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社交活动中,“夏令营理论”广泛地体现在人们的身上:在一块避世的乐土里,人们享受了极为美好的时光,随着夏天的结束,所有人都会离开。影片开始,工人们在冷峻的工业机器下切割冰块,钢铁间的嘶鸣、淡蓝色的世界,很快将我们拉入了这座中国东北小城。浩丰、娜娜和韩萧的“冬令营”也即将徐徐展开,这是我们所看到的热烈、真诚却注定短暂的关系开始。

影片延续了陈哲艺导演前两部作品《爸妈不在家》、《热带雨》的叙事风格和重心,用隽永含蓄的镜头语言讲述了困在关系中的人的处境。浩丰从魔都上海来到延吉参加同学婚礼,娜娜是曾为花滑选手的导游,韩萧是随着亲戚在延吉开饭店的普通小伙。在凛冽却平常的北方之冬,他们遇见了,在相互展示和抚慰心中的伤痛之后,分别了。

这是一部情节简单的电影,在长达97分钟的时间里,摄影机多数时间在“走神儿”,它带着我们发现了公路的风景,山中的树林……作为习惯于生活在热带的陈哲艺,对于拍摄地的选择,很难说不是一种潜意识里对于远方的神奇想象。在冬季的北方,白雪皑皑的长白山脚下,会不会存在着怡然自得的田园诗生活?有关他的采访也印证了这一点,很多情结都是在堪景过程中完成的,燃冬是在以一个异乡人的观光视角所接收的空间信息里整合迸发的。从创作过程中,我们已经能看到陈哲艺对于逃离功绩社会,寻找桃花源的意旨。

在影片中,仿佛能够看到寄生在浩丰身上的现代人类幽灵。不禁想起《倦怠社会》里那句:“从面对世界的倦怠回归面向自我的倦怠,在孤独和精神寻求中,为自我重建一个闲适空间。在其中人们相互关注,组成亲密的友邻社会。”

影片中有多个镜头中充满“虚构的风景”,譬如在浩丰参加同学婚礼时,墙壁上巨大的长白山水风光,在摄影机的注视下瞬间侵袭了整个画面。前景是充满朝鲜族风格的鲜艳色彩,而雪山的风光则以冷色沉默地退居后方;亦如在书店三人寻找最厚的书时,浩丰发现的书中的国画,摄影机仿若浩丰的眼睛,仔细地观摩每一处细节,在看到虎与熊的对峙时,观众也听到了浩丰心中所想的猛兽咆哮。

这些区别于指向现实的画面,承载着影片中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追求:对桃花源的想象与渴望。观众正是通过图片的媒介感知到这一点的。

另一方面,也涵盖着对于当前大多数人信息汲取来源的反思。互联网时代的一副画或一张图片,以前所未有的传播速度和效果影响改变着我们。手机是获取虚构风景的重要工具,可是在影片中,浩丰的手机丢失了。

影片的时间设置在疫情时代,那些如此近又如此远的日子,没有手机和场所码,我们寸步难行。在导游娜娜带领旅游团参观朝鲜族民俗园时,我们看到身穿鲜艳的“朝鲜族劳动人民演员”,打糕、跳舞,庆祝异乡旅人的到来。作为游客通常不难明了这仅仅是一场表演,但人们已经习惯从虚构中获得真实的感知,虚构进而取代了纯粹的真实。

两个游客请娜娜为她们合影作为“到此一游”的见证,清新又克制地再次例证了当手机成为延伸器官时人的思考行动模型。在浩丰手机丢失之前,我们发觉他有意地避开手机的使用。从同学婚礼中走出,在听到清脆熟悉的马林巴琴音后,浩丰接起了来自浦江心理咨询中心的电话。

对于电话的问询,浩丰保持拒绝的坚定态度。可以说,手机作为现代的器官,残忍地将逃离到“桃花源”的浩丰再次拉回令人倦怠的魔都生活。同时客服的话语也引起我们对浩丰存在精神问题的猜想。

第二次手机响起前,浩丰在韩萧的饭店吃饭。电视机上播报着关于延吉通缉犯的新闻,当浩丰的注意力从电视画面回到餐桌时,同桌吃饭的一家人正在用难以言说地莫名眼神注视着他,那种疑惑的神情一如他望向电视机中的嫌犯。而当他离开餐馆后,手机就离奇地失踪了。我们似乎听见了嫌犯的低语:我就在你们其中!

曾被心理咨询中心“关切”的浩丰,在延吉的旅程可以被视作是一场逃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浩丰正是他原本所处生活的逃犯,当他以为自己成功地出逃时,却发现在现代社会机器的运转之下,他依旧身处天罗地网无能为力。功绩社会不允许他的出逃,延吉拿走了上海的手机,于是他被通缉了。

从陈哲艺的创作动机上猜测,作为成长在西方话语体系下的青年导演,罪犯令人联想到“脱北者”身份并非是无稽之谈。抛开现实层面,朝鲜元素的确在影片中隐约闪现。

当通过否定他人来肯定自己的方式已经随着免疫时代的江河日下被人遗忘,韩萧和娜娜指着栅栏对面的土地问浩丰,你知道那是哪里吗?然后他们说,那里是朝鲜。也许在三个人对朝鲜的想象里,那是一块没有倦怠的土地,隔着舔一下舌头就会被粘住的铁栅栏,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截然相反了。

三人醉酒后回到娜娜的住宅,当韩萧望向窗外是,角落里摆着一把吉他。随后他弹奏了《苏珊的舞鞋》。他唱到:“她吻了我便飞上了天。Honey, goodbye”这首歌是朴树生如夏花专辑中极具虚无主义的一首。在酒后的世界里,人在被放大的情绪作用下往往更容易投入虚无的怀抱。我们喝得太过了,我们只好在这里蓦然围坐。逃离的浩丰来到了梦想中的乐土,却失望地发现这里仍然有太多难以抹去的感伤。

因科技发展而日益增生的自满,我们相信我们无所不能。我们要求痛苦一定发轫于痛苦的大地,成长于腥风血雨和雷鸣电闪里,却不能接受歌颂一片叶子轻轻地随风飘向远方。在《燃冬》里,陈哲艺走神了太多次,他任性得像个真正的游客,在商店品尝高丽参,在民俗园学习制作打糕,在书店让主角狂奔,在破晓的黎明里参观动物园,看羊群随着亮光茫然地奔走,看猴子漫无目的地窜上跳下。好像忽然脑子里闪烁出迷惘,我们为什么创作,又为什么流泪?

令人疲惫不堪的信息时代,被过度肯定的我们。功绩社会中的人,虽然摆脱了福柯意义上的规训社会,却又陷入了新的精神规训社会,比起他人的剥削,自我剥削更加严重地导致了自我崩溃。


燃冬(2023)

又名:The Breaking Ice / Un hiver à Yanji ​​​

上映日期:2023-08-22(中国大陆) / 2023-05-21(戛纳电影节)片长:97分钟

主演:周冬雨 / 刘昊然 / 屈楚萧 / 魏如光 / 刘白沙 / 

导演:陈哲艺 / 

燃冬相关影评

lww
lww • 燃冬
Amb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