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旧文）

①

京剧有个说法，叫「文戏武演」、「武戏文演」，迁移到电影上，徐浩峰说他向来喜欢「文戏武拍」、「武戏文拍」，此乃超越寻常技法的层次，近乎意趣。老电影偶有，如今反而罕见。毕竟世界越来越庸俗，观影群体越来越大众，张弛有度地文一段武一段，让主角们热热闹闹地先打上一场，再静下来背上几段台词，显然更合理更好驾驭。

所以京剧好些年，再无人担得起一声「宗师」，所以《师父》让人欢喜地睡不着觉，也所以《天才枪手》把寻常的考试作弊拍出了终极对决般的扣人心弦，因为确实鲜见，必然是罕有的体验。

②

小巴是大资产阶级，格瑞思是中产阶级，琳是泰国最广大的普通人民群众，踮踮脚能摸到中产阶级的边角，班克是泥沼里挣命的底层人民。

作为富二代的小巴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固然不学无术，甚至跋扈，但商业策划、演讲、应变，无不出挑。格瑞思攀附在小巴身上，连接起小巴与琳以及班克，这个中间人的身份扮演地挺好。

狂欢宴会上，小巴和格瑞思静静坐在角落，他们紧握的手上戴着戒指，相较于小琳的少女心碎与班克的万劫不复，导演反而给这他们安排了一个大概不错的结局。

拿到巨款之后，小琳应邀前往班克家，看到洗衣店换了招牌，Little Bank 成了Mr Bank，洗衣机与摩托全都升级换代，我一下子就想到所谓的「富人思维」、「穷人思维」，有这样一笔启动资金做点什么不好，又何必苦守着祖传的洗衣行当？看小琳带着好奇推门进去，我忽然有点难过。

上层配置资源，靠人脉与资产增值而摄取最大的利益，中层为上层服务，赚得一生安稳，底层人民寒窗十几年，终于有资格成为合格的螺丝钉或者棋子。

究竟什么时候，我们也对此默认？

③

所以结局让人泄气，问题并非是三观的忽然被摆正。只要故事讲得好，三观不正从来不是问题，邦尼和克莱德在那个三观很正的结局里被射成了筛子，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影史上最著名的雌雄大盗，甚至再过些年的《天生杀人狂》里，三观不正的亡命鸳鸯，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逍遥法外。

问题在于投降。

在悉尼，小琳握着笔进考场，那气势如手握宝剑般威风凛凛，这是我开头说的「文戏武拍」，那是考场，更是她的战场。

其实她一路走来都在与人争斗、对决——

她靠着表演般的成本口算以及尖子生的身份，从校长那争来了奖学金和学费的减免。

她敏锐地发现了数学老师通过补课的名义带头泄题作弊，不忿之下出手帮助格瑞思作弊。

发现即使减免了学费，父亲却依然上缴了不菲的赞助金，于是化身「钢琴老师」，直接对抗学校。

而在悉尼，她对抗的是整个教育系统，是洋大人的傲慢，是这个自动把小琳和班克归类到loser的不公平世界。

我们随着小琳一路抗争下来，早就合情合理地代入了角色，自我说服了作弊的合理性。我们成了侠盗的歌颂者，对穿窗而过的罗宾汉露出憧憬与钦佩的表情，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那对雌雄大盗又如何地替天行道，期待着琳与班克经历磨难，获得成长，战胜对手，完成阶级跃迁，甚至收获，爱情。

然而都没有啊。

泰国人还是太温和，怯懦，甚至根本没有觉醒。当年老国王去世，举国悲痛，却不见有人站出来痛斥封建残余。洋垃圾流连东南亚，有些红线在欧美触之即死，在泰国却可以一边嫖着雏妓一边拍起DV。

一个误入歧途的天才如何自我救赎？另一个原本正直的天才如何自我毁灭？明明揭露了贫富分化、阶级固化、教育垄断，到末尾却回到了如此的肤浅叙事，靶子一一地都立了起来，却又忽然全不见，小琳只能投降，我们只能沮丧。

曾高呼着要做世界主人的小琳举起双手走进了纯白的忏悔室，绝世侠盗刀枪入库，败于旧秩序。曾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穿起老成衣裳，跌进执迷不悟，屠龙少年最后，也长出丑陋鳞爪。

青春原来是一场盛大投降。

④

琳是喜欢班克的，喜欢他穿着白衬衣，那是书生气的翩然与干净，即使他经常为别人洗衣服，忙到自己的反而忘了洗。喜欢他的正直，即使那份正直直接地伤害了她。她的喜欢里既有少女对少年基于认可的倾慕，也有源于母性的，对进取少年的怜惜，以及不自觉的提携。

其实她一直把自己摆在比班克更高的位置上，作为一个施舍者而存在。

她成绩本就比班克好，少年虽优秀，那也只是刚入眼，毕竟海报上，她可向来排在他上面；

格瑞思为琳整理仪容，琳为班克整理仪容，都是主动为之，都下意识地，试图在这段关系里占据主动；

琳在SICT的考试里逆风局一个人carry全场，她其实有能力一个人完成所有任务，所以她当初想要拉班克入伙，说不定就是看他家境贫寒，又起了爱才爱俏之心，才想帮他一把呢。

但是班克感知不到这些，他本就天赋不高，小琳考100是因为卷面只有一百分，而他考99是因为实力如此，心理素质差到一紧张就会干呕，结局又一言不合就放出冲动幼稚毫无可行性的狠话，情商低到让小琳失望地直接投案自首。

小巴的父亲像是个大商人，甚至有点黑道背景，格瑞思家里经营着一家工厂，小琳好歹有个身为教师的父亲。班克呢？自幼丧父，母亲又是个没有文化的底层劳动人民，他不仅不能从家庭中汲取养料，反而要把心思全放在如何撑起这个家庭、对抗自己的命运上面，青葱葳蕤的那些少年新事，即使感知到了也只会狠狠心掐灭掉。

况且要说情商要说社交技巧，小琳其实也拙劣的很，她从格瑞思那儿顶多学到些皮毛。她试图向班克传递的好感、善意都太过低效了，远不像格瑞思用起来那么自如精妙。所以即使经历了这么多，到最后面对小琳忽然伸过来的手，班克依然是下意识闪躲之后一脸的茫然。

他非良人，你们也非良配。很不幸，「爱」也是一种既需要天赋，又需要狠下功夫的技巧。

⑤

这片子的版权据说当初300万买断引进，到今天内地票房收入2.7亿。

阿里和腾讯搞影业，烧钱好些年都不见起色，腾讯搞IP开发所求甚大，另说，阿里影业说是要做基础设施，结果俞永福都转回原专业干起了老本行，其实要说见效快，参与到这一类小语种电影的引进倒也不失为一个思路。

但愿接下来的几年，我们能在内地荧幕上看到更多小语种的引进片。

⑥

制作团队的背景资料目前在中文互联网上流传甚少，据说是有着多年的广告拍摄经验，确实那些浅景深大特写、快速剪辑、高调打光、高饱和色彩，都让人联想到那些流传甚广动不动秒杀中国电影的泰国广告。

很多镜头背景虚化一下，出字幕，来个磁性男中音报上文案，好像也没啥违和感。

⑦

弊手法其实很低级，无论是鞋子塞橡皮还是钢琴指弹，即使是强记答案，也完全可以用一些加密手段来对答案进行压缩和解压缩，所有这些费力不讨好的繁复都只是为了增强表现力，或者说，没有困难那就自行创造困难地加戏。

那些年考场上和我对答案的隔壁兄弟你还好嘛，咱们那样默契比划几个ABCD，毕竟拍不成电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