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林鐵觀音 • 燃冬:陳哲藝和他的「難冬」
（寫於2023.11.16，TGHFF影展放映後）
陳哲藝似乎有些受挫。
新片《燃冬》今年8月22日在中國大陸上映。周冬雨、劉昊然、屈楚蕭三位頂級明星演員的加持下，票房僅有2607萬RMB。
對比：此前，劉昊然主演的電影《唐探3》中國票房45.23億RMB；屈楚蕭主演的電影《流浪地球》中國票房46.87億RMB；周冬雨主演的《少年的你》中國票房15.58億RMB。（ 以上數據來源：貓眼電影專業版 ）
不僅賣座不佳，連口碑也遭遇危機。8月23日，本片在豆瓣開分6.3。而後，隨著電影走上OTT平台（騰訊、優酷），豆瓣分數一路下滑，至今降到了5.6分。
陳哲藝曾說，為了拍攝這部關於中國年輕人的電影，他大量瀏覽抖音、B站、小紅書等年輕人聚集的APP。
這段話，在11月16日的🐴大影廳，他又一次提到。
從北到南，從坎城(戛納)、多倫多的影展，到大陸、香港、法國的上映，代表新加坡角逐奧斯卡外語片，再到如今在台北與🐴觀眾見面。繞了地球一圈，回到「夢的起點」，今晚的陳哲藝，語帶哽咽。
2013年，🐴50，《爸媽不在家》力排眾議，斬獲最佳劇情片、最佳新導演、最佳原著劇本。李安大師的肯定，🐴光環的加持，陳哲藝更有底氣踏上電影征途——耗時六年打磨，第二部劇情長片《熱帶雨》（2019）再映🐴，入圍了最佳劇情片等五項大獎。
這位被譽為🐴近十年提攜培育出來的「嫡長子」，在60華誕，回到🐴擔任評審。並展映了他的兩部新作：《燃冬》（2023）、《漂流人生》（2023）。
從前，一部作品打磨三到六年，而在2021年~2022年這一年間，陳哲藝決定突破過往「用功資優生」的形象，不只是跨文化、跨國拍攝，更在《燃冬》攝製過程中嘗試「鬆弛地讓故事發生」——邊勘景，邊寫劇本，邊拍攝，邊與演員共創故事。
但如果問他，刻意變得「鬆弛」之後，有稍微緩解導演職涯的「存在危機」嗎？
也許，類似《燃冬》的浩豐，手機丟了、手錶停了，物理上遠離了上海快節奏、高強度的金融工作，困在東北小鎮躺平耍廢。但內心裡，他似乎還禁錮著自己——不論是咀嚼冰塊，還是隔簾愛撫，浩豐的眼中，始終蒙著一層陰翳。有時候，融成眼淚低落，更多時候，冰封心底。
浩豐的憂鬱心境，外化成了東北的漫天大雪。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疫情期間，其實我很沮喪，沒有戲可以拍，感覺我失去了電影創作者的身份。那時候，我的小孩才18個月，所以我每天就在做奶爸，買菜、煮飯、洗衣……，對，就是感覺，挺沮喪的。」每次提到《燃冬》的選題源起，陳哲藝都頻頻使用「沮喪」一詞。
電影在中國大陸上映，各處路演、接受採訪，類似的話，靈感來源、創作過程、拍攝經歷、演員合作……，陳哲藝說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面對不同的觀眾、不同的媒體，他都耐心回答，同樣的問題。
會累嗎？
會覺得沒有意義嗎？
會感到虛無嗎？
敏感如陳哲藝，浩豐在酒吧裡舉冰凝視的那場戲，源自他在勘景時候的私人體悟——年輕工作人員都喝嗨了、上台蹦迪了，他獨自坐在座位上，莫名湧起一股孤獨感。與周遭格格不入，不知為何身在此處，很空虛，但無解。只好拿起眼前的冰塊，任水珠滑落臉上。
不知道為何活著，想死，但又不敢真的去死。
今晚，在🐴的聚光燈下，面對聞天祥老師——這位看著他一路成長的「大家長」，再次重複同樣的回答，陳哲藝的情緒，似乎有點不平靜。
「我們把下一場放映取消吧，真的有好多好多想和你聊的。」映後交流短短20分鐘，聞老師兩次說出這句話。
「這樣好嗎？下一場是什麼？」
當聞老師第二次提起，陳哲藝忽然有點緊張。他當真了？
「我是白羊座。」
白羊座，容易較真，控制狂……，這些，都是陳哲藝給自己貼上的標籤。
還有，「老靈魂」。
「其實我沒有拍過年輕的主角，我這個人蠻老成的，靈魂很老。所以，這次我就想拍一部年輕人的電影，在電影裡捕捉青春、自由、奔放的狀態。」
「類似《夏日之戀》。」陳哲藝說出了《Jules et Jim》（1962）這部電影的台版譯名，「所以我也想，拍兩男一女的故事。希望是發生在質樸、大自然的環境裡面。」
兩男一女，四天三夜，東北延吉。
成長在熱帶南國的陳哲藝，此前沒去過中國東北。「我只看過東北的電影，類似刁亦男，《鋼的琴》，這種很刻板的東北印象，不是我想拍出來的樣子。」陳哲藝說，他想去最北的地方看看。拿著地圖，目光落在長白山，於是他和製片就飛去了那裡，勘景。
「爬上長白山，看到天池，我整個人有種靈魂被洗滌的感覺。」他陸續查看了長白山周邊的城市，長春、吉林，最後把主場景定在延吉，「一個不太像是在中國的地方。」文字中韓交雜，語言中韓交雜（朝鮮語），就連夜店裡面唱的流行曲，也是中韓交雜。
映後交流現場，聞老師引導陳哲藝，談談選角契機？
周冬雨因為《隔愛》短片結緣，屈楚蕭因為製片人推薦，這些都是此前陳哲藝在不同場合提到過的。聊到劉昊然，這次有點不一樣了——「我問劉昊然，他之前沒有演過『文藝片』，想不想來試試？」
「文藝片」，陳哲藝本人，給自己的作品《燃冬》，貼上了文藝片的標籤。
有關文藝片、商業片的定義與劃分，一直眾說紛紜。是否那些不賣座、看不懂、風格化的電影，就可以被稱為文藝片？
《燃冬》在🐴展映的版本，就是大陸上映的版本，只不過字幕換成了繁中+英文，連片尾Roll Cards都依然是簡中（因為封包在了同一份DCP裡面）。長長的出品名單，上市影視公司「華策」名列首位。此前在其他訪談中，陳哲藝也透露過，這是一次有資金、沒限制的創作。
自由。
通過拍攝這部電影，陳哲藝說，「我找到了更自由的自己。」
與隨性遊走的拍攝手法相對應的，是電影裡被困住的年輕人。「我覺得，我們都會在生命的某一刻，覺得被困在那裡，不懂怎麼跨越，卻又非常渴望尋找突破和出口。」
陳哲藝說完，聞老師配合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回憶片中那些「被困住」的畫面，比如，被困在冰雕迷宮中的三位主角。
緊接著，聞老師話鋒一轉，「剛剛陳哲藝提到，這不見得是一個寫實的故事。但大部分觀眾在看電影，看到一個寫實的場景時候，就會不由自主認為它應該是一個寫實的故事。」聞老師說，他有一些觀影困惑，還沒來得及和陳哲藝討論，就直接當著現場觀眾們，詢問導演。
比如，「我懷疑劉昊然(演的角色)，故意把手機弄丟。」
聞老師還說，他腦補了一些橋段，比如，「當劉昊然說『不想一個人』，我心裡突然驚了一下。」
聞老師持續加碼，「後面，周冬雨(演的角色)親了屈楚蕭，但他沒有回應，又落實了我的想象。」
隨著聞老師的分析(誤讀)，全場爆發N次大笑。
「你還把每個人物前面的故事都先藏了起來，留到後面慢慢說，整部片子感覺有非常多不同尋常的細節。最後，角色們帶著從這段關係獲得的一點點能量，又各自前往不同的方向。」
聞老師稍微收回話題，不忘鼓勵一下這位「🐴親兒子」。
「在大家看來，你是非常精準的導演。這部片子變得有點鬆，我剛開始看的時候也在擔心，會不會太鬆了？但看到後面，我感受到有些奇妙的東西在飛。」聞老師問，「你能不能多說一下，關於這種不盡然寫實的狀態，或者糾正我前面的腦補（笑）。」
「我這次想要捕捉流動的情感。不論是60年代的法國新浪潮電影，或是70年代的美國電影，它們都蠻先鋒的，有很多的留白，人物跟著情緒走……。我這部片子，也是在做很多這方面的嘗試。」陳哲藝說，《燃冬》裡面有非常複雜和濃郁的情感，不能用「那麼邏輯」的眼睛來觀看。
在映後QA，陳哲藝多次強調，開放、自由、年輕。
「也許在別人眼裡，東北是工業區，灰暗的。但從我的眼睛去看，我看到的是顏色、青春、溫度，所以我就把我熱帶的溫度，帶到中國寒冷的東北。我們是在零下二三十度拍攝的，雖然很冷，但我覺得我們心裡都有一把火。」
緊接著，陳哲藝補充介紹了，《燃冬》年輕的幕後團隊。這是他第一次在電影裡面使用配樂，邊拍攝、邊初剪素材、邊譜曲，給了陳哲藝很多創作靈感的配樂師，那年才26歲。
現場交流時間有限，最後，聞老師來了個幽默的收尾。
「因為時間關係，我們不能讓陳哲藝導演繼續講下去了。感謝各位今天的蒞臨，來感受外表年輕、靈魂很老的導演，拍出這樣一部讓東北的冰全部融化的電影。如果是我來取片名，可能會很慫，叫破冰。」
聞老師拍了拍陳哲藝的肩膀。
「幸好導演比較會取名，叫《燃冬》。」
（再次拍肩。）
「讓我們掌聲恭喜！也謝謝陳哲藝導演帶來他最新的兩部作品。還有另一部《漂流人生》也會在🐴放映。大家可以去外面的售票區看一下。」
（順便催票。）
散場後，陳哲藝走出影廳，被影迷們團團包圍。簽名、合影，人潮絡繹不絕。
台北今日降溫，下著小雨。但落地窗內的影廳，氣氛熱絡。
在世界繞了一圈，起起落落，重回🐴，「娘家人」格外親切溫暖的鼓勵，應該很感人吧。
今晚的陳哲藝，不知幾次的，紅了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