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nlightening

首发：《环球银幕》2023年12月刊

《恶棍》剧照

“荒原不可被驯服。”

在正片开始前，这段不详的文字如风中火烛般点亮了黑幕，接着，阴郁的天空和幽深的皇室内景很快让人沉浸在北欧的诗意和冷峻中。提名威尼斯金狮奖并入围多伦多特别展映单元的《恶棍》（又名《应许之地》）在观众席也收到了它应得的礼遇：不绝的掌声在电影结束前已响起数次。“麦叔”麦斯·米科尔森（《狩猎》《酒精计划》）和“母亲”阿曼达·科林（《异星灾变》）惊心动魄的表演，以及导演兼编剧科莱·阿尔赛对场面调度和剧本节奏的娴熟把控，共同造就了这部古典而极富现代精神的丹麦史诗电影。

18世纪的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五世为了开辟和稳固疆土，下令为能够开垦日德兰荒原的人封爵。然而，恶劣的气候、贫瘠的土壤和流窜的盗贼以数位野心征服这片土地的人的失败应征了开篇的警示之语。米科尔森饰演的路德维格是一名女仆和贵族的私生子，他凭着在军队中的表现克服了卑贱的出身，但仍被贵族所鄙夷。当他向宫廷表示自己有意开垦日德兰荒原时，执政的贵族对他冷嘲热讽；而在路德维格的坚持下，贵族们以自己能在国王面前献媚的缘由批准了他的请求，尽管他们认为路德维格不可能成功。对封建时代君主制的权力斗争的审视，从一开始就让影片的叙事变得复杂且走向未定。

荒原的残酷面目很快显现——在满目荒夷的平原上，路德维格孤身一人用铁锥凿者夹杂碎石的冻土，突如其来的雷暴和大雨让尚无栖身之处的路德维格狼狈不堪。当他终于建好“国王的房子”——一间简陋的小屋后，他同意为一对逃离地主的佃农夫妇提供住处，而后者需要为他无偿劳动。路德维格很快意识到，他更大的敌人是居住在不远处的“富二代”地主辛克尔——他对自己被称作德·辛克尔的固执显示了他的自负和无能，辛克尔明白路德维格在荒原上取得的任何进展都将是对自己的威胁。而藏匿在路德维格家中的佃农妻子安·芭芭拉（阿曼达·科林饰）也正是由于无法忍受辛克尔的性凌辱而出逃。在一次鸿门宴般的对话中，辛克尔对路德维格说，“上帝是混沌的，生命是混沌的。”路德维格面不改色地回答：“不，战争是混沌的。但胜利总是属于那些能够控制混沌的人。”

《恶棍》剧照

当芭芭拉出场时，观众无法预料到她将是影片的女主角，芭芭拉从配角成为主角的过程是《恶棍》相较于主流的史诗电影迈出的最重要的一步。当芭芭拉走出丈夫被辛克尔抓获并折磨致死的伤痛后，她默默地酝酿着自己的复仇，在夜晚，她与路德维格互相慰藉，她说道：“我知道你的心不属于我，我也是。”不久后，芭芭拉和路德维格收养了一个深肤色的孩子。

在此意义上，一种“现代”家庭模式在18世纪的日德兰荒原提前诞生了，然而，剧本并未脱离父权制和种族主义的历史事实：路德维格和芭芭拉在性关系之外仍不平等，当奉国王之许迁徙而来的新移民们将他们遭遇的苦难归咎于“异族”孩子时，路德维格不顾芭芭拉的反对狠心驱逐了养女。同时，影片将封建时代女性反抗的可能性嵌入到具体的环境和人物关系中，作为影片的高潮，芭芭拉乔装成侍女亲手杀死了辛克尔，而被辛克尔羁押的路德维格也因此解围。这构成了《恶棍》作为历史情节剧的自我陈述：虚构未必不能谨慎地对待历史，而历史也未必与现代截然对立。

导演尼科莱·阿尔赛坦言自己的创作受到马丁·斯科塞斯的启发，除了文学性和商业性平衡得恰到好处的剧本之外，影片的视听语言也体现了这一点。大量中远景和大远景机位让《恶棍》继承了西部和黑色电影的衣钵，与此同时，影片对特写的使用相当谨慎，以至于少数的特写镜头变得格外有力。在辛克尔有意在路德维格和众人面前下令浇灌沸水处死出逃的佃农后，镜头罕见地对准麦斯中世纪雕塑般的面庞，观众仿佛能看到火焰在他纹丝不动的眼中熊熊燃烧。

《恶棍》剧照

尽管残忍如斯，影片仍让角色与观众间保持了亲密的距离，这归功于围绕芭芭拉展开的情感线索。到最后半小时，影片有许多机会就此结束，比如芭芭拉实现复仇、路德维格从教堂接回养女、时间跨越后养女的出嫁离家，但在真正的结尾的转折出现时，我收回了对拖沓迹象的一切怀疑。再次出现的特写镜头对准草地上的一双被解开的手铐，再缓缓上升聚焦于远处马背上的两人，原来，在得知芭芭拉将被终身监禁不得假释后，路德维格决定放弃土地和爵位，劫狱并与芭芭拉浪迹天涯，此前历尽的磨难似乎都成了这一刻的决绝的铺垫，在丹·罗梅尔（《南国野兽》《夏日友晴天》）磅礴的配乐烘托之下，影片的情感被推向最高潮。

尼科莱·阿尔赛于1972年出生于丹麦哥本哈根，2001年，他从丹麦电影学院毕业。尼科莱执导的首部长片《谁主沉浮》（2004）就展现了他对政治惊悚题材的兴趣，在两部冒险和喜剧题材的长片不尽如人意的尝试之后，他凭着《皇室风流史》（2012）迎来了职业生涯的突破，这也是尼科莱和麦斯的首次合作，这部改编自丹麦历史上的传奇宫廷爱情故事的电影获得了柏林金熊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提名，并让两人在柏林分别获得最佳剧本和最佳男演员的银熊奖。当被问及《皇室风流史》的选角时，尼科莱答道：

“是的，我是麦斯的超级粉丝，我看过很多他的作品，当我写剧本的时候，我立刻想到他，因为我觉得他能完美地诠释这个角色。我一写完就把剧本寄给他。我很幸运，那时麦斯已经在美国拍了大约五年的电影，比如《007：大战皇家赌场》（2006）和《诸神之战》（2010），他已经准备好回丹麦拍一两部电影了。在我把剧本寄给他后几天，他就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愿意出演。”

《恶棍》片场照

然而，进军好莱坞对于尼科莱本人来说似乎并不那么顺利，由他自编自导的英语动作片《黑暗塔》（2017）口碑和票房的双双失利让尼科莱决定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创作领域。《恶棍》距离上一部由尼科莱编剧的作品已有五年时间，无论是回归丹麦历史题材还是与麦斯的再次合作，都让它在电影节以及接下来的颁奖季的表现无可争议。

好吧，也不是那么无可争议——在《恶棍》的威尼斯电影节映后问答环节，一个记者刁钻地问道：“这是一部完全北欧的电影，因此缺少一些‘多元性’，而大西洋对岸（指奥斯卡）对于竞争最佳影片有一些多元性要求……你们是否对因为电影无法满足多元性要求而感到担忧？”麦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并反问记者他是否感到担忧，因为是记者而不是自己和导演“把我们放到这个令人难堪的位置上”。尼科莱接着表示电影的重要情节之一就是深肤色女孩面临的种族歧视，尽管“她也许是当时整个国家唯一的有色人种”。麦斯和尼科莱的默契配合，在对这个充满陷阱的提问的回答中也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