以后,她说。她们默默地站在那儿很有一些时候。

“普罗夫写信给您吗?”杜尼雅羞涩地问。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兴奋起来:

“常写信来。他变成伟大的人物了,是世界知名的学者了。我为他感到骄傲……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还不坏。生了儿个孩子,教育他们。”

“这也是很幸福的……”女教师说。

教室。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站在桌后。

“孩子们,我叫什么名字啊?”她问。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全班学生同声同答。

“对。现在把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告诉我,跟大人说话的时候,要先站起来。你叫什么?”

“瓦里雅·斯特列柯培托结……”一个胖胖的女孩回答。

“是伊万·斯特列柯培托夫的女儿吗?”

“是的……”

“代我向你爹问好……”

“丹娘·奥斯特罗高娃……”

“我们已经认识了。你呢?”

“谢尔盖·崔冈柯夫……”一个灵活的鬈发男孩站起来说。

“是伊卡尔的儿子吗?”

“是的。”

“真像父亲。孩子们,他父亲是个忠实而勇敢的共产党员,给富农杀死了……他很想飞……可惜没有能活到今天。谢尔盖、崔冈柯夫,把头发理好,”女教师说。

孩子用机灵的目光留神地望着她。

他长高了。手臂露在袖子外面,脖子上挂着红领巾。鬈发还是那样不肯驯服地翘着……

眼睛里露出淘气的神色。

“谢尔盖·崔冈柯夫!”地理教员怒气冲冲地说。“是你用纸团子扔我吗?我看见的!”

孩子默不作声。

“你怎么敢?”教员愈来愈不能克制自己。“给我出去!”

孩子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教员扯起嗓子喊:

“出去!”

孩子仍然站在原地。

于是教员跑到他跟前,抓起他的手,狂怒地喝道:

“滚出去!”

谢尔盖脸上充血。他失去了自制,一手抓住教员上衣的领口。教员惊慌地挣扎着,那领口还是抓在学生手里。

五年级甲组教室的门。

地理教员飞快地从门内冲出来,在走廊上跑着。

全体教员会议。

宽敞的房间,全体教员坐在铺着绿呢的桌子旁边。审判的庄严气氛,教员们的脸。

纪录人写下纪录:

“我认为把崔冈柯夫开除是正确的。”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坐在主席位上,聚精会神,脸色严厉。

她环视全体与会者一下。

“全都发言了吗?”

“全都发言了。”

“那么请允许我讲几句话……”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俗话说:学校没有纪律,就等于磨没有水……我同意这种说法。亲爱的同志们,我同盘你们大家的意见,为学校着想,谢尔盖·崔冈柯夫必须受到惩戒;但我坚决反对把他开除。对于这种措施,我是抱着非常审慎的态度的。有人在这里顺便谈到,崔冈柯夫有才能;我认为,这一点不能‘顺便’说说就行,因为这是主要的。要是一个采宝石的偶然发现到矿脉,他就不会‘顺便’说说‘那里面是金子或是宝石’,也不会因为怕困难、怕危险就把它丢掉!要知道,我们不止是采宝石的,我们是苏维埃教师。摆在我们面前的不是宝石,而是活的人类灵魂。是心灵、天才。……此外,还要谈一谈自尊心。我的这里己经成长起一批很有自尊心的青年。他们没有挨过打;他们不习惯于挨耳光,受侮辱。他们决不饶恕这点。也不应该饶恕。难道我们不是用这种精神来教育他们的吗?我们是。我很自豪地讲出了这句话。所以我们应该按另一种方式来对待他们,不同于二十五年前的那种方式。在培养他们的情感和性格时,我们应该找到新的方式来对待他们。

“你,瓦连丁·安那托列维奇,”她对地理教员说,“却没有能找到这种新的方式,所以才会发生这件不幸的事情。在我们艰巨的工作中,每一次跟学生们接触,都应该看作是一种实验,一种发明。应该想出好办法来对待他们;同时又要忍耐和坚决。正因为这样,我反对把崔冈柯夫开除。这可能毁掉他,他太骄傲了。应该用别的方法来教育他。究竟用什么方法,我还不知道。要去找。是的,要去找。……我相信,我们自己的行为就是他们的榜样。所以我们要十分检点,对待自己要严格无情。这不是高调,这是我们做教员的守则。他们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稍一大意就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我们的行为必须特别正确和稳重,我们的知识应该渊博,应该使得孩子们能够相信我们,如果不爱我们,也一定要敬重我们。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不认为教员的本事是叫学生害怕,现在更不用说了。所以我请求全体教员会议同意把这孩子留在学校里……由我负责。”

沉默。

“有反对的吗?”

沉默。

谁的声音:没有人反对。

瓦尔瓦拉·瓦西里那夫娜在走廊上走着。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面往墙上贴墙报,一面低声交淡。女教师走到他们跟前来。

“啊哈,你们那儿都有些什么?……”她好奇地说,仔细瞧着那美丽的图案、文章,对那别出心裁的编排很感兴趣……

墙报的名称是《我们的篝火》。

社论。

少年地方志研究者写的边区旅行记。

莫斯科学生的来信——响应竞赛的号召。

关于哥伦布的故事。

关于讲究打扮的姑娘的小品文。

“共青团员的道德”讨论会的纪录。谢尔盖·崔冈柯夫的照片,照片底写着按语:“我们最优秀的滑翔家”。“学校将要派五年级学生,滑翔机设计家谢·崔冈柯夫去参加竞赛。我们相信,谢廖沙一定会保持我们学校的光荣……”

女教师的脸。

男孩的照片。

照片活了起来。崔冈柯夫站在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面前。

“来了吗?”她问他。在她的目光逼视之下,他挺直身子,赶紧把袖子扯好,瞧了一瞧自己肮脏的手,就把它藏起来。

“头发……”她严厉地说。他连忙把向己散乱的头发理好,咳嗽几声。“你的滑翔机怎么样啦?”她问。

“快准备好了。”

“你不用赶。”

“过一个礼拜就要开始竞赛了。”

“这我完全如道。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我要带我的滑翔机……”

“我们学校不能派你去参加这次竞赛。一有什么事情你不高兴,你就会直往人家身上扑去,撕破他们的衣服。这使我做校长的都会蒙受耻辱。”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研究它。……这是不公平的。”

“你认为这不公平吗?瓦连丁·安那托列维奇花了二十五年,注意,不是半年,而是二十五年的时间教你们,可是你,一个小孩子,侮辱了他,破坏了他的工作,这在你看来是公平的吗?”

沉默。

“你应该向他道歉。”

他低下头。脸上显出倔强的神情……

“你不同意?”

“不同意……”他低声说。

“你可真是软弱极了。你的意志在哪儿呢?苏沃洛夫说过,能够服从的人,才能够指挥别人。”

“我不能够,”他坚决地说。

“好,我要等到你能够的时候。我相信,你是能够的。我给你三天时间去考虑。为了使你能很好地去思考,我放你三天假……”

“什么?”

“就这样。三天你可以不来学校。在头一次这并不算多。”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冷了半截。

“我看你也明白,这是件严重的事情。再见吧。”

他站在那里,没有力量走开去。

她走到书柜前,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谁喊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

一个头戴礼帽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这是普罗夫·沃洛诺夫。她看了他一眼,忽然认出来了。

“普罗夫……”她激动地低声说。“是你,普罗夫?”

“是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师生俯马上紧紧拥抱起来。

“你已经都这么大了!”

“您还是和从前一样。”

“什么风吹来的?”

“我们上帕米尔去。火车一停,我就禁不住到您这儿来了。很想看一看故乡,看一看我们的学校。……可是,村子变成了城市……小木板屋变成了两层楼大房子。只有您,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还跟从前一样。”

“哪儿的话。你太夸张了……”女教师快活地笑起来。

谢廖沙·崔冈柯夫睁着眼晴看看客人,又看看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普罗夫注意到那凝视他的目光。刹那间他怔住了:难道站在面前的是他年轻时候的朋友伊卡尔?

“这是伊卡尔?”他激动地问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他的儿子……谢廖沙……”

“儿子……”他激动得喉咙都收紧了,“孩子们多么像我们啊……就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不,这简直不可能。这……这真是怪事。”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抑制住激动的眼泪,困难地对这孩子说:

“来认识一下。这是你父亲的朋友,我国的名人,学者……院士普罗夫·克利门蒂耶维奇·沃洛诺夫。这是谢尔盖·崔冈柯夫……我们的滑翔机设计家。我们都相信他,期待着他的成就。”

谢廖沙咬紧牙齿,为了不至于泄露出这句话在他心里引起的激动,和他对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的感激之情。他高兴地望了望普罗夫,又望着女教师,随后就用清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我用不着三天……现在就可以……”接着就跑出办公室。

“怎么回事?……”普罗夫问。

“这就是说,你帮我解决了一个挺困难的问题……喏……谈谈你自己吧。”

教室。

瓦连丁·安那托列维奇在地图旁。

“你们看,苏联在采金方面现在是占第二位……”

“瓦连丁·安那托列维奇!”突然有谁喊了一声。这是崔冈柯夫,他从位子上站起来,眼睛紧张地、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老师。显然,这需要有极大的意志力,才能使他这样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说:

“瓦连丁·安那托列维奇!我对不起您。请您原谅我。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地理老师感动得连下巴都震颤起来。

黄昏。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和普罗夫在学校走廊上慢慢走着。

在这一整场里都可以听见一个孩子练唱的声音。

“不久前人家送了我们一架钢琴……”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说,“现在歌咏队活跃起来了。”

他们走到一个空教室的敞开的门前。

女教师扭开电灯。这是一年级甲组教室。

普罗夫看到墙下和窗台上摆着许多花盆,黑板左面贴着许多五彩镔纷的大字母。黑板上有粉笔写的字:“我们不是奴隶……”

普罗夫高兴地笑道:

“您怎么想,他们写的对吧?……这儿可真好啊!……我们的课桌,您还记得吗?”

“记得。”

“现在这些课桌就是小了一些。……”

女教师和普罗夫都笑了。

女教师扭开电灯。

另一个教室——自然科学研究室,这里陈列着人的骨骼,飞禽标本、各种宝石。有一个角落全是些活的动物:刺猬在爬行,兔子动着耳朵,黄颈蛇缩成一团在笼子里打瞌睡,鸽子在喝水。窗前架子上放着一个养鱼缸,缸里泛着绿色。

“瞧你们多么阔啊!……”普罗夫说。“在莫斯科,我女儿读书的那个学校,还没有这种研究室。”

“这全是孩子们亲手做的。我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您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女教师扭开电灯。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和普罗夫在另一个教室里。

“这是我们的文艺研究室,”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解释着,“这儿一切都是学生们亲手做出来,画出来的。”

普罗夫好奇地四面观看,他看到作家们的肖像,书的插画。

他看到一些书架,上面放着钉好的稿子。

“这儿保存着孩子们最好的文章和报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引以自豪地解释着。“这是我们艺术家们的作品展览。”

普罗夫看到领袖们、契留斯金探险队队员们、飞行家们的画像。街道、城市的风景画。古典作家们的画像。

这就是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

普罗夫读到用美丽的联体字母退的诗句:

挺起了胸膛向前走,

天空、树林和沙洲,

崎岖的道路。

喂,让我们紧紧地拉着手……

他笑了。

“记得吗,瓦尔瓦拉·瓦两里耶夫娜,我怎么念的?”

“记得。”

“一切全变了,都变得多么好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您为这可花了不少心血。”

两个人站在那儿沉思起来。

孩子不纯熟的练唱声清晰可闻。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和普罗夫在学校走廊上走着。

他们听到从一个房门半开的教室里传出来的女孩的朗诵声:

我要什么?噢,我有那么多的愿望,

我那么需要给它们的力量找到出路,

有时觉得,由于它们激荡不安,

脑子在然后,胸膛都要炸裂。

我要什么?我要一切!

我渴望知识,我要建树功勋。

我还要疯狂地去爱,

热切感受全部的生命脉搏……

普罗夫给这些字句和真挚热情的语调迷惑住了,他望着女教师。

“这是谁?”他低声问。

“丹娘·奥斯特罗高娃……杜尼雅·奥斯特罗高娃的女儿……”

“已经这么大了?”

“挺好的孩子……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你们想要结婚的前一天,我是怎样激动,跑到奥斯特罗高娃家里去。……哎,那时候,我负着多大的责任啊。……”

普罗夫带着欢欣和感激的神情望着她。

“谢谢,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轻轻地说。

掌声雷动。

礼堂的大玻璃门。

近旁张贴着布告:“共青团公开会议定于四月二十日举行……”

大厅里坐满青年。

主席台旁,满头红色鬈发的讲演人正在继续讲话:

“……列宁在共青团第三次代表大会上的演说中指出,应该这样来处理青年的学习和教育问题,就是能使每一个乡村,每一个城市,每一天都有青年实际参加共同参动,哪怕是最轻微的,最简单的劳动……

“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有些男女青年在学校里是模范,是优等生;但实际上,在劳动中,在生活中,他们是无花果,起不了作用。

“一个人不具有认真不苟的品质,他就只能是生活的旁观者,而不可能成为生活的创造者。

“我们的孩子们都真诚热爱自己的祖国,他们希望贡献出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地为苏朕人民服务。

“学校必须把这种情感和信念变为实际。……

“我们共青团员和全体青年,除了要培养其他高贵的品质以外,每时每刻都要培养自己的义务感、责任感。

“我们应该对自己、对自己的力量具有信心,这种信心,是通过克服因难,培养意志,锻炼意志来达到的!”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悄悄地走进门里来,接着就走向主席台。

代替那红头发讲演人的,已经是一个打着淡黄色辫子的小姑娘。

“我想谈一谈友谊……”她用尖脆的声音讲起来。“伟大的革命领袖给我们留下生动的范例,他们的一生都充满着令人感动的亲密友谊。

“我们可以看一看马克思和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

“他们是伙伴,是斗争中的战友,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创造了共同的伟大的事业。……

“蓬勃的朝气、在最困难环境中的乐观精神、关心、伟大的友谊和爱,这些就是维持他们关系的基础,我们大家都应该深刻地来思考一下。

“人应该是决不妥协的战士,同时又是最慈爱最温存的。

“他应该善于强烈地去恨,正因为他能深刻地去爱。……

“我们大家在思想上是接近的,在社会工作中,在家里都互相帮助,彼此找到支持和新的力量。……社会工作和学习中的成就决定于集体,决定于大伙的友谊!”

鼓掌声。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在讲台旁。

全都平息下来。大厅里笼罩着静穆的气氛。

“亲爱的男女青年们!”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说。“瓦里雅·斯特列柯培托娃谈到了友谊,她谈得很好。很久以前我就听到过高加索的一句谚语:‘和平是靠忠实的友谊来维持的,’记住这一点,孩子们。还有,根据我们敬爱的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提议,我们学校每年都将要举行全体毕业同学的集会。在这一天,我们以前的学生将要从各处坐车,坐飞机到这儿来……”

音乐。红布横幅。上面写着:

向参加1932年校友会的同学们致敬

在这一整场里,只是用叠化的镜头变换着年号:1935,1937,1939。

盛装而充满幸福神情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站在大厅门口。

她以前的男女学生一批一批地走到她跟前来。

拥抱,紧紧的握手。幸福的脸。

“您好,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我来得很匆忙。火车误了点……不过我还是赶上了。”

“你的建筑工程怎么样啦?”

“就要完工了。……您还是老样子,一点没有改变,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我说的是共青团员的老实话。”

杜尼雅·奥办特罗高娃和丹娘走过来。

“丹娘,亲爱的,你在学院里学习得怎么样?”

“很好,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就要毕业了……”

门口出现了普罗夫。女教师伸出两臂。他赶忙走到自己亲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跟前来。

简短的叠化。

万尼亚·斯特列柯培托夫……

“多威风啊。做什么工作?”

“工厂党委书记……”

“安奴契卡?!”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让我处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

“舍玛·沙雷金。我记得。爱吃粉笔。喂,年轻人,现在没有粉笔你可怎么办呢?”

“日子可难过。我们报馆里没有这个玩意儿。……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请你让我记几句话。”

谢尔盖·崔冈柯夫穿着飞行员的服装走了进来。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你好……你好……唉呀……是飞行员啦!”

“现在还不是。还要过一年。”

“把手拿出来给我看看。头发……”

笑声。叫嚷声。接吻。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的脸。

“请让我念一念没有能来参加集会的人寄来的信和电报,从伊加尔卡寄来的,从提克西寄来的,从莫斯科寄来的,从斯大林格勒寄来的……”

红布横幅上写着1941年。

音乐声停息下来。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手里拿着油灯站在空旷幽暗的大厅门口。

她身穿皮袄。微弱的火舌摇荡不定。她用手掌护住它,小心翼翼地在寒冷的空走廊上走着。

火光摇晃着,快要灭了,接着又燃起来,照亮女教师消瘦忧虑的面孔。现在她唯一的愿望是把火带到目的地。

她走到办公室门口。有人轻轻地咳嗽。

“谁啊?”她喊道。

老迈的叶高尔从沙发上站起来。

“过节好,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你好,叶高尔·彼得罗维奇。我把节日取消了。现在不是过节的时候。坐下吧。”

“好,我坐。这礼物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

“谢谢。”

“前几天我孙子送来的。这孩子淘气是淘气,可没有忘掉爷爷。在这方面你可不好啊!……”

“为什么不好?”

“没有孩子,就是不好。”

“怎么我没有孩子?”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微笑道。“我有好几百,大的小的都有。他们每天从各个战场写信给我。我疼他们,就像自己的孩子,叶高尔·彼得罗维奇。”

她走到桌旁,把一封封信拆开。

“这倒是实在的……”叶高尔表示同意。“现在死了那么多人,你身边又很凄凉了。天又要冷了。我还是要坦白地告诉你:我不喜欢你那暖气管,说是麻烦少些,我可不相信。火炉子就好得多!以前我把它生起来,都热得出大汗。记得吗?”

“记得。”

“记得我怎么把你从车站里接来的?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辫子这么长,还有你那个脾气。……”

“记得……”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笑着说。

电话铃响。

“喂,是我……”她对话筒里讲话。“你好,伊万·费得杰依奇。谢谢。是的,取消了。等到胜利的时候再举行。收到了,谢谢你的关心……啊,怎么的?他们工作得不坏。战争嘛。我们都在支援。再见吧。谢谢你……”她挂起话筒。

“区委书记斯特列柯培托夫打来的。记得万尼亚·斯特列柯培托夫吗?”

“怎么……就是那个玩鸽子的?他老是在屋顶上跳来跳去,玻璃都给他硒破了无数块……现在居然是首长了,真有意思。……时间过得真快啊,不是吗?”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没有听见老头子说的话,她埋头读着手边的一封信。

“亲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她念着。“今天战斗之前,我走进了联共党的行列。我报告了自己的历史,在这里面,您——我亲爱的老师,起了很大的作用。您教会我懂得生活,用党的精神教育了我。”

女教师的手慢慢垂围到膝上来。眼睛严肃地望着。

夜间。小城昏黑的街道。

道路往山上延伸。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提着一个手提箱在路上走着。她老了,走起路来很吃力,落步不稳。我们看到竖立着马尔蒂诺夫纪念碑的小公园。她在纪念碑旁停了下来。

“你躺着吧!”她叹了一口气。“我还是要往前走……”

她沿着这条路向区委会大楼走去,大楼窗子里灯火通明。

她提着自己的手提箱走上楼梯。

她坐在办公室桌子后边。对面是区委书记伊万·斯特列柯培托夫。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脸上充满着激动不安的神情。

“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这怎么说才好……”

她想用冻僵的手去开手提箱的锁,但是锁不听她的使唤。

“痛快地哭一场吧……”

斯特列柯培托夫从她手里接过箱子,打开它,看到里面有很多信。

“谢谢,”她说。“这些信全是我的学生寄来的……他们在战争时期入了党……信里面都写到这件事。他们写道,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您用党的精神培养了我们。……照理,我应该为这句话感到骄傲和快乐……可我简直就想哭。我培养了好几百党员,自己却不在党里,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亲爱的学生们,他们怎样追过了我啊?在这些艰苦考验的日子里,为什么我没有在党的队伍里呢?这不行。我再没有比这更向往的了。我不能忍耐了。请接受我入党吧。”

教室。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说:

“孩子们,今天作文的题目是《活着就是为祖国服务》。”

教室里寂静无声。女教师在课桌间走着,走过几排以后,坐到自己小桌后面来,打开报纸,看到丹娘·奥斯特罗高娃的照片。她胸前挂着金星勋章。

论文的标题是《达吉雅娜·奥斯特罗高娃的功勋》。

年老的女教师吃了一惊。她跳起来,把报纸举到面前,说道:

“孩子扪,我能活到今天真是莫大的幸福。”

她眼里闪烁着骄傲的泪珠。

“孩子们,注意看这女孩。记住她的脸。”

报上丹娘·奥斯特罗罗娃的照片。

丹娘的照片挂在大厅里。

普罗夫和他的女儿瓦里雅踮着脚走过大厅。他们在低声交谈。

“爸爸,我怕她。”

“什么话!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慈爱的人。”

“可他们说,她是挺严厉的?”

在大厅另一端出现了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普罗夫振作起来,抚一抚眉毛,整一整袖子。

瓦里雅看到他的举动姿态,狡黠地眨一眨眼睛。

“看样子,你也不是不怕她。”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注意到普罗夫。

“普罗夫!”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拥抱。

“我把我女儿瓦尔瓦拉带到您这儿来了。战争结束以前我都不在家。请把她收进您的学校吧。”

“真像你……学习成绩怎么样啊?”

“优等。”

“那么说,这也像父亲……读几年级?”

“九年级……”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

“喂,喂,九年级同学……把桶子接去!把石灰、刷子接去!”一个身上溅了石灰水的年轻姑娘喊道。

学校里正在进行修缮。学生们工作着。女孩子和男孩子在一起粉刷天花板和墙壁。

工作进行得很起劲。一片笑声。有一个鬈发的小伙子把灰桶弄翻了……

“喂,喂!九年级同学……咱们今天应该把房子的正面修好。……”

一个面容姣好、服装华丽的姑娘嫌恶地从楼梯和桶子旁边溜出去。

“玛里娜,你娜儿去?”工作队队长瓦连卡·沃洛诺娃喊她。

“我已经讲过,我有病。”

“这是假话!”另一个女孩子挡住她的去路。“上一次,教室里要大扫除的时候,你也说你有病;可是过后有人看见你在溜冰场上溜冰。这不是共青团员的样儿。也不觉得惭愧!现在还有战争哩。”

“别老是对我提什么战争。听都听厌了。要是你们真的那么需要我做,我可以雇人代替。我不愿意再谈这事情了。爸爸不允许我去搬柴火,运石灰的。”

“原来这样!那我们就找你爸爸去。”

“他不会接见你们。”

“好。那我们就请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去。”

“请便吧!他不会怕她。”

玛里娜猛地转过身,走了出去,高跟鞋发出橐橐的响声。

汽车在街上奔驰。车在学校大门前停下,从车里走出一个身穿皮大衣,头戴灰色羔皮帽的胖子。

玛里娜的脸从他身后伸出来。

“爸,我在这儿等您,”她说。

父亲温和地点一点头,就走进学校大门。他大踏步走进教员办公室。瘦小老迈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站起来迎接他。

“请原谅,我来迟了,不过我怎么也不能取消这个约会,”这位显要的家长说,他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欠一欠身。

“您好,瓦西里·伊凡尼奇,看到您很高兴。您是我们学校的稀客。”

“战争嘛,”他一边说,一边坐到安乐椅上。“这二十分钟时间简直是硬挤出来的。”

年老的女教师仍然姑着望着他。

“允许我坐吗?”她讽刺地问。

家长很不好意思。

“请您原谅。我实在累坏了。整天忙着开会。把礼节都给忘了。”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默然坐到椅上。她跟对方格格不入。

一阵沉默。

“您想跟我谈谈我女儿的问题吗?”他问。看了一下手表,说道:“遗憾得很,我只能分出半个钟头……”

“我要比您浪费些。我准备分出一个钟头来谈您女儿的问题。整整一个钟头。”

他估计到这种断然提问题的情况的严重性,就微微一笑。

“遵命,”他说。

“您的女儿很聪明,”沉默了一会,她说。“就是不虚心……是啊,许多负责干部的子女常常有这种毛病。他们有着共同的特点,就是确信他们用不着认真去掌握知识,去培养爱好劳动和艰苦奋斗的精神。他们过于信赖自己的父亲了;却不想知道,他们的父亲在达到今天的成就以前,经历过多少艰苦的岁月,无眠的夜晚;经历过多少挫折、失望、成功和失败。在他们看来,这都是些最乏味的政治常识。这使我担心。必须跟这种观念作斗争。因为这跟真正的苏维埃人,跟未来的人没有任何共同之点。……您的女儿回避劳动教育。她不愿意在医院里值班;她拒绝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她说,您没有吩咐她做这种事情。”

“我们只有她一个……而且她的健康情况很不好,”他说。

“只有父母的溺爱才会使她的健康受到威胁。她比我们学校里百分之七十五的女学生都要健康些。”

“可我只是这许多学生中一个学生的父亲……我有权利关心她的健康。”

“也有权利来损害她的同学们?损害她的道德培养?”

“您当然会原谅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傲慢而冷漠地说。“是的,会原谅我这样说。既然我们是无所不谈,谈话的内容并不是为了让人家速记下来,那么,尽管我很敬佩您的高度原则性,我还是要说:您管得太多了。就拿我来说,我把女儿送到学校里来,是让她得到知识,其余您尽可以不必操心。不加分别一律对待的教育方法,实在可以丢开啦!这老早已经过时了。”

“请原谅,现在还有战争。这担子落在我们大家身上。义务感应该摆在头一位。因为新的人……”

“唉,亲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同志,请您别唱高调吧。”

女教师站起来,连看也不看他,平静地说:

“我请您离开这儿。”

他觉得很难堪,看了一下手表,似笑非笑,自我解嘲地说:

“结果还是照我的,我们在二十分钟内就谈完了。再会吧!”他把手伸给她。

女教师没有把手伸出来。

这位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家长走出去了。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回到自己房里。收音机大声播送着愉快的节目。她用疲乏的手脱下皮袄、帽子,关了收音机,坐到椅子上后,就沉浸于郁郁的思考中。

“没有人要你这样做,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是啊,亲爱的同志!”她高声而愤怒地重复着那位显要的家长讲的话。

钟滴答响着。她坐在那儿,眼睛凝视着一点。

钟摆滴答作响。时针移动着。女教师充满着抑郁、委屈和痛苦的心情。

“呃,别哭!”她低声嘟哝着。“别那样,别那样吧,”她重复着说,却没有觉察到,泪水已经沿着面颊流下来。“等一等,那个蜘蛛的故事是怎么讲的……有一个人,名叫布鲁士……名叫布鲁士。”

森严的钟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震颤了一下,皱起眉头,把钟弄停了。现在谁也破坏不了她的孤独了。

有好一会儿,她注视着丈夫的遗像。马尔蒂诺夫从照片里望着她,年轻而英俊。她保持在自己的记忆里的也正是这样。如果他此刻就在身旁,那会怎么样呢?……

女教师叹了一口气,接着就慢慢地、仿佛是满不乐意似的,把五屉柜的一个沉重的抽屉拉出来。抽屉里满是书信,一束又一束。这许多信都是用细绳捆着的。

她瞧见一块破布,把它解开,就看到几块宝石——这是不知名的孩子们送的礼物。

她开始看信。那是普罗夫以前从莫斯科寄来的。……

那是从远东寄来的。

从巴库,从马格尼托哥尔斯克,从北极,从美国……

她急遽地念着信的片断:

“……亲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我得到了博士学位。……”

“今天溶铁炉开始投入生产了。……”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我在三乙号矿井里当测量员。最近受到表扬。……”

“亲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我是从科里马写信给您。这儿工作很有趣。……”

“我们在战斗中都想到您,亲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加姆林,西萧夫,巴乌契金……”

“我们谈了一整晚,回忆起学校和您,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不久以前我得到了第四颗奖章。……”

“我们占领了斯捷辛。……”

“亲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她懵然入睡。

窗外天亮了。早晨呢,还是白天呢?钟停了。收音机也关了。她扭开收音机,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以列宁勋章授予中学校长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马尔蒂诺娃,沃龙涅什市七年制学校校长伊凡·阿基莫维奇·塞索耶夫,莫斯科伏龙芝区学校女教师克拉夫基娅·费多罗夫娜·沙巴尼娜。……以劳动红旗勋章……”广播员大声清楚地报告着。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懂得,这是最高的褒奖。她满怀激动地站起来。信件和宝石散落到地板上;但她神没有注意到这些,大踏步走到窗前。她很想做点什么惊人的事情。在这十二月严寒的日子里,她把窗户完全打开。白日眩目的光辉照在她身上,使她心旷神怡。……女教师看到,她的学生们成群结队,三三两两地跑进院子里来。他们向她跑来,兴高采烈地舞动着手臂。

响彻云霄的火车汽笛声。

加里宁的脸。他在克里姆林宫大厅里对教师们讲话。

教师中间有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她那庄严而幸福的脸。

一群空军飞行员走进大厅里来。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回头一看,认出谢尔盖·崔冈柯夫。显然,他不是头一次来到这里。他举止很随便,鬈发挺神气地翘着。他走过来,在自己老师近旁停下。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兴高采烈地用很低的声音向她问好。

“谢廖沙!还活着?你有一年没有写信给我了!天啊……”

她马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在这种严厉的目光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直,把军装上衣整了一下。为了防备万一,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干净不干净。还好,没有毛病。

“头发……”她低声说。

他抱歉地把自己的鬈发理好。

加里宁叫到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的名字。

她走过去。

加里宁激动地望着她。

“我常常看到那些光荣的人们在这里聚会一堂,他们以自己的劳动或战斗功勋为我们的祖国增光。刚才来的那些院士、战士、艺术家和斯达汉诺夫工作者中间,有许多人的功勋都使我们感到高兴。我不是故意这样说……如果我向您这位人民女教师鞠躬到地,那也不算是夸张。我要代表大家对您说:我们非常感谢您,为了您艰苦崇高的劳动。”

加里宁深深地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把勋章授给她。当她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院士们、英雄们、战士们都向她点头表示敬意。

音乐。传统的集会的日子。

向参加1945年校友会的同学们致敬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站在大厅门口她惯常站的地方迎接客人,迎接飞回老巢的自己的小鸟儿们。

幸福的脸。笑声。叫喊声。拥抱。

“啊,多久没有看见你了!你都在哪儿?”

“在列宁格勒……”

“我在柏林……”

“维加!从哪儿来的?”

“从布拉格来的,阿涅契卡。你的工厂怎么样啦?”

“干得很起劲……干得很起劲。……”

丹娘·奥斯特罗高娃和一个年轻人一起走进来。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这是我的丈夫……”

“我很高兴……我为你高兴,也为你们高兴。”

记者走进来。

“瞧,舍妙恩来了!他又会请求记几句话的。……”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请允许我记几句话,就是几句话……”

“喏,我不是讲过吗?”

笑声。

普罗夫和瓦里雅走进来。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普罗夫!你来了?”对瓦里雅:“啊,你今天打扮得多漂亮呀!”

谢尔盖·崔冈柯夫出现了。

“您好,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谢廖沙!你疯啦?多少勋章啊……再有要挂到哪儿去呢!”

“请原谅,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不会再有了。”

“瞧着吧……”^

“您好,普罗夫·克利门蒂耶维奇……”

“谢廖沙!来认识一下,这是他的女儿。挺倔强的女孩子。”

谢尔盖把手伸给她。

“崔冈柯夫,”他说。

“瓦里雅,”姑娘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华尔兹乐声起。

大厅。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站在暂时静默下来的朋友们中间,一对对舞伴从她身旁翩翩舞过。

她看到跳舞者年轻幸福的脸,听到他们的笑声,听到他们谈话的片断……

第一对。

他:我要当农学家。我想培植“艾利达”种的小麦,不过是更完善的。

她:我要去斯维尔德洛未斯克,上建筑学院……

第二对。

她:我要当芭蕾舞演员。你知道,我最爱跳舞,跳舞啊,跳舞啊。

他:啊,你多么可爱呀!

第三对。

谢尔盖:为什么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说你倔强?

瓦连卡:性格是这样吧。……爸坚持着,要我跟他上莫斯科,进地质学院。……你知道,他爱上了宝石……可我坚持着我的决定。

谢尔盖:你怎么决定的?……

瓦连卡:我决定到一个遥远偏僻的集体农庄里去当教师。我要教孩子们文化,教他们学好。我要培养共产主义的新人……你不赞成吗?

谢尔盖:(赞美地)哪儿的话,瓦连卡!这是很有意义的。

“这是很有意义的……”年老的女教师低声重复了一句。

她脸上显出感动和幸福的神情。

(全剧终)

注释:

注1:布鲁士(1274—1329):苏格兰国王,1314年领导苏格兰人民摆脱了英格兰的统治。

注2:原文的意思是:“我们要快点走,赶快……”乌拉尔人把“о”音念得特别重浊,所以听起来不顺耳,而在这句话里,“о”这个字母特别多。

注3:指旧俄一百卢布的钞票,这种钞票上面有俄国女皇叶卡杰琳娜二世的肖像,卡金卡是叶卡杰琳娜的爱称,故名。

注4:伊卡尔是希腊神话中巧匠德达尔的儿子,想靠他父亲用羽毛和蜡制成的翅膀飞越大海,由于太接近太阳,蜡溶化掉,因而坠海身死。

注5:指俄国伟大科学家罗曼诺索夫,他是阿尔汉格尔斯克人。

注6:“沃勒”(Воры)是“贼”的意思。局长耳聋,把“沃洛”(Воро)误听为Воры,所以慌起来了。

注7:“萨莫罗多克”(Самородок)有“天才”和“金块”两种意思。这里是指“天才”,下面的一句,则由于视察警觉教育局长对他这种称赞不感兴趣,而转移到“金块”的意义上去了。


乡村女教师Сельская учительница(1947)

又名:A Village Schoolteacher / Selskaya uchitelnitsa

上映日期:1947-10-30片长:100分钟

主演:薇拉·马列茨卡娅 Pavel Olenev 丹尼尔·萨加尔 Vladimir Lepeshinsky 

导演:马克·顿斯阔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