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绳子的特写定格在黑暗的世界里,它是在向下的坠落过程中停止了摆动,垂直而下,能感受到绳子下端重物的挣扎,但是它没有出现在镜头里,就像被隐藏甚至被抹去的符号,而这无疑是女人命运的一种隐喻:国家法庭以道德重建为名,对玛丽进行了审判,并最终将她推向了死亡。这是1943年7月30日的一个瞬间,当女人的生命在绳子的末端走向终结,一个国家似乎也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它无声地传递出真正的国家悲剧:“被责难的却是可怜的孩子。”
“邻居家的孩子告诉我,你妈妈被砍头了,有时候她是多么快乐。”这是玛丽的儿子皮尔罗的旁白,当玛丽被丈夫举报,当玛丽被国家法庭审判,当玛丽被关押在黑暗的牢房,当玛丽的生命终结在绳子末端,皮尔罗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原本快乐的女人,“母亲被捕时我七岁,他的生命在另一个世界里结束了。”七岁的孩子,向前将走向自己那段漫长的人生,这一个年龄截然分出了两部分:过去和未来,过去的母亲是快乐的,过去的母亲在追求着自己的理想,过去的母亲像一个母亲——当玛丽入狱的时候,她对着铁窗外的月亮想起了皮尔罗和女儿穆奇,四个月来她一直想念着他们,而他从律师那里听说国家法庭将进行道德审判时,她说:“麻烦你给孩子们寄一张埃菲尔铁塔的明信片,他们从来没有来过巴黎。”而未来呢?再也没有母亲,对于皮尔罗来说,这是自己必须成长的一条路,是在责难中让自己不再可怜的人生。
玛丽死了,皮尔罗面向未来,1943年的这一叙事无疑在夏布洛尔的电影结构中具有了某种启示意义:一个女人因为实施堕胎、提供卖淫场所,被道德法庭宣判死刑,而对这一“堕落”行为进行审判的则是男人,“他们都是男人。”玛丽曾经这样感慨,他们并不仅仅是那些审判的法官,还有把她送入监狱的丈夫保罗,还有玛丽发现了爱的光芒却替德国人做事的情人鲁西恩,他们共同组成了玛丽对面那个叫男人的世界,而这个“男人”无疑也是投降的法国,一种国家主义的隐喻,就像玛丽在狱中所说:“他们无所事事地等待战争结束,最终却选了一个女人作为典型。”投降的国家,就像懦弱的男人,他们无法支撑起自由和责任,更无法保护女人和孩子,而最后在玛丽面前的神职人员完全是懦弱的象征,玛丽问他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你有孩子吗?”男人摇摇头,一个懦弱的男人,一个没有孩子的男人,也成为国家主义的隐喻。
“工作、家庭、祖国,我们没有权利只有义务,多么荒唐的伪善!实际上,他们在报复自己的怯懦,他们的,我的,你们的……”律师的对话无疑揭露了战争中国家的“无所事事”,也只有在这种懦弱中他们反而对像玛丽一样的女人实施了报复。但是当在女人对面的男人把女人当成了一个牺牲品,夏布洛尔显然又留出了一个希望的出口,那就是皮尔罗,一个七岁的孩子,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才是这个国家可能的未来,他才是让女人重新回到快乐世界的男人,而从“可怜的孩子”到新生的力量,夏布洛尔期待的是国家的重塑,是男人精神的重塑,而自始至终的旁观者身份为这段历史做出了另类的注解。
这是夏布洛尔有意为之的独特视角,皮尔罗的生活和母亲的命运息息相关,他和妹妹被玛丽带着去干活维持生计,他欣喜地吃到了母亲买来的糖果,他被母亲留在家里照顾妹妹而玛丽却出去“开心”,当然他也见证了重回家里的父亲,见证了母亲实施堕胎和提供卖淫场所的行为,也见证了和母亲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的一幕,他哭过笑过,而皮尔罗的感情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就折射出了玛丽命运的起伏。而皮尔罗和玛丽的另一重关系更具有象征意义:他是玛丽的儿子,是从她肚子里生出的孩子,一种感情的维系当然有着深厚的道德基础,但是玛丽为了摆脱穷苦的生活,帮助女人堕胎,两年时间23个女人在她的帮助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不是一种不道德的谋杀?而玛丽提供给妓女卖淫的场所,在欲望的满足和肉体的交易中,也有着对于生命无情扼杀的道德罪恶——玛丽一只手沾着道德的血迹,一只手却把皮尔罗抚养,一只手扼杀生命,另一只手却不想让孩子可怜,一只手和另一只手的选择,在孩子的世界里,在母亲的情感中,似乎变成了另一种悖论。
就像带着两个孩子来到玛丽家里的女人发出的疑问:“肚子里的孩子有灵魂吗?”她是因为堕胎而死去母亲的姐姐,她来找玛丽不是为了惩处她,甚至还拿出钱还清了费用,但是这一句疑问却把玛丽推向了道德审判台,她在遇到妓女露露的时候,把这个问题又提了出来,露露的回答是:“你觉得他们的母亲有吗?”孩子的灵魂,和母亲息息相关,当孩子在堕胎中失去生命,也是母亲命运的一种写照,但是在这里露露并非是指责母亲的非道德,而是在这样一个连女人都无法决定命运的男性世界里,何来真正的道德?甚至这种非道德的堕胎、非道德的卖淫,也是对于“他们”这个懦弱的男人世界的报复。
所以道德问题变成了男人和女人的责任问题。玛丽作为一个女人,承担起了家里的责任,她每天带着孩子劳作,给他们提供生存的食物,在丈夫保罗不在的日子里,她是一个尽职尽守的母亲。但是在生存的压力下,她还是选择了为其他女人堕胎,一根管子,一盆肥皂水,为邻居吉内特做的这次手术“顺利完成”,从此她就是通过这样简单的操作获得了缓解生活压力的丰厚报酬,为女人们解决了很多麻烦。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女性突围自我宿命的一种做法,一方面玛丽通过实施堕胎改善了生活,另一方面那些女人摆脱了成为生殖工具的厄运,那个“手术”失败的女人杰斯米在又一次怀孕时说:“我已经生了六个孩子,我痛恨自己,我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爱过他们。”她回忆自己又一次生孩子过程长达16个小时,“仿佛把自己的内脏撕裂了。”生育对于她来说,意味着痛苦和折磨,所以在没有感情的生育行为里,她变成了一个工具,最后当“手术”失败,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个女人的“手术”中死去,对于玛丽来说,当然背负了道德的折磨,尤其是自己是一个母亲,但是她却为更多的女人解除了麻烦。这是女人对于命运的非道德反抗,而在这种反抗中,无论是玛丽还是那些堕胎的母亲,似乎都拥有了一种自由。而对于玛丽来说,正是自己身上的率真性格让她成为精神上真正独立的女人,她会把孩子留在家里而去外面寻找开心,“妈妈还年轻。”她会在播放吉内特送给她的留声机音乐是尽情唱歌,而这就是她的理想:“我想成为一个歌唱家,总有一天我会站在歌唱的舞台上。”而丈夫保罗回来之后,她1没有惊喜,虽然每天也照顾他的生活,但是她却敢于说出“我已经不爱你了”,当遇到那个用剑砍下倒挂鹅的脑袋的鲁西恩时,玛丽又爱上了他,虽然要逃避丈夫的目光,但是对于玛丽来说,这也是追求真实自我的一种表现。
玛丽像一个真正女人那样活着,堕胎和提供卖淫场所看起来是一种非道德的自私行为,但是无论是她自己生活中追求的独立,还是为女人们解决麻烦,都指向了一个现实:男人的缺席。丈夫起先就是一个“失踪者”,而当他回来之后在日常生活中也没有起到他应有的作用,即使玛丽为他找到了码头上的工作,保罗也以为德国人做事而拒绝了。而玛丽遇到的情人鲁西恩,似乎又和保罗走向了相反的路,他一直为德国人工作,在玛丽面前又表现出一种大男子主义。玛丽追求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憧憬着自己的理想,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却在这个男人的寓言里无法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她无法逃离丈夫保罗的生活,无法看穿鲁西恩的虚伪,最终也在丈夫的嫉妒中被出卖,并最终在男人的世界里被审判被处死。
从家庭到国家,从日常生活到战争困境,“他们都是男人”的现实终于使得玛丽成为了一个被选中的道德牺牲品,曾经玛丽还以为这个罪最多判十年,“十年后我出来会更老了。”狱警也说:“他们不会盘女人死刑的。”而律师也安慰说,只要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决定不再犯了,就能得到原谅。但是在男人的所谓规则里,女人无法真正把握自己,就像在律师面前的将军所说:“我们的国家需要道德重建,就要切断旧有的腐烂肢体。”玛丽这样的罪犯无疑是他口中的腐烂肢体,只有切断了才能新生,而这种男人逻辑在国家主义的名义下,就是一种伪善,就是在报复自己的懦弱。
1943年被德国占领的法国或者就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他切掉了像玛丽一样“罪恶”的女人,在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道德重建中,最大的不幸是孩子,穆奇在哭泣,皮尔罗在撞墙,他们被同学嘲笑,但是七岁开始的受难也为新生留下了一种希望:他们是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只要他们拥有一种灵魂,拥有真正男人的力量,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切断真正旧有的腐烂肢体,让一个遭受屈辱的国家迎来新生。

女人韵事Une affaire de femmes(1988)

又名:女人情事 / 一桩妇女公案 / Story of Women

上映日期:1988-09-14片长:108分钟

主演:Isabelle Huppert/François Cluzet/Nils Tavernier/Marie Trintignant

导演:Claude Chabrol编剧:Colo Tavernier/Claude Chabr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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