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佩服德国人反思历史的能力,尤其是关于二战和大屠杀的,还孕育而生了独特的文学体裁:反思历史小说(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然而,德国人这种具有深度思辨的能力不是源于执著,而是对挥之不去的历史阴霾的探索。电影《科林尼案》改编自同名小说,原著作者费迪南·冯·席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就是如此。
费迪南的祖父巴尔德尔·冯·席拉赫(Baldur von Schirach)是纳粹党维也纳大区领袖,并在纽伦堡党卫军审判中因危害人类罪被判刑20年。背负着席拉赫的姓氏,费迪南在成长过程中遭受了不少非议,也经历了复杂的自省。费迪南本身也是一名律师,他的作品也大都与刑事犯罪有关,《科林尼案》可以说是他长久以来司法经验与身份自省孕育出的集大成之作。
但是费迪南·冯·席拉赫这种霍桑式创作呈现的不是单独个体的故事,它更具有代表性,它携带着重新追溯历史与正义的任务。故事中的人物设定呈三角形,即律师卡斯帕·莱尼(Caspar Leinen)、被审判者法布兹奥·科林尼(Fabrizio Collini)、死者汉斯·梅耶(Hans Meyer)。这种类似于三角恋情的人物关系把律师莱尼置于摇摆不定的位置,他是死者的义子,也是科林尼的辩护律师,他究竟要如何摆放自己的位置,倾向于哪一方,维护哪一方的利益,这是莱尼、费迪南你以及其他大屠杀后出生的德国人需要面对的问题。
谋杀梅耶的案情铁证如山,科林尼是凶手,他对此也并不否认。然而当主人公律师莱尼拨开层层迷雾,寻求谋杀的动机的时候,对于死者汉斯·梅耶的审判才刚刚开始。对于剧情我不再做赘述,情形更加复杂,人物关系与故事结构营造的冲突也很有看头,但不是我讨论的重点。最后明显的是,随着尘封档案的缓缓揭露,被告科林尼从施害者变成了妥妥的“受害者”、“复仇者”,汉斯·梅耶曾是一名纳粹,杀害了科林尼的父亲。而因为《德雷尔法案》,汉斯·梅耶被认为是从犯而享有刑事犯罪追溯期,这一点让科林尼无法通过正当的法律手段起诉梅耶,所以他才选择自己动手,为父亲雪恨。
这里插一句,故事把陈年往事设定在意大利也具有典型意义,原因是纳粹德国在意大利战场上的行经一度被吊诡地解读为“正当的”、“干净的”,“荣耀的”,这种荒唐似乎在影片中的法庭再次上演,对死者的审判和辩护开始了:梅耶十分是有罪的?
至此,这个电影俨然是对一系列二战后审判的另一种反思。据我所知,让汉斯·梅耶逃脱法律制裁的《德雷尔法案》与法兰克福-奥斯维辛审判时候参考的法律情形类似,它们最早可以追溯到德国自19世纪的法律体系,即刑事罪犯必须要以其本人的判断与动机实施的杀人行为,才会被认定为谋杀,这当然不应该适用于战争,尤其是二战那么独特的战争,且也与国际法不兼容,影片中也有提到。这样已一脉相承的法律制定行为实质上是对部分法西斯行为的“非直觉”描述,更像是巧立名目地为犯人脱罪,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为许多德国战犯打造了“免罪金牌”。
这种法律体系背后是对集体犯罪中犯人身份的区别对待产生的。其实1954年的一系列同盟国战争犯罪的审判就已经把战犯与军人身份作为主要讨论点了。军人的职责与荣誉,在战时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对战时军人身份与价值的认定不仅对审判结果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对军人未来的发展也至关重要,不论个体或者集合。历史学家Kerstin von Lingen曾给出这样一个例子,二战落幕后,纳粹国防军的许多军官对战时军队的身份进行了回溯与重建,他们将国防军与党卫军(SS)对立起来,以此展示自己在战争中所作所为的正当性。这样的行为正如法国学者Maurice Halbwachs所说的,面对重大国事,社会团体会自行创造出一个“参考的框架”(frame of reference)来协助自身在社会格局下身份的建立。Reinhart Koselleck在《Verbrechen erinnern: Die Auseinandersetzung mit Holocaust und Völkermord》对审判中的讨论如此介绍:通过对德军行为的主动和被动两方面的阐释,二战时德军身份包括给予意图(Sinnstiftung)和索取意图(Sinnforderung),分别指向了军队个体经历的叙事建构与国家层面更能接受的集体叙事建构,后者与历史法学派的观点不谋而合。于是,许多战犯被去纳粹化,逃过或缓和了处罚。这正是科林尼所要报复的,战争给了他终身的创伤,而司法上的不公对他造成了第二次伤害。
与其说这部电影的主要情节起伏脉络都在解答“谁是受害者?”这一问题,辩证地看,在更加宽泛地延伸中电影提出的问题其实是“谁是受审者?”当受害者这一身份从死者梅耶转移到被告科林尼这一时刻,法庭审判实际上也就转向了,苦脸法官惊愕的神情说明了一切。究竟是谁迫害了科林尼?是希特勒、是党卫军、是汉斯·梅耶,但是也是德国的司法体系、《德雷尔法案》、以及当时只是实习生的理查德·马蒂涅博士(Dr. Richard Mattinger)……甚至是当时的西德连邦议会。就此科林尼案不仅仅是对某一个逍遥法外的纳粹军官的重新审视,而是对大屠杀及战后政治的重新反思,可以被视作对于自纽伦堡审判以来纳粹德国对军队以及军人所构建的身份的审判。
这也就是《科林尼案》比起类似情节的影片《八音盒》对二战历史及其战后历史的回溯更偏僻入里的地方。当然我在此并不是踩一捧一,事实上,就观影体验来说,老派的《八音盒》看起来更加舒服,整部电影丝毫不逊色《科林尼案》。但是两部类似的影片叙事目的并不一样。《八音盒》里的麦克·兰斯洛只是个在逃的战犯,庭审用一位一位证人的证词累计把他的罪行刻画得入木三分,而他本人对历史的否认巧舌如簧都让这位战犯更加令人憎恶,影片最后真相大白,给他定罪,人心大快;而《科林尼案》却触及了更广泛而且深刻的领域,影片对梅耶罪行的呈现比较单一,梅耶下跪接受复仇者的审判,这都大大削减了梅耶作为战犯的丑恶形象;更加巧妙的是,情节上,一开始梅耶已死,他已经被审判,被执行,到影片发展到最后的悬疑不再是战犯能不能被处决,而是关于法律的偏倚如何补救、正义如何实现、对待历史态度的深层次反思。梅耶与兰斯洛不同,他不是通过隐姓埋名,不是通过逃跑,不是通过谎言与诡辩逃脱了审判,而是不当的法律给予了他逍遥法外的权利。
《科林尼案》的结尾处理得很高级,审判没有结果、正义没有被修正、德国民族的救赎未完成。正如德国1995年为大屠杀研究成立的弗里茨·鲍尔研究所曾经提出这样的观点,“对大屠杀的记忆和对民族社会主义犯罪的对峙可能已经是当下德国社会亟需关注的问题,过去犯罪所造成的广泛的辐射还没有被大众充分意识到。”历史就是这样,有些错误也许不能被弥补,它们留下的创伤和负罪感会流淌在一些人的血液中,它们制造的危险也一直躲在世界的某些角落,伺机而动,当你遭遇它们、审视它们,你无能为力,只能转向自身去思考和汲取教训。

无罪谋杀:科林尼案Der Fall Collini(2019)

又名:科林尼案 / 被消失的公义(港) / 罪人的控诉(台) / The Collini Case

上映日期:2021-05-14(中国大陆) / 2019-04-18(德国)片长:123分钟

主演:亚历山德拉·玛丽亚·拉娜 Alexandra Maria Lara/埃利亚斯·穆巴里克 Elyas M'Barek/海纳·劳特尔巴赫 Heiner Lauterbach

导演:马可·克罗伊茨派因特纳 Marco Kreuzpaintner编剧:Robert Gold/Jens-Frederik Otto/克里斯蒂安·奇贝特 Christian Zübert/Ferdinand von Schir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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