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原本属于个体的记忆变成影像,与世人分享,分享者从中或许会与自己的某些记忆吻合,勾起深深浅浅过往或久远的酸甜苦辣;又或许是面对一个全新的世态人生,不胜惊讶,无限感慨。我想无论哪种,都是这部电影的功德。而作为首部表现战后日本殖民主义后遗症的电影作品,其内涵的丰沛与复杂,已远远不是“一个儿子所讲述的父亲的人生故事”这种简单概括所能囊括的。

偏长的体量既是从容也是奢侈,很好奇台湾电影为何动辄可以这种近三小时的时长?那么多长镜头,缓慢甚至看似静止的,也只能在这种时长不受限制的电影中才能实现。“多桑”是日语“父亲”的意思,电影《多桑》,英文副标题为“A Borrowed Life”[借来的生命],真是十分贴切多桑的人生。电影发行于1994年,是吴念真的电影处女作,足可见父亲的故事在他心中的份量。吴父1990年去世,但我想在故事开讲前,吴念真应该已经在心里沉淀了很多年,否则难有这份厚重与沉着。说不定是从受妈妈支使,小跟屁虫似的跟着多桑,多桑是要和他的矿工兄弟们去吃花酒,背了个小包袱来,被大家嘲笑,一群人站在大风的山坳哇啦哇啦讲日语。先还把他独自留在电影院里,后来也带去酒家,落寞地坐在走廊小凳子上,上了年纪的陪酒女见了都来逗弄一番;也兴许是多桑第一次失业后,跟多桑一起走长长的山路去当铺当东西,把“当”当成“富”,以为那里是富人住的地方;又或许是台风夜,和多桑一起“压台风”,听多桑讲古:入赘男子生的长子要随妻姓,后面出生的孩子才能随夫姓,这叫抽“猪母税”。“你是江皮连骨”,多桑强调。意思是你虽然姓“江”,但那不过是不得已被披上的皮,父姓“连”才是你的骨。多桑告诫长子:以后你、你的儿子、孙子娶或嫁都要避开江姓、连姓,甚至苏姓、周姓也有可能是一家的……说不定是从那某时起,小小吴念真就一边用眼睛和心灵观察体味多桑的人生,一边已在心中酝酿日后如何讲多桑的故事。

缓缓的,甚至有时是看似过缓的节奏,其实再恰当不过。因为时间真的会将过往的一切拉长、放缓。白日,特别明亮空灵,永昼般;黑夜,特别黑暗幽深,永夜般。这是一部只有彻底静下心、融入其中才会觉得分外好看的电影。看罢,那些镜头长久盘旋于脑际,每一帧都意味深长。比如多桑在矿口吃儿子送来的便当,好长的镜头呀,时快时慢的咀嚼,眼睛空洞地望着眼前,毫无表情的咬嚼,一口一口吞下去的哪里是饭,分明就是心头山一样的重负、灰暗得看不到光亮的未来。娓娓道来本身就是最棒的讲故事的方式,放在电影中,透过镜头可以感受到导演对所讲故事的胸有成竹,充分的驾驭能力,以及从容的人生态度。当然最重要的是对所讲故事深厚的感情。

影片以画外音揭开父亲人生故事的序幕:“多桑这一辈子,只要有人问他你几岁了,他就习惯说我是昭和四年出生的。”吴念真说他因此从小就记住了一个换算公式:昭和加14等于民国,民国再加11等于西元“一九”后面的数字。台湾1895年至1945年为日据时期,长达五十年。多桑生于1929年,是台湾作为日本殖民地的第三十五年,恰是蓬勃的日治黄金时期。而多桑的成长期,正处于日本政府推行皇民化运动,即日本化运动时期。这一时期日本对包括台湾在内的殖民地族群实施一系列同化政策,包括说日语,穿和服,住日式房子,改姓日本姓氏,敬爱日本国旗,唱日本国歌,放弃民间信仰和祖先牌位改信日本神道教,参拜神社等等。

“日本”在影片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多桑与矿工兄弟们在日式酒家喝花酒、唱日本歌,电影院放的是带现场翻译的日本电影,多桑不屑于看台湾报纸,而是听日语广播,脱口而出的脏话一定是日语,他总是赞日本电器质量好,喜欢日本的女体,西方的则不符合他的审美趣味,他最终努力想圆却未能圆的人生梦想,是去日本朝拜皇宫和富士山。

多桑缘自人生经历的“日本性”与子女受国民党教育的“爱国性”冲突频起,电影用几个小故事来刻画。女儿美凤要交一幅国旗图画,多桑帮忙画出来的青天白日旗的太阳却是红色的,美凤不满,多桑愤然道:“恶妻孽子,没法可教啦!”美凤与之理论,多桑振振有词:“太阳不是红色是什么?鬼才看过白色的太阳……你看看日本国旗是什么颜色?是白的吗?胡说八道!”美凤用国语大叫:“你什么都日本,你汪精卫呀?”多桑听不懂国语,更加气愤,“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北京话,干!”美凤也不依不饶,提高声调大喊:“你汉奸走狗汪精卫!”多桑恼羞成怒,回击一声:“巴嘎!”

和儿子在客厅收看中日篮球赛,冲突再起。小儿子,那个多桑为之取名“连嘉民”——“连”,是多桑的姓;“嘉民”,是多桑的根,嘉义民雄人——他明正言顺的传宗接代者,不停地为中华队加油。多桑讥诮道:“人家参加世运的国家会打输我们?若输了,我一个个叫他们切腹给你看,吃你的饭,鬼叫个屁阿!”可是话语间,中华队连进数球,连嘉民挑衅地持续叫喊:“你看,进了,切腹、切腹、切腹啊!……”美凤也来为中华队加油,一双儿女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加油、加油、加油!”“打死日本人!快点、快点……”“又两分了,切腹、切腹、切腹!”多桑猛起站起来,一边推搡一边训斥儿子:“你鬼叫个屁呀,叫魂呀,三更半夜。”卡桑(日语母亲的意思)冲进来干涉,加入指责多桑的阵营,美凤重申她对爸爸的看法:“你每次都这样!你汉奸走狗!” 多桑气咻咻不知骂儿子还是女儿,“早知这样,小时候就把你淹死算了。”小儿子生气地冲出家门,卡桑问他去哪,答:“去看日本人被宰啦!”多桑气得叉着腰在地上乱转,咕哝着:“恶妻孽子!恶妻孽子!没办法,没办法啦!”拿起桌上的烟也出了家门,夜色中传来他凄凉的歌声:“可怜的我青春,悲哀的我命运!痛哭也唤不回,消逝的少年时……”

看似“恶妻孽子”是多桑的口头禅,好像他在家里拥有骂人的特权,是地位的象征,其实正相反。妻与子女很多时候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他在家里是孤立的。作为一个赘婿,他拼命用各种方式保全自己的男权地拉,但却缺乏支撑其父权夫权的实质要件:经济实力。贫穷是多桑赘婿身份的原色。多桑其实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是一帮哥们的“老大”,矿上出了事,谁家出了事,他总是最先挺身而出。随着金矿场的日渐衰落,直至最终倒闭,多桑因缺乏矿工之外别的谋生技能,由金矿工人变成了煤矿工人,一家人的生计,只能越来越多依靠卡桑做各种各样的工,以及大儿子一边读夜校一边打工挣来的钱维持。多桑则日渐深陷麻将桌,靠夜以继日的鏖战麻痹自己的失意,逃避生活的责任。曾经的那点光鲜和得意,被时代的沙漏漏得几乎粒沙不剩。只有长子文建,由于年长弟妹许多,年少时与父亲多有独处,因此他是家里最接近和同情父亲的人。文健多少能够理解多桑“日本性”的感情结构、同情他们那代人身上的悲情,也同情多桑的赘婿身份,从他当妈妈的小间谍,但却坚定不移地替多桑打掩护那会就开始了。孙子一口国语,甚至听不懂闽南话,与爷爷交流要靠文健翻译,多桑无奈至极,“没办法了,两个台湾人却生了个外省人儿子,不通了,听不懂了。”拂袖而去。文健仍能半是安慰半是调侃地追着劝解:“我以后会叫他念日文系。”反过来,多桑对长子,在心理上、现实上也都比对其他家人更多信赖,这在许多细节上都能看出,不再赘述。

多桑五十三岁时,跟他许多矿工朋友一样,出现职业病矽肺症状;五十五岁时退休,三十五年矿工生涯为他换来二十多万退休金,他给了小儿子,让他去做小生意;五十八岁后频频出入医院。《多桑》中多桑的人生故事始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止于1991年正月。上一年的十月,临去日本旅行的前四天,多桑病危入院。文健一再鼓励“和他拼了!”可多桑片刻无法入睡,没有拼的力气了。他叮嘱儿子晚上不要回台北,照顾好妈妈,然后从加护病房的窗口跳进了雨夜里,跳进了他最为稀缺的空气里,彻底摆脱了憋闷的人生。

“阿弥陀佛”的诵祷声中,多桑对镜仔细梳理着他的大背头,梳好,习惯性地用双手一左一右拢住,往后一抹,然后扭头咧嘴一笑,支愣着胳臂,大摇大摆地走进洒满金色阳光的走廊。

每一个时代都并生着无以计数的生命,个体间的差异千差万别,如果据此说个体的命运属于个体,怕又没多少人会认同。因为个体总是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起伏波折,或多或少总有身不由己之时之况。《多桑》并未直接表现台湾战后社会变迁的历史,但一切都在人物命运上体现着:政权移转,乡村生活在城市经济发展中由被牵累到被破坏,经济结构调整导致某些行业萧条大量从业人员失业……还有职业病,虽是因“职业”而病,但所有的病痛却是个体在承受!

文健带着父亲的骨灰罐前往日本,黑幕上升起白字:

“一九九一年正月十一日
多桑终于看到皇宫与富士山
是日 东京初雪
多桑无语”

“多桑无语”,再没比这更白描的表述了,也再没比这更意味深长的了。

(请勿转载)

多桑(1994)

又名:A Borrowed Life

上映日期:1994片长:167分钟

主演:蔡振南/蔡秋凤/梅芳/陈淑芳/张凤书

导演:吴念真编剧:吴念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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