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csh

编辑:Timmy

本文首发于《时尚芭莎》

对于西班牙导演巴勃罗·贝格尔(Pablo Berger)来说,电影是他的生活。年少时,身处西班牙海港毕尔巴鄂的他,会沿着大西洋的海岸,前往圣塞巴斯蒂安的国际电影节看电影。长大后,他成了“纽约客”,在纽约修得了电影领域的硕士与博士学位,还曾在纽约电影学院任教。和所有患上迷影症的人一样,巴勃罗开始渴望自己拍摄电影。

他的第四部长片《机器人之梦》于6月8日在国内上映,超过10万人在豆瓣上打出9.1分的评价。这部动画讲述了狗狗与机器人之间相互依靠、相互怀念的故事,它用简洁真挚的风格,触及了全球观众的心。那些曾打动巴勃罗的影像,以不同的形态藏在这部影片中,有时是幽默的致敬,有时是技法的借鉴。

在我们的访谈中,他分享了关于影片的思考,论及了美术风格、音乐设计、叙事主题……在他看来,《机器人之梦》是他最个人化的一部作品。他化用了自己栖居过的公寓、经历过的爱与痛苦,当然还有对纽约城和迷影文化的依恋,他与主角狗狗一样,都是影迷聚集地“金的音像店”的常客。

我们总是需要一些事物来承载内心深处的感情,有时是一片海岸、一座城市,有时也许只是一个过客,一方银幕。

始于1895年的沉默

作为没有台词,只有音乐与声响的电影,《机器人之梦》可以算是半部默片。我们能在其中看到许多电影的印迹——包括那些超过一百年前的经典作品。虽然电影在1895年才出现,但到了1910年代,最优秀的默片创作者们已经发展出一系列成熟的风格,其中许多技巧至今仍在使用。

巴勃罗不是第一次尝试默片。在2012年的《白雪公主斗牛记》(Blancanieves)中,他用默片的形态,将白雪公主的经典叙事与西班牙斗牛和弗拉门科舞结合在一起。作为电影学院的博士与教师,他无疑有意识地研究了各种各样的默片技艺。

在《白雪公主斗牛记》里,我们能看到迫近的景别与娴熟的连贯性剪辑,1910年代以大卫·格里菲斯(D.W. Griffith)为代表的导演,已经开始用许多相似的方式叙事。巴勃罗与他们一样,无需使用语言,就能表达强烈的视觉冲击。同样是在1910年代,与格里菲斯等美国导演不同,路易·费雅德(Louis Feuillade)等欧洲导演更倾向于使用较少、较长的镜头,以及更频繁的画内调度,这些影片或许没有那么强的冲击力,但能呈现更连贯的视觉效果。后来的查理·卓别林(Charlie Chaplin)从某些方面继承了这种脉络。

巴勃罗告诉我,卓别林的《城市之光》(City Lights, 1931)是《机器人之梦》最重要的参考片之一:“如果你看到这部电影的结尾,居然没有落泪……那感觉和死人也没什么分别了。”《城市之光》作为一部融合了笑声与泪水的正喜剧,无疑为《机器人之梦》提供了叙事参考,毕竟这也是一部结合幽默与正剧元素的作品。但卓别林同样也提供了风格参考——为了展现自己的表演魅力,卓别林常用全景长镜头诠释画面内的连续动作,这为纵深调度提供了空间。

《白雪公主斗牛记》体现了默片剪辑的魅力,《机器人之梦》则探索着默片调度的艺术。影片中能看到大量的纵深调度,譬如狗狗在公寓房间里孤独游荡的画面,巴勃罗指出,他这次想要拍摄一部强调景深的动画电影。但横向调度同样也很常见,狗狗在纽约城的街道上横移的时候,我们会随着他的运动,不断关注不同的东西。从费雅德到卓别林的调度大师们,都常常使用这两种技术。

我们观看《机器人之梦》的体验,与百年前默片观众的观影体验,有许多共通之处。当影片的狗狗沉默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会感受到其他东西,譬如狗狗的每一次动作、他与其他角色的互动、他在空旷房间里的孤独、他与这座城市的共鸣……当然,还有我们相爱的时候,只用特写和言语无法传达的感情。

在2024年怀旧

在《机器人之梦》里,两人共度的时光其实相当短暂。狗狗在开场约六分钟后组装好机器人,到了二十一分钟时,机器人进水后在海滩上瘫痪,狗狗被迫离开即将关门的海滨浴场。在这部一百零二分钟的电影里,他们只相处了十五分钟,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是双方的怀旧。有些人或许觉得怀念的时间太过漫长,但在我们的生活中,这其实是一种常态。

徘徊在纽约的狗狗,以及被迫躺在海滩上的机器人,展现着怀旧的两种样貌。一种是修复过去的努力,一种建造幻梦的企图。但在现实面前,他们的怀旧理想不断被延宕、打断。当然,他们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去尝试新的生活,即使那可能意味着新的失落。

当然,《机器人之梦》也是导演巴勃罗自己的怀旧:“这无疑是我最个人化的电影。我起初也是独自在纽约,像一只孤独的狗。我在那里经历过爱,也经历过心碎,所幸我最后又找到了新的爱人。任何人应该都能共情我和狗狗经历的一切。影片中狗狗做的许多事情,都是我自己在纽约时的爱好。比如去中央公园、唐人街和康尼岛,比如在金的音像店租录像带……再告诉你一个有趣的细节,狗狗的家是我在纽约时住的最后一间公寓:纽约东村东13街528号。我完全复刻了当时公寓的平面图和建筑外观。”

这是一场关于情感、关于城市的怀旧,也是关于电影的怀旧。作为资深影迷的巴勃罗,总喜欢在影片里致敬自己喜爱的经典。在他的第一部长片《幸福的黄色电影》(Torremolinos 73, 2003)中,他塑造了一个学习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风格拍摄成人电影的导演;在《白雪公主斗牛记》里,他结合了各式美国、苏联默片的剪辑技巧;在《魔咒》(Abracadabra, 2017)中,他又戏仿了诸多西班牙类型片的元素。在《机器人之梦》里,影迷也找到了一系列戏仿《惊魂记》(Psycho, 1960)《曼哈顿》(Manhattan, 1979)等经典的画面。巴勃罗也告诉我,正是《桃色公寓》(The Apartment, 1960)与《大路》(La strada, 1954)等影片中的精彩表演,启发他创作了《机器人之梦》里令人印象深刻的主角。

但无论每一代影迷们多么怀旧,他们永远无法回到曾经的年代,无法体验曾经的产业环境与文化风尚,他们渴念的经典,终究只能熔铸到各式技巧中,只能化成小小的致敬与彩蛋,就像巴勃罗所说的那样,化作“蛋糕上的奶油”。对电影的爱是如此,对城市与生命中那些过客的爱,当然也始终如此。也许旧的事物会过时,但“怀旧”这种情感永远存在,它总能在不同时代找到不同的载体。

在技术高度发达的当代,怀旧伴随着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斯维特兰娜·博伊姆(Svellana Boym)在《怀旧的未来》(The Future of Nostalgia)中指出,当代人与其说是怀念过去,不如说是害怕“迅速消失的现在”,害怕被未来取代。但或许塑造我们的旧物,也并非必须被取代。有人可以像巴勃罗那样,把最爱的旧电影藏在自己的新电影里;有人也可以像狗狗那样,在旧梦中与旧的爱人共舞,但梦醒之后,依然去寻找新的生活与意义。

问答

问:您此前一直都是拍摄真人电影,为何想到要创作一部动画电影?

答:因为我爱上了萨拉·瓦伦(Sara Varon)的同名漫画小说。这部艺术作品画得很美,但更吸引我的是它的故事和主题。在我读过的漫画书里,它的结尾是最美妙、最动人的。书中的人物都是拟人化的动物,所以如果想用影片讲述它的故事,我别无选择,必须使用动画的形式。

问:您自己创作的时候,觉得动画电影的构图和真人电影的调度有什么异同?

答:剧本写作的过程是一样的。但制作故事板的时候可能有些差别。在动画创作的过程中,故事板必须非常详尽,我们称之为“活动”(animatic)故事板,它们不仅仅是静态图片,还标识了动作与声音。我花了一年时间制作故事板,合作者包括艺术总监何塞·路易斯·阿格雷达(José Luis Cuerda)和故事板艺术家玛卡·吉尔(Maca Gil)。音乐剪辑师Yuko Harami和剪辑师费尔南多·佛朗哥(Fernando Franco)也提供了很多帮助。活动故事板是动画电影的藏宝图。作为导演,我觉得如果比较动画和真人电影的创作,共通点可能比差异要多。与其说是差异,不如说是置换。动画导演要和一系列动画师、美术师合作,而不是和演员、摄影团队合作。但无论拍什么形态的电影,都需要确认自己想说的东西,以及讲述它们的方式,我必须让演员或动画角色诠释最好的表演。

问:影片中的美术风格令人难忘,您是如何确定最终风格的?

答:动画的优势之一,就是叙事时能无缝结合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元素。这部影片叫《机器人之梦》,观众来看电影时,就会抱着看到“梦”的期待来的,我们没有欺骗他们。在我看来,电影其实就是白日梦,它与潜意识的关联,比与真实世界的关联更多。我总是喜欢试着让难以置信的事物变得可信。在影片开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观众与狗狗建立联系。我们需要让观众与主角共情,当他遇到机器人时,我们就能和他感同身受。只要做到这点,观众就能接受接下来的一切。作为一个叙事者,我的目标就是从头到尾都让观众感受惊喜。

问:您作为西班牙人,为什么选择让故事发生在纽约与康尼岛?

答:我在纽约住了十年。这是我写给纽约的一封情书,是我为“大苹果”(Big Apple,纽约市的别称)献上的颂歌。这部影片共有三个主角:狗狗,机器人和纽约。把影片设定在纽约,是我做出的最大改编之一。原作描绘的是一个无法辨识的北美城市。

问:音乐是漫画原作中没有的元素,影片中的许多音乐都令人印象深刻,包括中国观众耳熟能详的《康定情歌》。您可以谈谈确定音乐方案的思路吗?

答:甚至可以说《机器人之梦》就是一部音乐剧。在没有对白的电影里,音乐就是角色的声音。纽约的街景是多元化的,融合了多种文化的特征,相应地,我们需要在影片里展现各种各样的音乐:拉丁乐、朋克摇滚、嘻哈乐、迪斯科、街头音乐、乡村音乐、传统中国音乐……我们的音乐剪辑师Yuko Harami和音乐总监Monday Music付出了很多努力,推荐了许多不同类型的音乐。音乐的选择必须贴合场景。以使用《康定情歌》的唐人街场景为例,音乐总监提供了许多中国音乐,音乐剪辑师全部听过之后,会帮我筛出几首备选。我们结合了不同的音乐播放影片,最终选定了《康定情歌》,它和影像贴合得非常完美。我很喜欢这首歌的感觉和情绪。音乐剪辑师后来告诉我,这在中国是非常流行的情歌。我们发现歌词已被译成了英文,读起来很优美。我们也在影片中使用了原创乐曲,作曲家是阿方索·德维拉隆加(Alfonso de Vilallonga),他是我最新三部影片的合作者。阿方索创作了一首令人惊叹的爵士配乐,爵士乐是最能代表纽约的音乐,影片中的爵士乐是由钢琴领奏的四重奏,阿方索的旋律是如此优美动情,触人心弦。

问:这部影片采用了无对白的形式,几乎完全由音乐和人物的行动推动情节。您为何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答:我之前导演的《白雪公主斗牛记》也是没有对白的电影,那是一个关于白雪公主的故事,但我把它放在1920年代的西班牙,用斗牛、弗拉门科舞等元素重新讲述它。与词语、对话相比,我总是更喜欢用影像和音乐来叙事。正是视觉叙事让电影成为独特的艺术形态和感官体验。作为第二次尝试,《机器人之梦》与《白雪公主斗牛记》完全不同,它作为动画,其实很贴合默片的形式。

问:影片里藏着许多经典电影的彩蛋,比如《绿野仙踪》《迷魂记》《曼哈顿》等等。您觉得这些经典的片段,用到动画中有什么新的效果?

答:当导演之前,我是一个影迷,我常常喜欢在影片里加入致敬或类似彩蛋的内容,在《机器人之梦》里可能有几十个彩蛋。如果说故事和人物是蛋糕,是影片的核心,那么彩蛋就像是蛋糕上的奶油,它不会妨碍其他观众对影片的理解,但对影迷来说,它们可以提供额外的乐趣。在狗狗去唐人街风筝店的场景中,有个只属于中国观众的彩蛋,你们找到了吗?

问:作为资深影迷,可以谈谈影响您最深的创作者或作品吗?

答:我爱电影,电影就是我的生活、兴趣和职业。对我来说选择最爱的作品很难,但我可以试一试。对《机器人之梦》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卓别林,尤其是《城市之光》。如果你看到这部电影的结尾,居然没有落泪……那感觉和死人也没什么分别了。比利·怀尔德(Billy Wilder)是我最爱的导演之一,他的《桃色公寓》也和《城市之光》一样,是部伟大的悲喜剧。杰克·莱蒙(Jack Lemmon)饰演的主角常常让我感同身受,狗狗很多地方也和这个角色很像。我也很喜欢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我爱他的所有电影,非要选一部的话就是《大路》。朱丽叶塔·马西纳(Giulietta Masina)的眼睛能够表达难以言喻的东西,机器人的有些表情会让我想起她。宫崎骏对我的创作(尤其是《机器人之梦》)也影响深远,他的作品里我最喜欢《千与千寻》(2001),它结合日本民间传说与《爱丽斯梦游仙境》方式令人惊奇,创造了伟大的艺术。至于我一生中看过最多次的电影,也许是斯坦利·多南(Stanley Donen)与金·凯利(Gene Kelly)的《雨中曲》(Singin’ in the Rain, 1952),我观影时总是面带微笑,那些用特艺彩色摄影创造的美梦令我迷恋。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问:在现代城市生活中,确实很多人像影片里的角色一样,处于复杂多变的情感关系中,很多电影都用悲凉的方式展现这一点,但您这部作品的结尾相对比较温暖。您如何理解我们如今的情感关系?

答:在我们的生活中,孤独已经成了一种流行病。我们活在一个属于元宇宙、虚拟身份、社交媒体、视频会议、远程工作与流媒体平台的世界,每一种新发明,都让我们更难与彼此联结,更难找到一个伴侣,去分享生活中的小小快乐。但在我看来,当然还是有希望的。想要对抗孤独症,电影就是其中一种疗法。你们肯定好久没有看到《机器人之梦》这种电影了,这是你和朋友一起去影院时的完美选择。赶紧去看看吧!

问:《机器人之梦》在中国上映,有什么想和观众们说的话吗?

答:我很高兴《机器人之梦》可以在中国上映,这是我的荣幸。对我来说,电影就是一种白日梦,它能让我们体验他人的生活。当灯光熄灭,影片开场,希望你们都能遗忘自我,遗忘内心的所有忧虑。希望你们可以走进银幕,成为影片里的狗狗和机器人,一起漫游在八十年代的纽约。《机器人之梦》是我的一封情书,不止是写给纽约,也是写给那些我曾经爱过,如今却已不在我身边的人们。我希望《机器人之梦》也能成为你们的情书,让你们想到自己爱过的人。祝你们好梦!


机器人之梦Robot Dreams(2023)

又名:再见机器人(台) / Mon ami robot

上映日期:2023-05-20(戛纳电影节)/2023-12-06(西班牙)片长:102分钟

主演:Ivan Labanda Tito Trifol Rafa Calvo José García Tos José Luis Mediavilla Graciela Molina Esther Solans 

导演:巴勃罗·贝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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