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喜欢抱着一种分析的态度写影评,因为我觉得阅读影评是代替不了看电影的,影评人只是负责从电影中挑出一些亮点,对它们作一些哲学的思考。因此我不喜欢写影评时把什么细节都写进去,很多没那么重要的细节观众自己去看的时候自然会看到,不需要影评人来扼杀他们的想象空间。我更喜欢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有话说的时候就即兴发表一番高论,没话说的时候也不强求。这样写出来的影评或许会显得很“主观”,但我觉得阅读别人的评论就是对于intersubjectivity的一种思考,好的影评能够给人惊喜,让人解读出更多的东西,而不是铁定一个什么是什么。
波兰导演瓦伊达的这部《丹东》,我也看了大概有三四遍了。我反复看它,倒不是因为这部电影有多好,而是因为我沉迷法革历史人物,市面上又没有多少描绘这个历史时期的文艺作品。瓦伊达在《丹东》里的艺术表现手法一贯地富有张力,但《丹东》的主题在今人看来,实际上是老生常谈的。《丹东》无非是一部借古讽今的电影,以罗伯斯庇尔统治下的法国暗喻瓦伊达那个年代的波兰,从而探讨极权主义政治的性质。相比同类电影如《再见列宁》,《丹东》对极权政治的探讨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刻。《丹东》刻画了一个很经典的极权主义世界:一个禁欲主义形象的独裁者(罗伯斯庇尔),一个政治高压之下万马齐喑的社会,一个与独裁者相对立的、富有反叛气质的异见者。秘密警察捣毁报社,独裁者用高超的诡辩颠倒黑白,“民主选举”的国民公会在罗伯斯庇尔和公安委员会的监控和操纵之下有如摆设;罗伯斯庇尔的政敌丹东和德穆兰抨击他的恐怖政治,呼吁言论自由与司法公正。到头来丹东和德穆兰还是不敌罗伯斯庇尔的权势,被送上断头台处死了,但罗伯斯庇尔本人也身不由己地意识到了,极权化的革命终将无可逆转地走向崩溃。
《丹东》远不是独特的,像《再见列宁》、《铁皮鼓》、《爸爸去出差》这样的电影都成功地刻画了一个极权高压下的社会,以及这种社会里人的精神状态。但是这些同类电影对极权主义性质的探讨,包括对它们特定的历史时期的反思,都比《丹东》要来得更为复杂和深刻。瓦伊达在《丹东》里设置的对立很明显:罗伯斯庇尔禁欲、非人,善于用精巧的话术与复杂的理论偷换概念,混淆黑白;丹东则纵欲、粗俗、有血有肉,说话直白简洁,富有真情实感与普遍既定的道德真理。这样的套路,现在的我们已经见了太多了,无非就是批判极权主义政治的虚伪,揭穿它对人性与真理的扭曲和践踏。罗伯斯庇尔的粉丝想要批判这部电影是很容易的,瓦伊达明显“非人化”了罗伯斯庇尔这个角色,把他建构成一个他者,一个人民的敌人,恐怖政治的化身,行走的断头台。影片开头返回巴黎的丹东看见大雨中险恶的断头台,接下来镜头便转到病卧榻上、面无人色的罗伯斯庇尔。这个镜头的意义不言而喻,丹东返回巴黎,面对的是断头台,是恐怖政府的高压,是这个政府背后的罗伯斯庇尔。
要是瓦伊达仅仅纠结于刻画一个禁欲、非人、冷血的独裁者,与一个纵欲从而“有血有肉”的反抗者之间的对立,那么这部电影的内核是免不了庸俗的。罗伯斯庇尔刻板印象中的禁欲往往被强调为他非人的表征,而丹东的纵欲与腐败却被当成了他人性的证明。这不禁让我们质疑,独裁者是否一定是禁欲的,非人的,异化到能够成之为一个清晰可辨的他者的,声色犬马是否又一定能和本真的人性划等号。历史上的丹东和罗伯斯庇尔无非是两个政治家,罗伯斯庇尔喜欢禁欲,丹东则纵情声色,丹东抨击罗伯斯庇尔不通人性,无非一是个人趣味与罗伯斯庇尔对不上号,二是利用政敌的私人作风人身攻击,歪曲罗伯斯庇尔的公众形象罢了。在清廉的罗伯斯庇尔眼里,丹东的纵欲与腐败代表了他人格的堕落,丹东是个道德败坏的政治投机者,是危害国家与革命的人民公敌。在享乐主义的丹东眼里,罗伯斯庇尔的禁欲体现了他的虚伪与不通人情,罗伯斯庇尔不仅仅跟人民是疏离的,而且缺乏最基本的人性。罗伯斯庇尔认为丹东不道德,丹东认为罗伯斯庇尔不是人,他们都认为对方是人民公敌。站在客观的角度,个人作风是个人作风,和一个人的执政能力和思想水平是没有必然联系的。丹东党也好,罗伯斯庇尔和公安委员会也好,热月以后的督政府也好,到头来都没有能力维持一个稳定而强力的政府,更加没有解决法国老百姓的吃饭问题——引发法国大革命的最初原因。到头来还是要拿破仑一介武夫来给这帮沉溺于勾心斗角的政客收拾烂摊子。
然而,除去这部电影相当不错的镜头语言、冷色调的灯光手法和压抑的背景音乐,罗伯斯庇尔贯穿全片的心理暗流也是这部电影的一大亮点。与他表现出来的冷酷无情的铁腕革命家形象相对,罗伯斯庇尔由始至终一直在焦虑、犹豫和思考。导演强调罗伯斯庇尔的非人形象的同时,也在强调他冷漠外表与实际上的内心活动之间的矛盾。沃杰西奇作为一个舞台剧演员,很好地表现出了这一种张力。相比圣鞠斯特的狂热和公安委员会的坚持,罗伯斯庇尔一直在犹豫。开头圣鞠斯特试图说服罗伯斯庇尔处死丹东时,罗伯斯庇尔没有同意。后来公安委员会第一次讨论清洗丹东派时,罗伯斯庇尔先是沉思,然后表示犹豫不决。有的人或许会把罗伯斯庇尔态度的暧昧解读成他的虚伪,我却认为罗伯斯庇尔心里的确是在犹豫的。瓦伊达的罗伯斯庇尔不仅仅是一个刻板的独裁者形象,他也是革命的矛盾、狂热和焦虑的embodiment。不可腐蚀者时不时的高烧不仅体现了他煎熬的心理状态,也象征了革命已经进入了一个fever一般的时期。罗伯斯庇尔与丹东的那段密谈既体现了两个政治家之间的对立和他们关系的崩溃,也体现了罗伯斯庇尔冷静外表底下的心理对立。被醉酒的丹东质问的罗伯斯庇尔看似一言不发,其实好像在接受拷问。这个谈判破裂之后,罗伯斯庇尔就不再犹豫了,后面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看不见”罗伯斯庇尔是怎么想的——直到结尾,当他又一次在床上神经质地惊醒(影片开头他也是这样,在他阴暗的小房间里惊醒),对着观众说出了一段仿佛预言一般的诡异话语。
结尾罗伯斯庇尔的话是这部电影最为出彩的地方。我们看到断头台砍掉丹东的脑袋的同时,罗伯斯庇尔拿白色的床单把他病得蜡白的脸一点点蒙上,仿佛一个将死的人,给自己蒙上尸体遮脸的白布。圣鞠斯特满面喜色地走进来,与影片开头一样强硬又狂热——全片冰冷又残忍的圣鞠斯特宛若罗伯斯庇尔背后如影随形的死神,张开一对名为“恐怖”的黑色翅膀,笼罩着他的革命导师与这个仿佛鬼魅之都的巴黎。(有的人批判此片的圣鞠斯特不符历史,并且丑化歪曲了他真实的形象,但是这些人同样忽略了圣鞠斯特在这部电影里的象征意义。)“你现在必须当独裁者了。”圣鞠斯特笑着对罗伯斯庇尔说,冰冷的蓝眼睛和定性式的语气都不容置疑,仿佛冥界判官在宣读判词。罗伯斯庇尔揭开白布,露出一张死尸一样的脸,“我感觉……我所坚信,我为之生存的一切,都已经永远崩溃了。”他说。“革命……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他突然看向镜头,眼神惊惶无助。然后罗伯斯庇尔瞪着镜头——他与观者直接对视,仿佛出离了电影里他所身处的历史时期,代替导演对观者说了一段话:“You see now that a dictatorship has become a necessity, the nation can't govern itself, democracy is only an illusion.”这个镜头的罗伯斯庇尔宛若突然鬼魂附体的德尔斐女祭司(Pythia),超脱了俗世的时间,向他床旁的圣鞠以及镜头之外两百年以后的观众传达了一个神谕。结尾镜头定格在埃莱奥诺弟弟的脸上,男童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头背诵着《人权宣言》,镜头一点点放大,特写他的脸,最后影片在男童无辜的脸与念经一样的背诵声中结束,直到男孩的脸和声音也隐没在逐渐放大的光晕与杂音中。
要是说瓦伊达的罗伯斯庇尔是一个麦克白式的悲剧反英雄,《丹东》是一部罗伯斯庇尔麦克白式的黑暗心理悲剧,这个诡异的镜头也令人想起《麦克白》中的一幕。接近结尾处,兵临城下的麦克白在得知妻子自杀后,说出了这样的一段独白:
She should have died hereafter;
There would have been a time for such a word.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这一段独白的麦克白就像那个预言式镜头的罗伯斯庇尔,是突然跳出了文本里的历史时间,直接与观者对话的。他们同时是他们所属时代的木偶和先知。








【1】本文标题出自历史上罗伯斯庇尔本人的演讲。

丹东Danton(1983)

又名:丹顿 / 革命之后

上映日期:1983-01-12(法国)片长:136分钟

主演:Gérard Depardieu/Wojciech Pszoniak/Anne Alvaro/Roland Blanche/Patrice Chéreau

导演:Andrzej Wajda编剧:Jean-Claude Carrière/Jacek Gasiorowski/Agnieszka Hol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