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这个电影看下来非常明确的是它的目的并不在于告诉观众一个事件可以有多个真相,而是在于一个不断接近真相、层层递进的过程。首先在这一点上已经跟罗生门叙事的目的有偏差了。鉴于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三段式叙事,我来做一个形式主义的解读。在这之前需要讲一下日本人的形式感。

各位如果多少有点印象,日本是一个非常整洁的国家。我自己就说过,整齐划一,美国老太说过,井井有条,日本朋友说过,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感觉日本非常冷淡。当时我回答,那是因为日本的“理”把“情”给框起来了。朋友大呼,还真就是这样!——这是什么意思呢?英国大街上多少有点脏脏乱乱的,正是这种地方体现着人情。日本街道上不设置垃圾桶,垃圾必须全部带回家,再扔进垃圾桶,这是理智的行为,所有日本人都遵守这个条理,不让自己想要随手扔垃圾的心情越界,正是这种理智规范着日本人的心理,从而保持街道的整洁。并且不仅仅是理智,这种共识已经成为所有日本人默认的规范,这是一种形式上的存在。所有日本人从小知道要这么做,在家里和在学校都不断被训练,这是一种社会约定俗成的习惯,不必知道为什么,这是一种只有形式没有意义的空虚。这种形式存在于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如新年要送年贺状,生病要写慰问信,旅游要带伴手礼,这些条令净都约定俗成,全都是形式,无人会问为什么。关于这些形式,所有人都知道要写什么,怎么做,如何表现,净都约定俗成,全都是形式,不需要问为什么以及有何意义。这被认为是日本现在作为国家只有形式,形式高于内容,形式约束内容的一种方式。《怪物》这个电影是高度形式化的,正是体现了这一特征。

《怪物》的三段式叙事没有标题,通过一场重复的火灾场景和号声进行时间线的回溯,这种反复依靠的是观众的听觉进行统一。也就是说,这部电影在听觉上是没有间断的,听觉上的感情流动贯穿首尾,这个三段式叙事在视觉上则是一个层层拉近的过程。

第一段叙事讲位于故事最边缘的母亲,母亲不属于这个故事发生的学校这一场所,她是外来的侵入者的视线。俗话说位于故事最外围的人知道得最少,本段叙事体现得淋漓尽致。母亲冲进校长室,一通情感宣泄,对面还给她的只有形式上的礼节。形式上的礼节被做成了校长问答小手册,不管你问什么,我总能在手册上找到一个回答,这是只剩下形式的社会构造的反映。印象非常深刻的母亲在校长室的第N次造访,情绪失控,如洪水冲破防护堤,此时只有母亲有情绪起伏,她是真实人类的象征,因此她质问校长及老师们,你们是人类吗?得到了一片沉默的回答。这是社会的形式上的压抑碰上了一个人的情感表达,导致这一个人的情感表达被分层再拔高。当只有一个人进行情感宣泄时,其余背景都褪色为灰色。也就是说,只有在日本这种高度形式化,理包含情的场景下,任何情感表达或人类表现都会拔高八个度,变得格外突出。在这一段叙事中被拔高的情绪的高音度,缓缓流入第二段叙事。

第二段叙事讲老师的视角,老师属于学校这一事件发生的场所,是观察者,叙事的距离拉近半个度。老师通过自己的双眼看到的两名学生的来往,告诉我们一部分事实。在这段叙事中情绪分层似乎不如第一段那么明显,因为它贴得离核心人物更近了,情感表达更直接了。第三段叙事再次拉近半个度,直接聚焦到位于事件核心的当事者本人,通过两个男孩的视角告诉观众关于这个事件的最多事实。最后一段叙事的情绪表达虽然很含蓄,但是观感非常高明度,因为这场景已经去除掉社会的形式,只剩下单独的故事了。

在这种依赖社会形式的高灰度层层逼近事实中心的高音度的叙事中,从社会这一整体构造中被剥离出来的是一对男孩的友情或者爱情。我想导演或者编剧想要我们看的就是这种层层剥开并变得逐步明晰的感觉。这不是西方现实主义能够带来的视角,也不是罗生门叙事的本质。如果说罗生门叙事提供的是多视角叙事的方式,那么《怪物》提供的是剥开社会高度形式化的皮相的方式。


怪物(2023)

又名:Monster / Kaibutsu

上映日期:2023-05-17(戛纳电影节) / 2023-06-02(日本)片长:125分钟

主演:安藤樱 永山瑛太 黑川想矢 柊木阳太 角田晃广 黑田大辅 森冈龙 北浦爱 片山萌美 野吕佳代 高畑充希 中村狮童 田中裕子 

导演:是枝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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