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4-05

Lemonade+盐 • 真相:回忆是会骗人的

作为一个是枝裕和的影迷，在关注他多年之后，终于迎来了一部探讨母女关系的电影，女主角还是我从小就喜欢的朱丽叶·比诺什。身为女儿的自己，着实兴奋不已。不过，是枝裕和这次不再将场景放置在熟悉的日式家庭中，而是将摄像机架在了法国巴黎。虽然褒贬不一，但观看后还是会感叹：“这就是是枝裕和啊！”只有他会在电影里埋下那么多生活的梗，等待你有意无意地发现。这就是观看他的电影最大的快感了。
故事其实很简单。凯瑟琳·德纳芙饰演的Fabienne是法国影坛名声大噪的影星，她的个人传记《真相》即将出版。为此，朱丽叶·比诺什饰演的女儿Lumir在丈夫和孩子的陪伴下从美国返家。这对母女关系的“真相”也随之揭开。
Fabienne热爱表演，个人事业极其成功，傲慢已成为她的底色。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亲密关系的缺失：牺牲家庭，对孩子疏于照料，以及对身边人和事漠不关心。没有助手的从旁提醒，她连同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端到嘴边的茶不入口也不知是温是烫。她的星球里仿佛没有别人，也许正像她自己说的，她应该独自活在太空，她需要一个布景打光万事完美的片场。Lumir从小在母亲的忽视中长大，情感依恋几乎全部来自Fabienne的挚友Sarah，关于儿时的美好记忆，更多的也是来自Sarah。
在Fabienne巨大的光环下，Lumir仿佛是从不被照耀到的阴影。我们会不自觉地对Lumir产生怜惜与同情，而将Fabienne视为失职的母亲。电影并没有一路把情绪这样引下去。这足够是枝裕和了吧？
表面看来，这是一个女儿通过阅读《真相》揭示真相的故事。Lumir本意为了检查母亲这部自传的真实性而以祝贺的姿态回家，可是面对母亲对过往的粉饰做假，母女矛盾一触即发。电影首先向我们展现的是真相在Lumir手中，Fabienne则为掩盖真相的一方。即使书写自传，Fabienne也在力求扮演一个有趣且完美的女性形象。
然而，书中的真相如此重要吗？Lumir就是希望在书中看到母女关系的原貌吗？对于真相的执念会把亲情引向何方呢？
就像复杂的真实生活本身一样，电影并非线性推进，也不是以纠错再给出真相的简单复合去叙述故事。可以说，观看完之后我们便会发现，这部电影的目的既不在于撕裂也不在于和解。生活是一张巨大的网，各种意外事件的出现也将组成我们。同样，这部电影也是网状的。“真相”并不仅仅在母女两个人之间流转，也在他们周围的人中间过渡和传递，在家庭和片场之前互文与对照。这也是是枝裕和最为成功的地方，他先给你看到一个故事，让你以为你知道他想表达的核心。但是越仔细看越发现，他想表达的又不单单是你看到的那一点。他不断细密地编织生活这张网，透露那些你不容易察知甚至从未注意的部分，让你发现你永远只能占据生活的局部。但透过他的电影，我们总能看到比“真相”更多一点。Fabienne在电影中对现任有一个非常犀利的评价，她说：“两个优点，比生活所需还是要多一点。”可能这也是这部电影，抑或是枝裕和所有电影在着力营造的感觉。
说回影片中的这张网。在Lumir到来的这段时间，同时发生的事还有很多。Fabienne接了一部名为《关于我母亲的记忆》的新戏，这部戏的大致剧情是：年轻的母亲因患病在地球只能活七年但在太空却可以不老，于是她选择在太空生活，每隔几年来地球看望自己的女儿。Fabienne扮演戏中的女儿，而母亲的扮演者则是与Sarah极为相像的法国影坛新星Manon。Fabienne的助理Luc因传记中未提及自己而负气离开，Lumir不得不勉为其难肩负起这份工作。接着，父亲Pierre意外造访。这幢坐落在监狱前面漂亮的白色房子久违的热闹起来。
戏中戏作为母女关系的深层解构自不必说。影片抽丝剥茧地一步步力图呈现出这段母女真相的全貌，但随着情节的点滴丰满，我们发觉，母亲和女儿心中都有不同版本的真相，甚至在她们周围的人都拥有一部分真相。真相的背面其实是回忆的欺骗性。这或许就是是枝裕和多出的那一点。
“你不能相信回忆”——这句对白十分关键，它在电影中两次出现，分别是母亲和Luc对Lumir说的。用回忆来检视母爱的Lumir，最后发现她所坚持的真相也是带有欺骗性的。
Lumir压抑着心中对母亲失实书写的怨怼，一点点将儿时回忆最痛彻心扉的部分揭露出来。这就是餐桌上那场矛盾爆发的戏。母亲为了抢夺Sarah的角色和导演上床。在Lumir心里，始终对Sarah的情感更深，对于Sarah遭受的不公与早逝，更加难以释怀，而戏里戏外“完美演出”的母亲就如同一个加害者。这便是Lumir“掌握”的真相。
“她没能追随自己做演员的梦想。所以对她来讲，留在我身边很困难。她以为自己成功逃离了我。我不觉得她有发现自己离开是为了逃避我。”这是藏在母亲心里的真相。 Fabienne也不是生来就是好妈妈的，谁让她更擅长做一个好演员呢？女儿缺失的部分原来不是母亲得到的更大一圈的光环，女儿缺失的部分是母亲最无力的部分。在母亲眼中，女儿的坚强独立无外乎一种奋力挣脱。"不过总比忽略你，又想打扰你的生活好吧"，看似高冷充满距离感的Fabienne也因为女儿太过独立而伤感。于是，她以一种撒手不管的方式给了Lumir一种被动的自由，也许潜意识里Fabienne是自责的，但她也放弃了用力去抓住Lumir。她的可爱之处，恰恰也就在于她也喜欢临阵脱逃，就像在片场面对Manon的压力忽然想要逃跑去吃可丽饼一样。
不同于《秋日奏鸣曲》中的褒曼。Fabienne并不是不喜欢孩子，抑或有意忽视孩子，从她和外孙女Charlotte的互动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也会对孩子的宠溺，会流露出温情欢快的一面。这可以说也是是枝裕和的独特之处，他不会将一个角色放在一个必须被控诉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部电影的明亮之处在于，一段关系的缺陷，并不妨碍彼此成为内心温柔的人。或许因为童年的缺失，Lumir很容易将母亲和Sarah放在对立的位置，既然Sarah是母爱，那么母亲Fabienne就只能是森林中的魔女。二元对立是小孩子的世界，而当结尾处，Lumir也学会让孩子去说一段善意的谎言去哄外婆开心的时候，Lumir似乎才真的长大。她是有可能发觉母亲所说的"逃避"的。
真相是我们对于一段关系的执念，仔细说来，真相最不让人快乐，就像Fabienne不想听男友说出的实话一样。这是是枝裕和残忍的一面。但他总是在残忍外面制造诸多隐秘的温暖，像在药丸上面包裹一层糖衣。
电影中也有许多非常美妙的取景和调度，Fabienne的镜头经常被固定都在镜前或窗前，我理解为一种限制也是一种隔阂。在餐厅和Luc谈话的那场戏最后，Fabienne彻底被朦胧的窗玻璃遮住。母亲心中真相仿佛也被同时隐没了。还有最后那个镜头，多么“比海更深”啊。看到这里，就能感受到，虽然亲情关系是那么难，却永远还能让你不害怕地去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