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们都喜欢说“细节决定成败”,电影工业更是如此。观看好莱坞电影,时不时会让我感叹他们对细节的专业化处理——无论是好片还是烂片,他们都极端重视细节的打磨,哪怕这细节无法博得观众的一丝注意,但电影制作者仍然会像最苛刻的婆婆审视媳妇那样对一切让他们不爽的细枝末节一一扫除。这足够让他们在世界电影工业从业者中间获得敬意。

有些细节是“锦上添花”。举个我最钟情的例子:T2。想必很多T迷都对T-800与T-1000第一次会面的商城之战记忆犹新。这场战斗以T-1000把T-800扔出服装店窗外而暂告一段落,T-1000猛然回头看见店内一个被漆成银色的模特,皱了一下眉头(图一)。这时的观众还没有看到过T-1000的全液体形态,也无法理解T-1000的困惑。然而这个画龙点睛般的细节却是一个合理而有趣的预兆,与十分钟后T-1000全液体形态从大火中走出相映成趣(图二),透露着卡麦伦的灵性与自信。

【图一】http://www.douban.com/photos/photo/308253353/

【图二】http://www.douban.com/photos/photo/308253366/#next_photo

另一些细节却是难啃的硬骨头,虽然看似无关大碍,但处理不好就会成为全部叙事的绊脚石。比如这部让我颇为激动的《猎杀红色十月》,讲述的是前苏联一艘虚构的“台风”级核潜艇叛逃美国的惊险故事。导演约翰•迈克蒂尔南遇到的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全片基本是美苏双线叙事,苏联核潜艇内的人物说的都是俄语。这片子难道真要有一半时间是浸泡在俄语环境中?

摆在桌面上的有两个现成方案。

一个就是让苏联佬说英语。这是牺牲真实性的,却是我们大陆电视片最爱用的方法。我们以前很多抗战题材电视剧和老电影,如果对日本鬼子稍有着墨,都清一色让鬼子说中文,什么“花姑娘滴干活”,什么“八路军滴干活”,也包括“米西米西撕拉撕拉滴”,都是用纯正的中文说的鬼子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好像这些鬼子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目的,就是为了推广华语。但这条路别说在好莱坞电影里,就连现在的国产电影都摒弃不用了,只在一些蹩脚的跨国题材电视剧中出现。

另一个就是让苏联佬说纯正的俄语,然后配上英文字幕。这是大部分电影都常用的手法。我们看《南京!南京!》中,日本鬼子都是说日文,我们看字幕毫不吃力。只要外语在电影中占极小比例,好莱坞也喜欢上字幕。我们看《谍影重重》系列,马特戴蒙时不时会秀一下自己的多国语言。在《蝙蝠侠前传:侠影之谜》中,克里斯蒂安贝尔也会用中文说一句“我不需凡能(我不是犯人)”。但是如果外语比例一多(哪怕占比十分之一),好莱坞就会用尽各种方法避免使用字幕。这里有三个原因:一是老外与咱们中国影迷不一样,我们很习惯看字幕,但老外不习惯,字幕一多他们就嫌累,会很严重地影响本土票房。另一个原因就是演员自身的问题,这个很好理解,如果让演员说大量外语,就会露出马脚,我们回想一下《无极》中陈凯歌让张东健和真田广之说的汉语,真是雷死人不偿命。第三个原因是台词感染力的问题。任何一种语言都有自己独特的感染力,无论是观众还是演员,都是对自己的母语的语调、情绪最有把握,字幕是无法传达出其间的微妙的。《南京!南京!》里日本鬼子们说的日语,我们中国观众通过字幕能理解他们讲的意思是什么,但论其间的情绪感染力,恐怕也只有日本观众和精通日语人能毫无损失地感受到。因此,对于什么都必须尽善尽美的好莱坞来说,说外语的情况越少越好,一点点对最终效果打折扣的因素都是他们不能容忍的。

不同的导演,对“避免使用外语”的问题的处理方式也不同。

一种无厘头方法是“霸王硬上弓”。最近国内上映的史蒂芬•希摩斯的《特种部队》里,有一场白幽灵回忆小时候在日本学习剑术的场景,就特别无厘头。少年白幽灵与少年蛇眼在寺庙里大打出手,日本师傅制止了他。白幽灵用日语争辩说“他是小偷”,师傅立即打断了他,第一句话竟然是“SPEAK ENGLISH(用英语说)”!这种强制角色说英语的手段虽然雷倒众人,但却是对观众非常负责的,也侧面证明了好莱坞对角色说大量外语的忌讳。而且我们也会发现,越是面向青少年观众的电影,越是忌讳说外文。好莱坞对自己的观众群的照顾和尊重简直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

另一种方法是“偷梁换柱”。《指环王》系列,托尔金发明的精灵语是精灵间的通用语言。《护戒联盟》的开场白就是让扮演精灵女王的凯特布兰切特用精灵语叙述故事背景。彼得杰克逊的处理方法就很简单,先让布兰切特用精灵语说,然后很快盖上英文旁白。同样的手法也用在了《刺杀希特勒》中,一开场,汤姆克鲁斯就用德语念自己的日记,然后导演布莱恩辛格就老练地将阿汤的英文旁白覆盖上去。这种手法相当有效,观众自然明白,也就兼顾了真实性和艺术效果。但是,这种方法仅适合与旁白,如果让一个角色开口说话——就像《猎杀红色十月》这样的情况,就不适合了。观众会以为是角色在切换两种语言,而不是导演为了方便他观赏而进行的“同声传译”。

既然两种都不可能,那么《猎杀红色十月》是怎么处理的呢?其实很简单:如果单单音轨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的话,就让镜头参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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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五张图是《猎杀红色十月》自14分49秒开始的一个镜头的截图,这个镜头长33秒,是“红色十月”号潜艇的政委在念一个日记本。在这镜头之前,苏联人说的都是俄语,配上英文字幕。当镜头推到政委的嘴部特写时,政委将俄语转换为英语,字幕也就不再出现。“同声传译”完成。

这么处理有什么高明之处呢?

第一,这个镜头因为承担着“把俄语转换为英语”的职责,必须把观众从故事中拉出一部分注意力来,让人关注这张嘴,和这张嘴所说的语言,所以其形式必须是打破常理的形式,也就是说,要一个很让人难以理解的形式——一个大推和一个大拉。观众直接能从视听感官上理解编导的意图,也就是说,这个镜头之怪异属性,帮助观众暂时跳出了故事和人物,完成了导演和观众的一次默契交流。

第二,这个镜头是很不美的,不应用在主要人物身上——尤其是不能用在肖恩康纳利这样的大牌明星上。于是镜头选择了这个政委——他不仅是微不足道、“死有余辜”的绊脚石,而且也是全片第一个死翘翘的人。

第三,这个镜头是分散观众注意力的,是打断叙事的,所以镜头的内容不能是故事的主要线索。于是镜头安排了政委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去念主角亡妻这个在片中没露过脸的人物的日记本中的一段微不足道的圣经引言,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三次方,保证观众哪怕注意力分散一会儿也不会迷失电影的前进方向。

第四,这个镜头不仅完成了这个场景的语言转换功能,也省去了后面苏联方的俄语困境。影片与观众由此建立了新的默契:如果一个俄国人在身边都是俄国人的情况下说英语,并不是因为他说的真的是英语,而是我为了方便你理解转换的英语。所以后面有个苏联本部发现“红色十月”号叛逃意向的场景,一个将军由俄语突然转变成英语,观众也毫不奇怪了。

然而,这样的默契终有结束的时刻——即俄国佬与美国佬同处一室的时候(美军接手“红色十月”号),俄国佬口中的英语再被理解为“同声传译”就显得荒谬了。于是镜头再安排俄国佬用俄语说话,如同“合同有效期”一般,向观众宣告“前面建立的规则不再适用啦”。

一个人最可贵的就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和该做什么。电影也是如此。《猎杀红色十月》对这个细节的专业化处理,得体得让人舒坦。

《猎杀红色十月》是军事小说名家汤姆•克兰西第一部改编成电影的杰克•雷恩系列小说,它并不是最精彩最火爆的好莱坞动作片——事实上它甚至连一个让人难忘的火爆场面都没有——然而它有一股敢于探索动作片新语法的清新气息,在《变形金刚2》这种电影称王称霸的今天,这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叙事风格反而显得让人怀念。

导演约翰•迈克蒂尔南在好莱坞,往好里说是二流的一线导演,往差里说是一流的二线导演。我一直觉得看他站在这样一条标准线上:超越他,你就可以成为叱咤风云的一流导演;超不过他,那你在二流三流圈里有得可熬了。在拍摄《猎杀红色十月》的时候(1989年),正恰恰是约翰•迈克蒂尔南风头最盛的时候,刚刚凭借《虎胆龙威》(1988年上映)成功上位,成为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动作片导演之一。票房上的无比自信让这位大导演险些在这部电影里呈现出“商业大师”的气象,无奈终究差了那么一口气。虽然《猎杀红色十月》是一部被严重低估的电影,但是它不幸遇上了苏联解体的时代波峰,再在这个背景下讲述冷战时期的故事,就显得很不合时宜。而且在视觉风格上沿袭却并未超越之前的卡麦伦的《深渊》,在动作火爆程度上又远远不及约翰•迈克蒂尔南自己的《虎胆龙威》,所以不受大众和大部分影评家的喜爱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这还真的是一部值得你静下心来细细品味的老牌动作电影,在20年后的今天,仍然值得我们为它鼓掌。

评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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