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要沉默地死去”

本来不抱希望《天使在美国》能在国内上映,大约是大环境,在一个发红光的背景之下,我已经做好了攒钱去香港看的准备了。所以当得知居然北京能点映一场,一时欣喜过分。
转回话题,还是谈AIA,谈AIA,就必然要谈homosexual。
谈到homosexual,大家则普遍变得沉默。前几日,我的一个好友要做一个课上的展示作业,表演一个话剧片段,我给他们推荐了《历史系男生》。其中有两条线,一条是对教育制度和历史背景的探索,男生们在备考牛津和剑桥的同时,要同时把自己埋入历史,写论文,做讨论。一条则是感情线,英国两宝:男校,给佬。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的同时,又要应对这些感情,年轻人如何处理尚炙热的火焰,年长者又如何表述自己的喜爱。非常有意思,也充满了戏剧张力。但他们组有一个男生竭力反对表演感情戏,提出的理由是,“我们的作业主题,难道是homosexual吗?”
彼时我正窝在床上看索布尔,我的好友坐在我的床上发问,“为什么主题不能是homosexual呢?我们为什么不敢谈论这些事呢?”
我想了想,暂时没想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所以当我今天看这部剧时,同样怀揣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三十年前的纽约,扭转乾坤的律师罗伊这么回答,“I have sex with men. But unlike nearly every other man of whom this is true, I bring the guy I'm screwing to the White House and President Reagan smiles at us and shakes his hand. Because what I am is defined entirely by who I am. Roy Cohn is not a homosexual. Roy Cohn is a heterosexual man, Henry, who fucks around with guys.”他给自己的辩词是,“我不是个同性恋者,虽然我得了艾滋,但是我有权有地位,同性恋者没权没地位,即使我们都和男人搞。综上所述,我不是个同性恋者。”
很讽刺,对吧。
但不是虚构的讽刺,而是从现实中提炼出来的讽刺。非常简单的道理,奥尔巴赫早在《模仿论》中说过,“我们看待人类生活和社会的方法基本上是相同的,无论我们关注的是过去的东西还是现在的东西。”
也可以这么说,社会培养了你看问题的观念,接着你再用这个观念去观察社会中你所想要得出答案的问题,并试图得出结论。
这是一个双向连接。

三十年后有改变吗?有,homosexual从精神病的分类中被剔除出去了,美国的pride parade每年都举行的如火如荼。它甚至变成了一种政治正确,这种“正确”的观念延伸到了文艺作品的各个方面,搞homosexual成为了影视剧中被推崇的主流,就算不能做到完全弯如山路的homosexual,但这主角也好歹得是个bisexual。
有根本上的改变吗?
没有。

作为边缘人物仍然是要承受不堪的痛苦,人们害怕边缘人物,说恨谈不上,只是没来由的厌恶。厌恶变成害怕,害怕滋生了各种各样的行为。
千禧年过去了十七年。

把视线聚焦到人物身上。路易斯是个懦弱的男人,他的身上仍然带着孩童的气质,面对爱人的病痛和死亡,他选择闭上眼,逃开,走出门外。甚至不敢当着面讲分手,要趁着昏迷时无人指责,悄然离去。同时还要在每一个时刻为自己做出开脱的理由,“我爱他,可我无法面对,但我爱他,我是真的爱他啊!”小心眼儿,记得三年前伯利兹讲的“玩笑话”,不仅碌碌无为,做律师狠不下心肠,举正义大旗被人性弱点压垮;还是个信仰犹太教右翼种族歧视的白人。
这样一个男人,会在工作地点的卫生间里哭泣,抱怨没有人安慰自己,诅咒那些视而不见的人“尿攻击膀胱憋死”,并且一见面就对乔脱口而出,“共和党同志”。把乔吓傻了眼,急忙跳脚“我不是同志,我不是。”

如果把他们这条线单拎出来,实在是让看客有指责婚外情和不忠的底气,透过乔,我还有点看到《looking》里凯文的影子,不过凯文是个更理直气壮的人,“我俩处于一段婚外恋里,你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路易斯不是,路易斯他脆弱到会扑到普莱尔怀里寻求安慰。最后的最后,他扭开房门,走进那个开放的病房,开始剖诉自己的情感。“I want to come back to you. You could...respond, you could say something, throw me out or say it's fine, or it's not fine but sure what the hell or... I really failed you. ”
但普莱尔也是个看透了一切的先知,深爱的人跑回来,在面前痛哭,然后他还能说出那个不。

普莱尔这个角色可以作为金句担当,我爱极他坐长凳上质问身旁路易斯的样子,“你要不要问问我,怎么知道你新男友是个摩门教徒?”“为什么?”“因为我他妈是个先知。”

加菲的演技可以说好太多了,那一批漫威流水线上的年轻超级英雄扮演者里,他用这个角色完整的证明了自己。所有的情感爆发点都恰到好处,争执,怒吼,歇斯底里。幻觉中抹粉化妆扮女人的时候,是拒绝又否认的。Homosexual身份此时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超越性别的概念,光谱理论中所说的摇摆和不定性原则体现的淋漓尽致,并不是一个女性灵魂困在男性躯壳中,而是性别的变化,可以娇媚,也可以硬起胸膛做前进者,做反击者,因这是一个独立并可改变自身的个体。

所以我大概明白为什么普莱尔是先知了,因为他是真正从历史中跳脱出来看问题的那个人。先知约克拿最后是断头的结局,他看见的太多,他被困在这段长河里了。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我们所有人都在做“局外人”,当这个圈子缩小了,我们又变成了“局内人”。普莱尔是最早受病痛折磨的人,但他在经过思想的煎熬后选择了坦诚,坦诚露出自己的伤口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事。大部分人还是选择沉默,这个社会的沉默不是它出生时就带着寂静色彩,而是人们选择了沉默相对,于是社会便以沉默相回应。
普莱尔要变成一个千禧年来临之前的“克利俄”,必须承认的是,历史发生的第一次是悲剧,之后却不一定会是闹剧,他们向前奋进,是为了让悲剧不再永恒的悲剧。
也为了不让人们永远沉默。
所以他把预言未来的书还给天堂,还给天使。他又不被神化成心怀大义的人,他走到大天使面前要祝福。“If I can find hope anywhere, that's it, that's the best I can do. It's so much not enough, so inadequate but.... Bless me anyway. I want more life.”他成功了,他要更多生命,是为了活下去,做一个希望,做一个见证者,做一个散步的homosexual。

与homosexual相对的,是不敢承认自己的homosexual。
比如乔。
在所有角色都找到归属的情况下,乔像是被遗忘了一样,他从那扇白色的门出去,走进黑暗里,回家。他的妻子哈珀此时终于变成属于自己的个体。她给他一巴掌,响亮清脆,没有更多争吵了,她害怕床底下拿着刀的男人,她沉入幻觉中找南极中的爱斯基摩人,现在她要走了。就留乔一个人在这,做一个半只脚在门外逃亡,半只脚深陷水泥地中的雕像。就像是弗罗斯特写《Come in》,“我并不愿意步入,即使有人邀请我也不去,何况也无人请我。”
“And I hadn’t been.”

他的转变过程其实对我来说有些不那么流畅,终于意识到血液中来回崩腾的是原始的力比多,跪下祈祷,屈服于宗教,半翻身,喘着粗气认输的是灵魂。脑海中不停反复凡人和天使斗争的场面,最后并不是他做那个凡人,将天使击倒在地夺取选择权的是先知。
乔,这个躲藏的男人,还得抱着旧卷宗悔过。

瞧瞧那份判决书,“法律并不保障同性恋者的正式权力,他被判赢是因为知情同意。”这个年头,罗尔斯都把“每个人对与所有人所拥有的最广泛平等的基本自由体系相容的类似自由体系都应有一种平等的权利。”都要贴在报纸的最上角了,然而法律不保护,甚至连这些深柜都得被逼出来出来在某些方面与他们水乳交融的兄弟们胸口踩上一脚。
你不踩这一脚,就有人踩你。

于是路易斯就可以举着判决沾沾自喜,甩他脸上,扎他胸口,扬眉吐气高声宣布,“你是个人渣,我现在可以抛下你了!”

借用罗伊一句台词,塞到乔的怀里,让他送给路易斯,送给他自己。
“Well fxxk you too.”

至于罗伊,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可怜的加害者,受害者,到死也不承认自己是个homosexual,偏偏要说自己死于肝癌。即使他清楚的知道,这座城里人都知道他的朝向是哪边。平日里惯于采用马克·奥勒留的方式来喋喋不休,炫耀自己有多少他人的秘密。
怕死,怕的不得了。
却是剧中唯一一个确定死亡的角色。

罗伊的台词刻薄尖酸,与伯利兹针锋相对的时刻简直亮点比爆开的大烟花都多。
“-Kike.
-NOW you're talking!
-Greedy kike.
-NOW you can have a bottle. But only one. Belize.”

并且他的角色非常丰满,你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有多厌恶霍布斯鲍姆笔下“极端的世纪里的游民,流浪者,被放逐者。”西装是不能遮盖他身体上浮肿焦黑的伤痕的,他觉得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男子主义者,自强不息,权力,能力,缺一不可。事实上他还扮演着要对母亲故作坚强的儿子,伤疤不会消下去的,也许会随着尸体一起腐化,灵魂飞去告别,肉体自然损毁。他再妙语连珠,都是被网困住了的人,里根主义下僵持的右翼执政人,难逃一死,也无法求生。
死去之际还要装幼儿,诈对家唱温柔的摇篮曲。

最后谈伯利兹,是因为他的角色让我有一种固化了的感觉。很符合他讲那句“我是你眼中的我们,你也是我眼中的你们。”
如果可以,我真想为他写一个长篇赘论,就用这句话来做题,做结尾升华。

先放下人物,回到舞台吧。
这一版AIA的舞台无疑太出彩了,角色和所处的小空间一起滑动,颇有身不由己感觉,没法让历史的车轮停下来,因为顺序固定好了,所有人只能向前走。
巨大的翅膀,公园里的雕像,两组情侣空间交错的争吵戏……
如果还有机会,当然要去看现场。

戛然而止,主要是困了,想再找时间继续写下去,就先写到这做个结尾算了。

非常遗憾的是,我也没想出我开头提那个问题的答案。
结尾普莱尔可以有力的做出宣称,“This disease will be the end of many of us, but not nearly all, and the dead will be commemorated and will struggle on with the living, and we are not going away. We won't die secret deaths anymore. The world only spins forward. We will be citizens. The time has come.”
他们终于变成不是黑暗中死去的那批人,他们终于又点亮了火,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也好,又或是学做马上举起刀剑飞驰的凯撒。

而我们还在沉默。
沉默有时比站出来反对更伤人,因后者还可以被讲解为历史的遗留问题,学术争论,是一种连续不断试图安置的状态,像萨义德笔下的人文主义问题。我们争吵是为了让这件事被重视,被看见,被摆到眼前而不是藏在幕布后面。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世界里,homosexual,bisexual,heterosexual,甚至是asexual,transgender。从文本的阅读,到艺术中的理解,到生活中的会面,从私人空间到可称为公共空间的大场地里。最初我们沉默,但沉默应变为阐明和发表意见,因单纯的沉默是必死的宣言。

我们是我们,舞台上的他们是他们。
历史虽断然不会终结圆满,但当我们不再闭口不谈时,也许这部剧会更像编剧说的那样,
“变成古老的艺术品吧。”

天使在美国第二部:重建National Theatre Live: Angels in America Part Two - Perestroika(2017)

上映日期:2017-07-27(英国)片长:220分钟

主演:安德鲁·加菲尔德 Andrew Garfield/拉塞尔·托维 Russell Tovey/内森·连恩 Nathan Lane/内森·斯图尔特-贾瑞特 Nathan Stewart-Jarrett/马克·阿诺德 Mark Arnold/Denise Gough/Susan Brown/James McArdle

导演:Marianne Elliott编剧:托尼·库什纳 Tony Kush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