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延了两个多星期的最后一集,终于在家醒来后独自看完。落幕时那八个白字出现,冲动心情使然,不由自主鼓起掌来。
事实上,这又岂止是写给单一地域而言?
“台北人”三字不可顾名思义,“从来只见遗老遗少,不见台北人”。此话甚为贴切,陌生地名变成唯一可以把他们划分进这个群体的标签,而他们曾经所拥有的功勋与荣耀,抑或无限悲辛,则就此随烟云消散。
电视剧不同于仅有一万余字的短篇小说,而是扩大到整个时代;小说中主要围绕着从“我”,也就是以剧中的师娘“秦芊仪”的角度,从侧面见证一个曾与空军郭轸恋爱过的清纯女学生朱青从经历羡煞旁人的恋爱,到新婚后丈夫出征的焦虑,到惊闻丈夫阵亡的噩耗,这个分界点过后,下半部分展开,以戏里“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便急白了头发”作喻,形容到台湾之后再次见到的朱青,风姿绰约,烟视媚行。
过程留白,容人想象,编剧暂不将其揭穿。
剧中演到这个过程时,一个飞行员挑逗朱青,企图将其占有,朱青大概说的是:“和我上过床的男人都阵亡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那飞行员听完这话,二话不说,直接走开。
白先勇的小说总是充满各式各样的宿命隐喻,类似迷信,予人玄妙的命运“不可更改”之意。
《台北人》小说集里面将此体现最明显处就是《尹雪艳》篇,一袭白衣“永远也不老”的尹雪艳所经历过的男子,或盛年横死,或以各种形式惨淡收场。幽灵般的女人,在文中没有过一句正面的语言描写,冷与艳两种截然相反的色调碰撞在一起,构成奇异的魅惑力。她同行的姐妹说尹雪艳“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身亡”;抑或是《孤恋花》中,作者用类似意识流的手法将两个时空穿插在一起,随着高潮前的序幕逐渐拉开,文中写道“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终于发生了事故”。
人们初至异乡,将彷徨寄托予供奉神灵,宿命感便从人们这种焦灼无依的过程中幻化为凄冷而恐怖的形象。漂泊者们更加相互依托,那些分分合合的故事也就由此而生。
剧里借在见证这个故事中成长的墨婷之口说道:
“傳說,我聽過,也看過。最後,我看到傳說裡的人,老了,白了頭髪……”
印象中的传说故事无不充满跌宕起伏,不然,怎可撑得起“传说”二字。
在这个故事中,人们把跌宕起伏看作成一种常态。看这个故事,如果过分理智,状态无法全然投入,很多地方会觉得情理不通,比如说在每一次有飞行员阵亡的消息传来时,无论平日里关系如何,空军眷属们都会毫不掩饰自己情绪,说死的一定是对方的丈夫,再用那残存理智中最后的虚伪做几句对彼此共用的安慰,当在飞机坠落的废墟场中找寻到丈夫的遗骸,或者是被被烟熏火燎带着血迹的木牌编号时,这最后的无论是理智还是虚伪终于崩塌。
“迷信”色彩充斥于全篇,看到剧终依稀记得的几个场景,说听到噩耗以后不能哭,否则死者就当真会魂飞魄散。
师娘秦芊仪常把“日子过了,就好了”挂在嘴边。
天意弄人,期盼已久的平静终于来到,看似过去的日子却仿佛可以借尸还魂,往事不请自来,梦魇日日困扰着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江伟成。战后蜷缩在床上,痛哭流涕,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时过境迁,日子重归平淡,但无情的经历最终将曾衣冠楚楚的大队长一步又一步摧残成老弱病残,不复当年英姿。与老巩共同站在机修队的老人队伍中,两鬓过早斑白,眼看着衣冠楚楚的飞行员戎装出征,曾几度恍惚,唯能做到的,只有尽量挺直腰板,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若说郭轸身殉的结局是悲壮,大队长的结局则充满了平庸的惨淡。
时代固然动荡,但军令依旧如山,国法依旧无情。他们一面与自己的亲眷依依惜别,一面又操纵着飞机在无辜平民们的头上呼啸而过,狂轰滥炸,看着为亲人死去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在下一秒哭声戛然而止,倒在血泊之中。
但凡沾上“战争”二字,便无立场而言。这样的场景,只是千千万万我们所看不到的战争序幕中的一个缩影。
宇宙浩瀚,时代似川流不息,无论何人,置身其中皆微乎其微。
原著中的朱青成长经历皆从师娘角度侧面描写,电视剧丰富了她的骨肉,尽管有些地方个人感觉为迎合戏剧性设置得过分刻意,然而纵观全剧,这个形象最终鲜活得映在了脑中。师娘前期的隐忍在遍尝世事无常过后终于有所爆发,为生存现实出自私一面;而朱青却始终在默然隐忍与包容。
在很多场景的设置中,她与师娘两个角色都处于一个对立的位置,当获悉父亲之死与大队长江伟成有关时,经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她选择了去原谅。
家破人亡使一个国中女生措手不及地在一夜间被迫长大,郭轸的出现则成为了早熟少女在初长成少妇的过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剧里面的郭轸背景记不清了,书里面是这样交代的:
“郭轸是空军的遗族。他父亲是伟成的同事,老早摔了机,母亲也跟着病殁了。”
其形象与看书时的想象差不太多,玩世不恭、无所拘束与放荡不羁,书里面有所提及,剧里将其放大。那最令人刻骨铭心,而无可复制的经历,就当属在热恋之初的那个场景:
“……在练机的时候,竟然飞到金陵女中的上空,在那儿大转子,惹得那些女学生都从课室里伸头出来看热闹。”
带有宗教背景的金陵女中,浓绿草坪之中,闻声而出的学生们像被放飞的白鸽。朱青素面朝天,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幸福。只有学校里的负责人用英语低声说了一句“上帝会惩罚你的”。最终,这句话一语成谶。
尽管屡经生离死别,他的下场仍最为撕心裂肺:成为东北土地中一堆冒着烟的废铁,那团血肉模糊任人投掷废物,并被扣上“刽子手、人民战犯”的帽子。
朱青还是实现了在郭轸生前许下的诺言,“到地平线那头去找他”。多么美好的比喻,履行着这个最后的诺言,人们“迎接”的仪式“空前绝后”。朱青最后的理智使她的唾骂口吻在人群中找不出一丝破绽:“你该死,我到地平线这里来了……”
天上的男人,地上的女人,他们相信有天国的存在,那是另一个地方,郭轸在,还有他们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
世事变迁,朱青最终原谅了那个无意杀害他们孩子的“凶手”小顾。难道仅仅是圣母心使然?这之间朱青经历了太多,如果说父亲的去世是让一个少女瞬间蜕变,那么从郭轸去世到朱青来到台湾的这个过程,就足能让一个少妇彻底脱胎换骨,用自己的身体,陪伴不知多少个水军睡觉,经历了那些日日夜夜,最终成了我们所看到的,那个用甜腻嗓音唱着《东山一把青》:
“今朝呀鲜花好,明朝呀落花飘,飘到哪里不知道,郎呀寻花要趁早……”
我们善良的编剧,最终还是赋予了朱青似少不更事时的青春容样,而非原著里面,在小顾死后,以已麻木不仁的朱青口中喃喃吟唱着这首歌收场。
到了可以栖身的台湾,故事却并没有就此停止,所有的美好统统被撕碎,编剧的善良在于尽可能还原那些破败的美好,人心的创伤最终无法弥补。记忆中曾送君出征后共同经历着那个不眠夜,放着《西子姑娘》,在暖屋里面安静打牌的三个人,师娘、小周、小朱青三个人,久别重逢后,期待中的惊喜却并没有来临,龃龉终于生出,所有人最终成为棋子,被迫互揭底牌,露出峥嵘一面。
这个场景多么眼熟,“政治”二字,本无地域之分。
剧最为赞叹处当属台词,谶言在不经意处,诗意语言推动情节进程;其次便是角色设置,人物不算很多,性格皆有缺陷,又可互为表里。有不为人知的往事,少不更事者的蜕变,英雄的失意,菜鸟的成长,配角如汪影者亦不例外,其后面的坚毅更甚于朱青,美中不足便是转折略欠圆润。
云开雾散,尽管孤帆渐次渐远,愿如歌里所唱,旖旎春光胜景可以常驻。

一把青(2015)

又名:A Touch of Green

主演:杨谨华 / 天心 / 连俞涵 / 吴慷仁 / 杨一展 / 蓝钧天 / 温贞菱 / 钟承翰 / 李程彬 / 施名帅 / 李劭婕 / 欧阳姗 / 博焱 / 蔡力允 / 庄心瑜 / 班铁翔 / 周厚安 / 樊光耀 / 潘之敏 / 饶星星 / 高英轩 / 杨小黎 / 司徒颖霜 / 邱逸峰 / 周洺甫 / 吴芮甄 / 黄尚禾 / 黄健玮 / 邓九云 / 丁强 / 查尔斯·威廉斯 / 

导演:曹瑞原 / 编剧:黄世鸣 Shih-Ming Huang/白先勇 Hsien-Yung P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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