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猛导演的第二部长片《过昭关》将一段中国乡村的夏日纪事娓娓道来,在宁静致远的影像中蕴含着耐人寻味的情趣。它先后在第2届平遥国际电影展(2018)和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2019)上载誉而归,并得到了众多影评人的一致好评。影片采用了移步换景的公路片类型,在视听的呈现上也别具一格,由此生发出意味深长的内蕴。

一、公路类型和人生观

世界电影史上,公路电影是新德国电影代表人物维姆·维德斯的首创。在这种独特的电影样式中,“主人公的生活基本上都是在驾车旅行中度过的,通过无休无止的旅行,领略沿途的城乡景色和风土人情,记述旅途中的遭遇和见闻,使观众充分感受到社会生活的种种情调和氛围。”①

作为类型电影的公路片,往往以“在路上”作为结构线索,包含交通工具、汽车旅馆、同路人等基本构成要素,在表现“寻找”这一母题的同时,又经常涉及自由、平等、家庭等诉求。②在《过昭关》里,77岁的老人李福长带着孙子李翊宁去探望老友韩玉堂,开启了“一路向西”的旅途。③他们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物,李福长祖孙与这些人的相遇,构成了影片作为公路电影的基本类型叙事。

李福长先后以言语劝慰了投资被骗、流露出轻生倾向的青年,并以实际行动向抛锚在山里的货车司机伸出援手。遇见青年人发生在旅途休憩的河畔,青年人失望地表示“这河里可能就没鱼”,李福长则把装有诱饵的瓶子丢到河里,并说“只要多等一会儿,慢慢会钓到鱼的。”这样一来,老人用瓶子钓鱼,就不仅仅是满足孙子心愿那么简单,而成了一种形象化隐喻。如果说,李福长语重心长的话语意在告诉年轻人:凡是都要向前看,没有过不去的关;那么,这样的情节和道具设置则像在晓喻观众:条条大道通罗马,东边不亮西边亮。小小的“钓鱼瓶”,不仅是李福长人生智慧的外化,也成了导演传达人生观的载体。

实际上,影片对李福长人生观的描绘,虽着墨不多却言近旨远。比如,第一次上路时,为了避让迎面开来的车而把三轮车开进了路边田地,他只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在无私相助交通肇事受害者家属后,他对同行的货车司机说“咱活人不能跟人家死人较劲”。凡此种种,无不体现出光风霁月、超然物外的境界。此外,几处细节也颇值得玩味:青年赠予李翊宁的泡泡糖,被后者转赠给了路边孤立无助的小男孩,这明显象征着“爱心传递”;李福长给孙子制作的小风车,则留在了货车倒车镜上,像是一种平和的心态在流转。

从剧作结构的角度来看,第三幕警察的出现阻断了祖孙二人的旅程,并削弱了“老友相见”的情感冲击力度。这看似不合常理的情节,既是类型片的内在规定,也可见导演对主题的用意。公路片通常都围绕“寻找”展开,但寻找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从公路电影的角度分析,“寻找韩玉堂”只是由头和引子,这个过程才是关键。换句话说,它着力刻画的是李福长豁达乐观、与人为善的人生态度。在这个意义上,公路片的类型外壳和人生观的内在言说达到了由内至外的契合。

二、固定机位和生死观

在李福长向钓鱼青年讲述的故事里,大哥服毒,叔叔上吊;搭乘货车司机便车途中,遇到了死于交通事故的人;祖孙旅行途中,哑巴突然离去;影片结尾,韩玉堂病故。李福长在泛黄的合影照片上,用笔圈出一个又一个相继离开的人,这样细腻动人的笔触,使死亡显得触手可及般真切。哑巴的离世与老人儿媳妇的分娩几乎同时进行,台词“阳间添个人,阴间去个鬼”透露着对于生死轮回的质朴思考。

李福长到医院去探望老友,起初居然认错了人。当李福长离开时,也是这个被认错的人充当了他和韩玉堂之间“传话者”的角色。这个人物的设置,固然有其现实逻辑和剧作结构方面的考量。④但更进一步来看,“认错人”的情节和“传话”动作的加入,摈弃了惯常的临终哀叹和生离死别,并将其转化为一种喜剧形态的表达。在这里,对死亡的思考已经显而易见。

对生死的态度是影片涉及的另一个命题,相关场景大多都以固定长镜头呈现。比如“埋葬哑巴”一场戏,远景机位静静地记录下三人掘土覆坟的动作,李福长祖孙三人从画外空间进入,摄影机的角度和景别没有任何变化。从表层叙事来看,摄影机在此处只是充当旁观者和记录者的角色;从深层表意来看,机位设置和影像旨趣是相辅相成的——死是所有人的终极归宿,死亡的降临不会为任何人放缓脚步或做出调整。

长镜头的迷人之处就在于还原真实完整的时空,这让观众得以静下心来去体会画面的内部意味,并感悟死亡的无言力量。影片试图传达一种“笑对生命,从容自若”的生死观,这恰如静观默察的机位,淡然地应对着人间百态和世事无常。由此,固定机位和生死观实现了形式与内核的高度统一。

影片结尾,得知老友去世的李福长坐在自家门前,缓缓地点上一支烟,目视前方唱起了《过昭关》。摄影机处在低矮的“坐姿”高度,以正面平拍注视着饱经风霜的老人。固定机位、打破第四堵墙和飘雪的前景汇聚在一起,迸发出强烈的情感力量。固定机位提供了仔细观察的可能性,打破第四堵墙使主人公和观众产生了直接交流,雪花飞舞则营造出纯净空灵的氛围。亲近的人接连逝去,老人唱到:“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针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一切关于生的探求或死的思索,都在这一唱三叹中被看淡了。

三、间离效果和历史观

纵观全片来看,“过昭关”其实不仅是对人生的形象写照,也是对历史的感慨万千。李福长两次提到“过昭关”,第一次是和孙子谈及《过昭关》的由来,讲自己当年被打成右派,走投无路,心境类似“伍子胥过昭关”。第二次是夜宿养蜂人处,两人谈起父辈因为受饿、挨批斗致死,李福长感慨道:“咱这一辈子,也就跟过昭关是一样的,过罢昭关又过潼关,过罢潼关还有山海关、嘉峪关,关关难过也得过……”

有趣的是,配合着李福长的讲述,影片中穿插了两段极具风格的“搬演”。在向孙子解释“过昭关”时,画面上出现身着戏曲行头的人在表演“伍子胥过昭关”;他向钓鱼青年讲故事时,画面同样是有年代感的场景和人物。在这两个段落中,尽管布景、服装、化妆都尽力还原真实,但人物表演却并不是完全生活化的,而是带有某种程式化的假定和夸张;李福长的人声时而作为故事讲述者的旁白,时而作为故事主人公的对白,人物表演的口型和他的声音相照应,产生了一种“双簧”的喜剧效果。因此,这两个段落就不是简单的声画分立结构的闪回,而有了“听声音想画面”式的间离效果。

电影里运用间离效果的要义在于,以理性效果代替感性的体验,阻止观众完全入戏,令观众保持自我情绪和独立思考,进而展开一系列的分析和思辨活动。⑤以这样的形式,导演把这两个段落指向了更为深远的历史背景,即“反右派斗争”和“十年浩劫”。这些历史事件都给中国劳苦大众带来了深重灾难,但和伍子胥过昭关以后的惨烈复仇不同,李福长并未心怀怨恨或长吁短叹,他只把这些当作人生必须过的“昭关”。在李福长的认知里,“历史”只是“人生”在不同阶段的同义词。所以,他千里迢迢去探望病重老友韩玉堂,看似源于对劳改农场时期深厚情谊的难忘与怀恋,但劳改农场充其量只是背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才是真正的动力。

为了凸显“过昭关”的意涵,导演有意使用了“零配乐”——除老人清唱《过昭关》以外,全片没有任何音乐。电影中的音乐通常可以起到渲染气氛、塑造人物、辅助叙事、深化主题等作用,音乐是实现电影整体艺术效果不可少的一部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尝试,已经给影片提出了一个高难度挑战,因为这实际上是对间离效果的彰显。但另一方面,这样的“减法”,又是对《过昭关》唱段的对比甚至强化,使观众在有限的旋律中去体会深意。

因此,“人生就像过昭关”和《芙蓉镇》里的“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以及《活着》里的“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有所不同,这是大风大浪的亲历者在饱经沧桑之后悟出的真谛。从李福长的年龄推算,他应该经历过从解放战争到当下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大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其实是过来人的心境。经历的多了,看得多了,也就不想说了,这是那一代人的历史观。⑥

结语

除了在人生观、生死观、历史观等方面的内涵以外,《过昭关》质朴动人的表演、真实的自然音响、贯穿全片的方言,以及藏牙齿、泡泡糖、小风车等细节都很引人入胜。尽管也存在主题过于直白等问题,但整体来看,它确实为中国的公路类型、乡村影像以及儿童题材电影带来了新的可能性。这样一部纯真至善而又妙趣横生的影片,应该被更多人关注。

注释:

①黄文达主编:《外国电影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8页。

②参见王志兵:《公路电影的发展与深度解读》,四川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6—10页。

③李福长位于河南省东部的周口市,韩玉堂则在河南省西部的三门峡市。

④参见霍猛、叶航、阳宗原:《在路上”的历史印记——<过昭关>导演霍猛访谈》,《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

⑤参见陈俊:《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影视应用》,《电影文学》,2011年第3期。

⑥导演承认,哑巴养蜂人的角色是意指失语的人。参见霍猛、叶航、阳宗原:《在路上”的历史印记——<过昭关>导演霍猛访谈》,《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


过昭关(2018)

又名:Crossing The Border-Zhaoguan

上映日期:2019-05-20(中国大陆) / 2018-10-17(平遥国际电影展)片长:93分钟

主演:杨太义 / 李云虎 / 万众 / 聂栋才 / 

导演:霍猛 / 编剧:霍猛 Meng H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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