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有过度解读之嫌,不喜勿入)
《亡命鸡礼花》是北京电影学院几个学生的毕业设计作品。这部作品大致有以下的看点:第一,画面简洁大方,故事清楚明白,情节曲折离奇;第二,这部动画全部使用电脑制作,是真正的无纸动画;第三,动画的音乐全部为原创音乐;第四,这部动画获得了当年中国动画的学院奖;第五,这是一件毕业设计。
动画的大致情节是:在一个小村落里,人们以鸡为食;村里摆放着一台大钟,传说钟响起的时候就会有大量的鸡像礼花一样从天而降。于是某一天钟响了,但从天而降的不只是鸡,还有两个巨人。巨人马上开始捕猎村里的人,逃命的男主角即将被捉走时,女主角拉了他一把,于是两个人就一起被捉住了。男主角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被关进了巨人的厨房。
女主角抓住机会拉着男主角一起逃跑,两人来到了巨人的下水道。当男主角下水试验深浅的时候,巨人逼近,男主角发现后惊恐地大叫,女主角明白身后有巨人时,已经太迟了。巨人的脚步远去后,一直躲藏在角落里的男主角胆怯地逃走,当终于又看到了熟悉的大钟时,走出下水道的他喜极而泣。这时主题曲《Fated Flowers》响起,画面拉高,原来这座村庄和男主角居住的村庄是完全一样的;再拉远,原来在广阔的大地上,满满的都是这样的村庄,负责捕猎的巨人们穿梭其间,而那被传说为福音,象征着命运的鸡礼花,正渐次在原野的上空炸响。
如今回头再看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当年其实并没有看懂。人类吃鸡,巨人吃人的食物链,似乎只是为了讲述这个故事而创造的。可是实际上,它包含着多种被解读的可能。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里,聪明的读者很容易就能联想到,那些放牧和圈养人类,并最终依靠复杂的机器来榨取人类的血作为食物的巨人是怎样的一群人;而我们这些沉默地生活着的大多数,在这部动漫里又对应着哪些角色。看这部动漫的时候,我还没有亲身体验过什么叫就业难、被就业、高通胀、低工资,还没有设身处地地关注过禁言、封杀、跨省、维稳和枉法裁判,还不知道杭州七十码,南京九五尊,河北李启铭,成都唐福珍。当巨人们为了他们的世界里的大事操劳的时候,当巨人们举办庆典的时候,当巨人们推杯换盏的时候,当巨人们的孩子玩耍取乐的时候,渺小的人们只有两种作用:被榨取新鲜的血液,或是为了将来能够被榨取而努力活着。而给予他们的希望,只是在将来某个可能的时刻,得到那一场应许的命运的盛筵。
从表面看起来,手握屠刀,掌握机器,心怀天下,身怀绝技的巨人们,和欲壑难填,庸庸碌碌,鼠目寸光,身无长物的人类,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虽然两者理应平等地享有生活的权利。而你知道,当一个人被当成不具有追求、思想、感情以及生命的客体、工具乃至猎物的时候,他所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在这种情况之下,或许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要好些;否则弥漫周身的,恐怕也只有深重的无力感——自己作为渺小的客体,被轻轻一指头就能从世界上抹去的恐慌,而对方作为拥有强力的主人,掌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的威慑。于是我们面临选择:像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活得大义凛然轰轰烈烈,最后被自己救出的人的怯懦杀死;或是像男主角一样胆怯而卑微地活着,寻求自己逃脱的些微可能,并且因为自己的无力感和恐惧心,甚至犹豫是否应该在别人哭泣的时候,揽住她的肩膀。
所以这部作为“毕业设计”的作品,其实包含着非凡的寓意。除非你真的愿意相信,这部由北影几个高材生倾力制作的精美动画,它的内涵就仅限于人们在公开场合所写的“旨在对人类养鸡杀鸡吃鸡的残酷行为进行反思,同时以讽刺的态度揭露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冷漠、自私的态度”。比起这段敷衍的介绍,我更愿意相信,在面临走上社会的黑洞洞的门口时,清醒的制作者们创造了这样一幕看似荒诞实则深刻的悲剧,用来警醒我们这些尚在厚重的门帘之外的人。从小到大生活在学校里,始终徘徊在自己充溢着田园诗的村庄般的小圈子里的我们,在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所达到的年龄,正好也就是动漫的男女主人公的大致年龄——我无法相信这只是个巧合,它应该是在毫无疑问地暗示着:以后的我们,有两种活法可以选择,但无论我们选择抱玉泣血吾更爱真理,还是选择随波逐流作践自己的心,只要我们不是巨人,那么便最终难逃同样被收割和榨取的命运。我们或许有过自在的生命,有过灿烂夺目的人性的光辉,但它们最终都将在充满血污的酱缸里消灭了辉煌和存在,一如曾明艳地绽放,最终都难逃凋落这一命运的鲜花(Fated Flowers)。
但是,这部动漫引发的思考还远没有结束。因为在我们这里,谁是人类,谁是巨人,其实并不像我们在上文看到的那样能够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它需要“一双慧眼”。你知道,有一句谚语说得好: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还有一句俗话说得好: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小。更有一句话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我做了皇帝之后要干什么?没错,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锦衣玉食,日日笙歌,夜夜春宵,随心所欲,哪管死后洪水滔天——那么那其他人呢?那些被选调的臣妾们,那些被征地的农夫们,那些被压价的供应者,被监禁的不同意见者,还有其他的人,他们要怎么生活?
所以你知道,每个人都有做巨人的心,但是一旦面对着别的什么人,感觉自己可以成为巨人的时候,就忘记了(宁或是不愿意再去回想)自己还是人类时所遭受的一切。己所不欲,我如今要施于人了!于是这样施施然地,也开始为自己建造圈养人类的村落,投放着自己的鸡礼花。而人性和良知的泯灭,也就在一个人的内心确信自己可以不受任何制裁地戕害人类,并能够以此获得极大的欲望满足的时候,开始了。
既然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巨人,而在那样的情况之中,如果没有另一个或者其他更多巨人的制约,那么被作为客体的人类,别说被压榨和为此而活下去,怕是连苟且偷生的权利都难以享受。如此这般的例子太多太多,从北京的一连串奥拓轿车致癌致死案没有获得分文赔偿,到拆遍全国的拆迁队现在依然嚣张;从捂盘惜售而暴富的地产大鳄,到公路上用枪逼停来往车辆索贿的警察工商;一会儿城管杀人一会儿有人杀城管,一会儿上访者被跨省追捕一会儿官员艳照被曝光:不管是私人还是公权力,不管是行业巨头还是街头小贩,似乎都认准了一个理:我就草菅人命了,谁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你能拿我怎么办?即使我要赔偿,人命值我几个钱?即使那是天价,我就没有钱,你还能怎么样?
拥有这样的逻辑的巨人是恐怖的。虽然早在两个世纪之前,就有康德的“人非工具”,就有的阿克顿的“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但是事到如今,还有那么多的人能够通过损人利己的行为牟取暴利而不受到任何的牵制,任何的惩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吃着别人用化工原料勾兑出的食品和调料,在工厂忍受毒气制造着自己买不起的商品,或是在危机重重的办公室里制定销售它们的方案,只为了换取一点点微薄的薪水,来支付在生产环节没征而积累下来的增值税,以及替运货的司机和二道贩子们付出那些所谓的过路过桥费;剩下的钱,还要留出一部分孝敬广大“骨干部队”。我们是客体,是工具,是猎物,是原料,我们只有享受着巨人因为嫌肉太少才弃之如敝屣的鸡,以及期盼和等待下一场恩赐的礼花的份儿,而没有惩罚、知道、质问乃至说“不”的权利。总而言之,在不会因为这些而背负任何责任的巨人们的眼里,我们首先不可能是巨人,而有时甚至不再是人。
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情况绝对不会变得更好。一件在现行制度之内可能做到的事情是:了解自己被应许的权利,然后在确保不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的前提下,为自己这些被应许的权利而斗争。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但是如果所有的人都敢于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能说一声“不”,问一声“为什么”,有时哪怕只是沉默的围观,就足以促进太多事情的解决。所有的“人”都期盼进步,但是百日维新之后,康有为逃了,谭嗣同死了,可是人们依旧,而巨人也依旧。所以进步决不能,也决不可能仅仅靠几个人的带头和牺牲就能换得,每个人的正义,也无法仅仅依靠几个活跃的代表就能被伸张。要让每一个人都保有人的尊严,每个人都不再被巨人敲骨吸髓,就需要每个人从自己被侵害的权利去着手。无论如何,只要我们不能够在任何领域中、任何情况下都永远是巨人,只要我们不永远告别这片土地,只要我们还想让下一代在这里生存,我们就要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同时也请不要忘记,一旦你成为巨人,请对其他人保有起码的良知和同情,毕竟,他们和你在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
莎士比亚曾借笔下的夏洛克之口反问,所有的人,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吗?“不是吃一样的食物,患一样的疾病,受同样的武器的伤害?”没错,正是如此,我们都是同样的人类,都有梦想和欲望,勤奋和惰性,勇敢和恐惧,同情和冷酷,自豪和骄矜。没有任何人有理由牺牲别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即使这理由有多么紧迫多么冠冕堂皇;也没有人甘心让自己的权利被无端地伤害、凌辱和剥夺,即使这权利是多么微弱多么无关紧要。所以你知道,在很久以后,当人不再吃人的时候,当巨人不能再随意处置人的生命的时候,那降生在广袤的大地上每一个村落中的新生儿,才能在母亲的怀抱中开始享受到真正的人生。

亡命鸡礼花(2007)

片长:23分钟

主演:马萧萧 / 刘聪 / 

导演:刘祎聪 / 李克 / 刘泉 / 刘梦娇 / 李承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