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鬼片”,很难不想起那些惊悚故事,《南巫》则是另一个维度的故事,日常的、生活的、流淌的、文艺的。故事并不复杂,开篇的字幕提及是“改编自童年回忆”。简单概括就是父亲中降头的故事,80年代末,马泰边境的的吉打州象屿山下有一户华人夫妻。故事从男主人阿昌拜祭拿督公开始,为了驱蛇,他失手打破暹罗邻居阿南家的木门,阿南与阿昌争吵之后,当晚骑摩托车出去购买修补门需要的木板时发生车祸死亡。不久后,阿昌在捉鱼时忽然晕倒,送回家之后吐出了一桶带血的生锈的铁钉。他多次强调自己是中了降头,但他的妻子阿燕来自马新边界的柔佛新山,作为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外地人,她拒绝相信当地这些莫须有的巫术,坚持求助西医。多次辗转求医未果后,阿燕被迫开始求助“怪力乱神”,先求问拿督公乩童,而后拜祭了暹罗佛寺,去了山神洞穴,最后从马来巫师口中得知家门外的大树上有一只降头鬼,是降头鬼偷偷拉走他们晒在屋外的衣服,进而导致了阿昌的怪病。最后阿燕根据巫师的方法,自树下挖出缠着鬼的草人、衣物,将这些用黑布包裹起来,连同拿督公神像,在山神珂娘的帮助下扔入海中,阿昌最终痊愈。

这部电影对我来说,首先在生活经验上是极度陌生的。影片尤以“衣服”这一重要线索,阿昌在去抓鱼前问阿燕是否看见了自己的衣服,此时已经埋下衣服已经消失的伏笔,而在阿昌生病之后有一段情节是阿燕面对庭院前晾晒的衣服表现出了“无端”怒气。这几个情节,都是直到我第二次打开电影,在已经知晓“降头仔”拿走了晾晒的衣服时,才将其串连在一起,并理解导演想借此埋下的伏笔。想必熟知这其中逻辑的观众,必然能够比我更容易理解此时的叙事。导演并未在此运用一些特殊的方法,而是将所有戏剧性的情节与元素日常化,平铺在观众面前,如同日常生活中随时会发生的事情一样自然流淌。直到最后结局呈现出来,观众在累积之下才得以窥见故事的全貌。

导演借助大量的固定镜头和人物调度、对白来交代《南巫》的情节发展和人物关系。这种现实主义的视听手法,平静地引导我们进入故事,展开一幅具有南洋岛屿风情的乡土人情画卷:导演通过大量的长镜头展现了茂盛青翠的水稻田,当地居民会去水稻田里捉鱼,一座巨大的山耸立在稻田远端。导演企图通过对田园风情的描绘,使用固定镜头制造时空定格的错象,呈现出静态的风景,而这些岁月静好的田园生活图景则是阿燕家的痛苦求生现状的背景,这样一动一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导演张吉安选用了大量的仰拍视角来呈现日常生活,影片中多次选择从极低角度拍摄的大全景。最为明显的是在阿燕照顾重病在床的阿昌的这场戏中,导演将摄影机安置在了房间的一处地角处进行平拍,镜头利用床板完成自上而下一分为二的上下构图:上半部分的丈夫无力的蜷缩在床板上,房间内是随风隐约摇动的白色窗帘,运转的白色电风扇和四周白色墙壁,略过曝的白光透过帘子,整个房间阴森压抑,预示着丈夫的垂危生命。床下是一个倾倒的尿壶,排泄物撒在地板上,右侧是丈夫的洗脸面盆,妻子阿燕一边擦拭地面一边收拾尿壶,全程穿插特写来交代丈夫的严重病情。在影调偏冷的这一镜头进入落幅之时,下一镜头来到深夜,阿燕坐在厕所的小板凳上手洗着床单,幽黄的厕所灯给整体色调呈现出一丝暖意,导演并没有选择打亮整体环境,前景的尿壶和红盆和仍未洗完的碗筷交代了阿燕的繁重家务。导演通过这两个固定镜头之间的色调差异和情节设置来冲击观众内心,辅助观众去感知在象屿山村这样一个普通华裔家庭所面临的巨大无奈和艰辛。平静镜头下的质朴生活所抒发的是来自人物当下环境中不可解的困境。

其二,导演试图用极低的,诸如地下的蜘蛛、爬虫的视角来观察整个世界。“我们要呈现出来的是万物皆有灵,也就是在这部电影里,我们把所有的人都拍的很小,最大的就是那片山和那片稻田。”大片稻田的远端是一座大山,低视角的拍摄让水平线整体高于画面的二分之一,这样在视觉上是大片留白的稻田,人物也随之渺小起来,这带来了强烈的孤独感和陌生感。其三,在阿燕去山洞里寻求珂娘求助的这场戏中,导演使用了近乎垂直的仰视视角,用珂娘的主观视角在山洞底部观察上方阿燕的一举一动。阿燕站在上层石头上,石头边缘被蜡烛铺满。张吉安巧妙地利用发着光的蜡烛完成他对于“边界”的设置,长镜头配合山洞里的环境声,利用镜头和画面设置完成实体和抽象空间的结合。

与这样的日常相对的是,这样极具神秘色彩的“降头”,在以往的影视作品中,尤其是在鼎盛时期的香港商业电影中,鬼神、降头、巫术,通常用一种极具夸张视觉冲击效果的试听来进行呈现,昏暗灯光,小心翼翼的探访者,浓厚配乐和突然蹦出来的鬼神……这些元素也集体构成了一个神秘的南洋景观。“南洋”,常常同骇人听闻的巫术联想在一起,被下降头的人往往会离奇生病、发疯甚至死去。《南巫》从这样的语境中跳脱出来,依旧是“降头”、“巫术”、“宗教”的主题,它却不再是一种景观,而是日常不可剥离的一个部分。家中的红灯泡下长期供奉着伯公,洗好的衣服不能晒在神明面前,院子里长年不断香火的拿督公,以及遇到困难时习惯性的向乩童求助……在当今语境下,我们很难想像那种“巫术、宗教”是日常的生活。这些元素似乎早早的被所谓的理性的、文明的现代生活排除在外了。导演平铺直叙地将这些“巫术,宗教”的日常展现在观众面前,直白地将阿燕在遇到这些“日常”时的不适应表现出来。接受过西方教育的阿燕并非无法接受,她只是理性上无法理解,是她日常不会涉及的部分。正如片中所呈现的,在西医反复治疗未果后,阿燕迫不得已转去求助乩童,乩童告诉阿燕是因为她的丈夫惹怒山神,并给她制作了一袋符水,嘱咐她回家后喂给丈夫喝下。那是一袋混着符渣的鲜红色液体,而阿燕,在进入家门将它放下的时候,便失手打翻了一半。随后她拿出杯子和滤网进行仔细过滤,再将所剩无几的符水倒入锅中煮沸消毒。这时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拿着学校的通知条递给阿燕,她仔细阅读着学校发来的字条,直到锅中符水全然消失殆尽。

现代教育体系下长成的我们早将这些视之为迷信,这些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神秘经验已经成为了新的“子不语”,这些无法被科学所解释的,只存在于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和文艺作品中的故事已经让人很难理解如何是一种日常。而在影片中,导演则极力描绘着这种和“巫术、宗教”相关联的日常。在“降头鬼”终日盘旋的树下,孩子们照常玩耍,正常生活。并且导演并未采取任何特效去塑造降头鬼的形象,影片中的降头鬼是一个全身涂白的人类形象,并不仅仅是降头鬼的形象,任何出现在影片中的超自然力量,都以人类的形象呈现出来,人、鬼、神都处在同一物理空间里,并未有明显分界。田间的鱼灵被一个叼着草跳现代舞的人类展现出来,而山洞中的山神珂娘更是以一个常人渔妇的形象,走到了镜头面前。

在《南巫》中不难发现,导演设置了许多日常生活细节来隐喻当下马来华人的生活现状,华裔族群的文化认同与社会大语境之间的巨大冲突。阿安挂着写着“多讲华语,不说方言”的牌子罚站,身份为土著的蔡琴改成泰国名字之后便可以享受相关优待政策,只露出半条腿的乩童毫不留情地训斥不说本地马来语的阿燕。

山神婆婆自言本是来自中国泉州的“汉家”公主,跟着宰相搭船到吉打做生意,不料自己被一个骑象巫师看中,被公主拒绝后恼羞成怒,命大象吸干海水,将稻米粮仓船变成大山,致使公主永世不能离开吉打。在影片中,配合这段话外音,导演接连选用一组固定镜头来描绘巫师下“降头”的全过程,看似是在讲述珂娘的故事,实则是完整的向观众呈现了kawe姨对阿南下“降头”的全过程,虽然巫师全程背对镜头并未露脸。

关于马来华人对自身身份的探寻,除电影《南巫》外,在诸多文艺作品中也有所提及,《猴杯》中希望子孙永远不要再回砂拉越的祖父;《野猪渡河》中东南亚当地华人对于日寇的反抗;《雨》里自称从“唐山”过来的当地华人……导演特意将故事背景放在了1987年,似是在暗指那年的茅草事件,大集会上发布的著名上书:《以华人的鲜血染红它》。这份上书彻底地把马来华人割裂的的国族和身份认同摆在了台面上。在这个冗杂了泰语,马来语,闽南语,华文的复杂社会中,远看繁荣茂盛,近看则是一幅壮丽的“立体马赛克”图景,高低分别秩序井然,主流社会不可撼动。

这是一个人与边界,巫界的故事。导演直言是要“献给边界的父母”,边界,是族群确立的前提,在电影中,导演似乎是希望借助边界来消弭边界。阿kaew姨可以看见死去的阿南,运用皮影戏帮助他完成超渡;在码头的阿燕可以看见渔夫看不见的山神婆婆,并被她帮助得以解除巫术;阿花在按照tam伯的指示拿到丈夫的衣服后和“降头鬼”出现在同一时空。影片发生地吉打也是处在马来和泰国的交界,各种族混居,各语言混说,还有复杂的民间巫术和传说揉杂在一起,共同组成了更大氛围的边界,这是张吉安极力描绘着的日常,也是当地华人的真实生活环境。

现实生活中的父亲阿昌在重病痊愈后投身解将乩童,医治当地人,一直不理解父亲选择的导演张吉安也借着这部反映日常生活的影片向自己的父母亲和解。

最终,不论是乡野传奇,亦或是国族寓言,镜头拉远,那片稻海郁郁青青。


南巫(2020)

又名:南部小岛的故事 / The Southern Cursed Nail / The Story of Southern Islet

上映日期:2021-04-01(中国台湾) / 2020-11-10(台北金马影展)片长:105分钟

主演:徐世顺 蔡宝珠 吴俐璇 云镁鑫 邓壹龄 

导演:张吉安

南巫相关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