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基在《故事》中写(以观众的口吻):“我想要一种达到生活极限的的具有广度和深度的诗化体验。但是,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我只给你几分钟的时间来读完看完你的作品,那么,要你把我带到那一极限的要求就太不公平了。如果是这样,我就只能要求一瞬间的愉悦,增长一两个见识,仅此而已。但是,如果我把生命中重要的几个小时交给你,我就不得不指望你成为一个具有力度的艺术家,能够达到人类体验的极地。”
这句话道出了多少观众的心声:生命的广度与深度,生活的温度,情感的浓度,是我们希求从两个小时的黑暗时光中所思考、获得、认知、感触的。看《过昭关》的时候,我有一种紧张感——想让时间慢下来,想留住《过昭关》的每一个镜头,想记住爷爷说的每一句话。我希望时光可以被拉长,希望《过昭关》永远不要结束。

《过昭关》,就像是一个老人,在夏日的河边,缓缓跟你讲述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

在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节上,《过昭关》一举斩获费穆荣誉最佳导演、费穆荣誉最佳男演员和华语新生代青年评审荣誉三项大奖,成为当届平遥电影节上最大的赢家。

比之严谨的影评,我更想谈一谈对这部影片的感受。

影片的拍摄地是河南,涉及的城市是三门峡和周口。我的老家也在河南,河南南阳,因此看这部电影,我觉得特别亲切。影片一开始有两个细节:爷爷给小男孩儿宁宁洗脸;爷爷给宁宁洗澡。看到这两个细节,我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小时候奶奶给我洗脸,也是一只手按住我的后脑勺,另一手沾沾洗脸盆里的水,胡乱往我脸上抹。小时候我脸小,奶奶手大,她的手能把我的整张脸都盖住。抹完后奶奶找毛巾给我擦脸,仍是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擦桌子一样,使劲一抹。爷爷给宁宁洗澡的时候,放一个大澡盆子在地上,问宁宁:“水烫不烫?”宁宁用脚一试,说:“烫。”爷爷就再添些凉水,问:“这会儿还烫不?”宁宁这才下水洗澡。我小时候也这样洗过澡,我总嫌水烫,脚泡在水里,身体不肯浸进去,那时候奶奶就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按下去,这才得以洗成。

爷爷和宁宁在河边休息的时候,宁宁看见有人钓鱼。宁宁说:“我也想钓。”爷爷什么东西都没带,怎么钓啊?可爷爷不慌不忙,只是看了看四周,找到了一个玻璃罐子,又让宁宁寻来一块塑料纸,做成了另类的“鱼钩”;爷爷和宁宁在山上休息时(货车司机开走了爷爷的三轮车),爷爷见宁宁有彩纸,就给宁宁做了个风车。老人好像都有这样的魔力,在他们面前,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他们总是缓缓地、慢条斯理地就把事情解决了,也不急,也不愁。爷爷第一天去三门峡,三轮车坏了,宁宁怪爷爷欺骗他,爷爷说:“不欺骗,今天去不成,明天去。”我又想起了奶奶,她的身上也有一种淡定和从容:“今天弄不好的事情,明明再慢慢弄。”奶奶也为我做过风车,她还为我缠过皮筋,做过舞蹈鞋,我总觉得惊喜,感觉奶奶手巧,什么她都能做出来。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老房子装修,全家人没地方住,没地方吃饭,奶奶就在阳台小角落里支了个灶火,锅往上一放,就煮面条去了,不慌也不乱;装修老房子的时候家里一片狼藉,我发愁没地方睡,就问奶奶晚上睡哪儿,奶奶说:“睡哪儿?还能不让你睡觉?扒个窝都能睡。”后来奶奶把大箱子堆起来,被子往上一铺,我们就睡下了,跟睡床是一样的。妈妈经历了这件事,万般佩服奶奶:在一个家庭最艰难的时候,顶梁柱永远是明世故的老人。


影片里,爷爷总说“慢慢的”,“慢慢来”,我每听爷爷说一次,心头就颤一次。在我这个年龄,或者说,在如今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很急,急着考试,急着挣钱,急着快速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生活,就像是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远方一片迷茫,只要拼了命地向前走,可是无论怎样走,雾都散不开,尽头也永远看不见。人啊,就是这样被生活困住了。宁宁在等待的时候很急,催爷爷:“叔叔怎么还不回来?”爷爷说:“等等啊,会回来的。”老人语速很慢,一句一句慢慢说;老人日子很慢,可一步步迈得很稳,迈得踏实。

爷爷和宁宁第一次休息:在夜里,他们睡在三轮车上。爷爷给宁宁唱起了《过昭关》,讲起了《过昭关》的故事。伍子胥受东皋公帮助,才得以过关。爷爷说,年轻时候家庭成分不好,多亏了劳改时的老朋友,才得以留条性命。这个情节,点出了影片《过昭关》的片名,并将《过昭关》的情感贯穿了整部影片:这部片子的起因,是因为爷爷要去几千公里外的地方见老朋友——有生之年,我想再见一面我的恩人,我的朋友。

爷爷见到了韩玉堂,他们拉住手,两双饱经风霜的布满皱纹的手,颤动而坚定地抱在了一起。他们在彼此最好的年龄里遇到了,一起劳改了七八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可后来他们走丢了,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爷爷见到病床上躺着的韩玉堂,只说我:“我来看看你,我儿子还在等我,我明天再来看你。”开着三轮车风餐露宿几个日夜,只是为了见故人一面。他们浑浊的眼睛中闪烁的光,那样的真挚、明亮。韩玉堂去世了,爷爷安慰他的后人:“人总要经过这一关的,好好办后事。”他默默拿着水笔,在年轻时的合影上,圈出了韩玉堂。

我想到我爷爷,曾经当过兵。老家屋子里的墙壁上,贴着爷爷曾经战友们的手机号,爷爷一笔一划地抄下来他们的名字,电话,就贴在座机的正上方。我从来没见过爷爷打电话,可是那张电话表,就那样一直贴着,一直。

很多人,我们曾那样要好,可怎么最终都失散了。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爷爷的话,总是那么耐听,那么入耳。爷爷和宁宁第二次休息:在白天,他们来到了小河边。做生意的年轻人被骗了钱,没脸回老家。爷爷给年轻人讲了哑巴爷爷的故事:这无疑是生活的悲剧——一个玩笑,两条人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难以承担。爷爷讲出来,却是缓慢、平和的。爷爷是有大智慧的人,他悲,但是他的悲中有一种坦然,就像是石头投进大海,激荡起几圈涟漪,大海便归于平静。他的人生态度、生命哲学,时时刻刻在洗涤冲刷着我的心。

爷爷和宁宁的第三次休息:在盘山公路转角处。爷爷没有被人善待过,年轻时被打成右派,吃了不少苦(从谈话中得知),可即使受过伤害,爷爷却依旧善待他人。这是一份胸襟,一种胸怀。翻山的时候,爷爷碰到了货车出故障的货车司机,主动帮助他,并把自己的三轮车借给他用。司机给爷爷讲起了自己曾让村民帮助推翻了的车,村民推是推了,却把鸡都偷走了,他亏了好多钱。爷爷说,你这么想,人家不是还帮你推了吗,至少车没有损失啊,要不然亏的更多。路上,爷爷碰见乞讨的人,便把司机给的五十块钱给了他们。也许他知道那是骗局,但是他愿意选择相信,活明白了,万事便不计较了。被欺骗过,却依然相信别人;被伤害过,却依然保持善意;这很难,但爷爷都做到了。

当宁宁把泡泡糖给了乞讨者的小孩子,当爷爷和宁宁把风车留给了货车司机,风车迎风转动的时候,我庆幸,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两个温暖的人。

在电影中,我很惊喜乃至惊艳的有两点,第一是爷爷讲伍子胥过昭关这个故事时的视听结合:旁白是爷爷的声音,画面却是伍子胥过昭关的画面,更让我惊喜的是,伍子胥和东皋公都是京剧里的形象,既嵌合了《过昭关》这出戏,又给画面染上了一种迷幻的感觉。爷爷讲哑巴爷爷的故事时同样用的是旁白嵌合画面的手法。

导演花小心思设计了一个梗,即侄子给哑巴爷爷打电话,哑巴爷爷一天没有接,侄子急忙赶回老家,哑巴爷爷已经断气了。宁宁回城之后,爷爷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冬天,爷爷在床上睡着,电话铃响了,爷爷一直没有接。这一声声电话铃,好像响在我的心上。此时此刻,相信在场观众都为爷爷揪着心,生怕爷爷再也听不见这电话铃声。终于,在铃声响了五六遍过后,爷爷起来了——原来是韩玉堂儿子打来的电话。

过昭关,关关难过关关过。《过昭关》以极其朴素的影像风格,带给我一次又一次温情和感动,体悟和思考。过得是什么?过的是日子。日子啊,得慢慢地过。

过昭关(2018)

又名:Crossing The Border-Zhaoguan

上映日期:2019-05-20(中国大陆) / 2018-10-17(平遥国际电影展)片长:93分钟

主演:杨太义 / 李云虎 / 万众 / 聂栋才 / 

导演:霍猛 / 编剧:霍猛 Meng H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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