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文字/ Peter Cat
原载于2024年4月10日深焦DeepFocus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w-e5PSxUnHbyA6skeueYBw
疫情之前,一部《金都》,黄绮琳为新一代港女代言——借两对在“婚姻牢笼”前踌躇的女男,她道出了婚姻这座围城“模糊的真相”。之所以说是“模糊的真相”,首先它够真,或至少是向真的,黄绮琳不屑于婚纱店期许里那纯洁的浪漫梦,落跑的新娘从来不发梦,婚姻的冷暖自是要主人公亲自去尝,假结婚可以换来房租钱,真结婚却未必买得到心仪的婚房和满意的爱人,张莉芳要跑,她逃离的岂止是妈宝男的控制欲,更是一整套为女女,同时也为男男设计好的社会规范;但即至电影的结尾,张莉芳好歹跑掉了,杨树伟却决定奉子成婚——于是乎,声讨婚姻的这场大混战,最后只打了个平手,一比一,“作者导演”黄绮琳给了一个暧昧的结局,没把话说死。
作者导演之所以是作者,要的是知行合一。黄绮琳是坦率的,她从来不避讳谈论她电影的“私属性”。之所以会写《金都》这样的剧本,是因为厌烦逼婚,想要写出叫人“离婚”的电影。结果《金都》上映没多久,黄绮琳却结婚了,而且还是闪婚,从香港搬到了台湾。对于这现实之中的“二比一”,黄绮琳却表示和电影不矛盾,她自言“对于婚姻的看法没有很大改变”,反倒是《金都》的拍摄让她反思够了,“比较有信心”能处理婚姻这件事。或者说,现实中的黄绮琳给《金都》做了一个更准确的注脚,她从来没有反婚姻,只是不想叫那肤浅的,被习俗支配下的婚姻给支配了。
《金都》的结尾,邓丽欣在吃面,没有“假”老公也没有“真”老公,她一个人,享受着那得之不易的片刻自由。往后的人生怎么走,她还要不要结婚,黄绮琳是诚实的,她没有给出答案,也没法替她的角色给出答案,张莉芳眼前只有那碗面,那张心念许久的桌子,其他的事情张莉芳还没空想。婚姻太复杂,非真假二字可辨,模糊的真相,才可能是真相。《金都》之所以是杰作,正贵在黄绮琳这模糊的摇摆。
作为新导演新作,《金都》的成功并不是孤例。尽管“港片已死”的讲法已经提了许多年,2023年港片的票房数据仍是最触目惊心的一击,也是最直接最残酷的实锤。但相比于这种人云亦云的提法,我倒觉得港人是务实的。将死的,要死的,确实已死的,那就让它死;将生的,要生的,即将出生的,那就一点一点等其来。从2013年开始,港府推出了首部剧情片计划,相比于大陆各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创投奖金,港府的资助力度是空前的,它给获奖的香港新导演第一部剧情片完整的预算,虽然金额从三百万到八百万不等,只够拍所谓的文艺片。
但十年时间,硕果累累——《一念无明》《沦落人》《手卷烟》《金都》《灯火阑珊》《年少日记》《但愿人长久》,一众新港片,一批新导演,我们看到了与往昔全然不同的新一代香港电影。这些故事的切口普遍很小,很私人,极朴素的背后又是极写实的剧作和极扎实的人物,在商业类型片的大潮褪去之后,年轻的香港电影人开始重新讲述他们时代一个个平常的港人,重返那个市井的香港,这不可谓不是另一种新的浪潮。
更难得可贵的是,港府的投资不求回报,首部片的票房收益直接分给导演和监制,助其继续创作。但正如大陆导演有第二部片的瓶颈,香港新导演的第二部似乎也举步维艰。《一念无明》上映已过八年,很多人都在问黄进的第二部在哪里?于是又有人说,这批新导演实在太过于文艺,没有公共基金的支持,丢到商业市场,难以自足。其实也不确切的,陈小娟第二部《虎毒不》已经进入后期制作。而黄绮琳更是不得了,《填词L》在疫情期间开拍,2023年就亮相各大电影节,还在金马奖和金像奖收获了一堆提名,此时此刻已经在香港、台湾、英国等多地正式公映。
说到香港“填词人”,他们曾随同粤语通俗文化的繁荣,走上过整个华人文化的巅峰。在香港音乐和香港电影最巅峰的八、九十年,黄霑、郑国江、卢国沾、林振强、潘源良、林夕、黄伟文、周耀辉,一个个闪亮的名字,以一己之手写尽万人之心,日本流行歌的曲,粤语词人的字句回荡在全世界有华人的角落,歌词被抄写,被传递,用作爱情、友谊、青春、岁月的证词,让人依稀怀想起千年之前的中国人,他们以同样的方式,传唱过柳七或是东坡的词。
但《填词L》讲得并不是历史的开合,也不是一部《填词英雄传》。它再一次是黄绮琳的一部“私影像”,是她的青春少女志。
坊间提起《填词L》,必说此片是导演和监制自掏腰包,预算很小,两百来万,把《金都》赚得钱全部贴出来做,颇有一番悲壮意味,好似导演有一多年宏愿,不得不做,不做不行。的确,黄绮琳与“填词”羁绊已久,2013年她就出版过一本小书自叙自己和填词事业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她直言“填词”是其初恋,更在电影映后表达,为了成为填词人,她下的功夫远远多于当导演。而一部《填词L》正是讲尽了她这段“十年初恋”的点点滴滴,像是一部告别之作,与所爱之事,与少女之梦作揖辞别。
如果说,一部《金都》讲的是梦醒时分,港女要在婚姻的围城里寻自由;那么这部《填词L》则是港女发梦时刻,是久久不愿意从青春梦里回到现实。
可真的坐下来和黄绮琳聊《填词L》,以上的悲壮感就显得有些自作多情。它当然有追逐梦想的苦楚,是执迷不悟,是苦恋而不得,是愈战愈挫,愈挫愈勇。可当时间拉长,距离拉远,原来“告别”只是一种修辞。相反,《填词L》的制作前所未有的轻盈,它不是拉出一个纪念青春的仪式场,它是小巧、迅捷的,甚至在没有完整剧本的情况下,一拍即合的开始,存到一点钱就拍一点,直到陆陆续续把电影做完。七个章节,从如何成为填词人的教程到追梦少女如何也打不死。它有着独立电影制作的灵活度和松弛感,也融合着青春商业片对“热血”,对戏剧和喜剧的“执着”,凡此种种就有点像黄金时代香港电影小品留给我们的印象,举重若轻,即使到头来只是大梦一场,但在此之前请允许我一直发笑。讲到底是无怨无悔,所谓的青春,不就是学习告别,明白遗憾才是人生常态,不是谁都可以做天才梦。后来,我们甚至知道,告别并不是必须的,我们从不与所爱之事,所爱之人真正分离,我们只是在学习如何与梦想,与记忆共处。
又一次,我们再一次失语,大陆院线青春片没有办法道出的成长经验,我们要到《填词L》去寻。我很羡慕黄绮琳,她还在发梦,以自己的青春之梦召唤起同志,以十五天拍摄的精神,守护自己的歌词和青春。
以上。
关于《填词L》的更多故事和细节,请诸位读者到以下和黄绮琳的访谈里去找。有部分核心剧情的剧透,提请注意划线部分。
深焦:《填词L》让我很感动,因为看着看着,作为观众就会感受到,这一定是导演自己的故事。所以当片尾字幕滚到最后,看到你包办了电影里所有歌曲的填词时,就会经不住感叹,这应该是一个电影人和自己梦想最好的告别。所以说最开始我想听你自己和粤语歌的故事。为什么会喜欢上填词?
黄绮琳:小时候有很多兴趣,去学钢琴、跆拳道……什么都学一学,所以从小就知道我自己音乐感没有到很好。这部分其实有拍,但因为篇幅太长就都剪掉了。然后我妈就觉得我是那种三分钟热度,但是唯一写作这个事情是我没有那么快放弃的。直到开始听流行曲,有很多歌手,有苏永康,还没有到陈奕迅,我爸喜欢许冠杰。我主要是听他的词,音乐画面当然也好,但我没有那么强去记住。
直到有一次学校有个音乐考试,要记一些古典的旋律,我记不住,然后我就把一些粤语词塞在里面,反而比较好记。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点天分在这方面。因为小时候每个同学都有他们喜欢或者比较厉害的东西,所以当你发现自己这部分好像比较强的时候,就变成这个东西是属于你的,这是你的领域。你不想其他人跟你一样,就是占地盘,一直觉得自己就要当填词人。
深焦:因为之前也想做一个关于粤语歌词的项目,我也读过一些研究粤语歌和歌词的书,比如黄霑晚年就在香港大学写过一个粤语歌的博士论文;香港大学的朱耀伟教授也写过很多粤语歌的书;然后在大陆,像林夕、黄伟文、周耀辉都是非常有名的填词人。所以你是如何研究粤语歌词?你有喜欢的填词人吗?我看电影里出现了潘源良、梁柏坚……
黄绮琳:刚开始接触歌词时,我看过一个研究歌词的人,叫黄志华。他其实有在我们电影出现,就是那个中学校长,他就是发明 0243 的那一位。我主要看他那本《香港词人词话》的书——我听歌前不会看填词人是谁,很有趣,我慢慢发现,很多我单纯觉得很好听很喜欢的歌词都是林夕写的。然后我也看你刚才说的朱耀伟的研究,我比较喜欢林振强和林夕,会比较留意他们的歌词。其他像黄伟文、周耀辉也喜欢,但如果让我挑一个的话,还是林夕。其实他们都有出现在电影里阿诗睡房的小板板上,上面写了那个时代常常会出现在流行曲中的一些名字。实际操作上去找他们客串没有那么顺利,有给黄伟文看过几场戏的剧本,他给了些意见,然后就是默默支持,所以credits里有鸣谢。但是林夕我就找不到他,所以最后没有他的篇幅。
深焦:我听说,你为了成为填词人付出的努力是你做电影的十倍还要多。所以电影里,女主角的经历是你自己的一个心路历程吗?和电影里一样,你是从高中就有了这个梦想吗?
黄绮琳:我从高中开始写歌词,真的想成为填词人,应该是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因为那时候上了写歌词的班。然后我大学念的是生物系,也不是我自己永远想做的一个事业。当时我觉得自己花三年时间,在毕业之前成为一个填词人,然后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说自己只当填词人,不做其他事情。但要成为一个专业的填词人,算是我当时唯一一个人生目标。
你刚刚讲最后字幕出来,全都是我写的歌词,觉得很感动,这个事情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个小彩蛋。对我来说,这个戏全部的歌词都由我写,是很理所当然的。即使有其他填词人可以帮忙来写,我也没想过不是自己写。最后这个电影完成之后,很多工作人员说,他们觉得最感动的是那个字幕,看到歌词那栏全部是我的名字,他们就觉得整个故事有了弧度,好像拉到了现实。这是我完全没想过的。其实,我的监制有一段时间问我,当我们在做DCP的时候,要不要把后面的字幕挪到前面?毕竟,一般观众不会看到字幕滚到那么后面,因为歌词那个部分真的是字幕滚到最后的最后(才出现)。但我觉得这个不是我的动机,不是我很有意识的行为,所以就算了,没有去改。
深焦:我知道你高中时候写过两本小说,后来还写过一本关于填词的书,这本书是这个电影的起点吗?
黄绮琳:小说纯粹就是自己暑假写了一些故事,没有很长,应该不到2万字,或者3万字不到,就是一个很小的书,然后找找出版社。2012年,我在浸会大学电影学院毕业的时候,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以出一些电子书,让我们免费就可以把书稿投过去。然后,我手边一直有记录写歌词经历的文章。实体的书是2013年出版的。出版之后也没什么回响,因为它就是一个小书,薄薄的,100多页。然后就放在我家里。书里的文章都是没有发表过的。因为在学习写歌词过程中我觉得需要有一个记录,就好像是什么填词秘籍,也是慢慢记录自己学写歌词的流程,并没有写得很系统,是因为有出书的机会我才去整理这中间到底经历过什么。
深焦: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拍填词这个故事?这次在香港,所有人都和我说,《填词L》是黄绮琳和监制把《金都》赚到的钱都拿出来做的电影。听上去,像是一个非拍不可的故事,加上电影的内容又是你的私人经历,我就会想,这才是黄绮琳最想拍的那个首部电影吧。
黄绮琳:我在念电影的那三年还没完全放弃写歌词。所以当时我的同学、老师就会跟我说要不要拍个歌舞片?或者你那么喜欢写歌词,就写一些关于音乐的故事。那几年,我没有很想把这个故事拍出来,但我会在每一个功课里加一个主题曲,自己写歌词。或者拍一些里面有很多插曲的片子。但单纯去讨论写歌词的电影,我是没有想过的。电影学院毕业的时候,没有想拍关于填词的电影。毕业时候的状态就是找一个编剧的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拍自己第一部长片,我完全没有passion或目标,或者说,我没有爱电影爱到觉得非把东西拍成电影。
然后我就把写歌词的事情都放下了,大概七八年都没有再提起。书也搁在那边,在写《金都》,知道有首部剧情片计划的时候是完全没有想过要写歌词的故事,全都已经不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尘封了。拍完《金都》,讨论下一部要拍什么的时候,也没有马上想到这个故事。反而是我的拍档黄锎监制,他一直逼问我的时候,我才想到这个书的事情。他看完之后,觉得有可能,我们才开始改。而且我们要改这个书的时候,我们已经赢了香港薪火相传 900万投资补助。这个900万补助是我和导师张婉婷作为组合申请到的,其实是可以用来拍任何项目。所以我们是有自由去选择要不要用九百万去拍填词人。但是最后放弃用900万做这个歌词的故事,因为我和黄锎考虑过,900万的成本不可能拍那么小众的题材。如果要用900万拍这个故事,就要在香港本土收回2700万票房,这没有什么可能,我们现在400万的票房已经很吃力了。我们就放弃了,想着要把整个scale down,去缩小,用自己的钱来拍。
深焦:那最后你的书和电影的结构是什么样的关系?电影其实也分了7个章节,特别是前面几个故事,很像一个如何成为填词人的攻略。
黄绮琳:前面比较笨,跟那个书的章节差不多,里面的内容包括哥哥部分也差不多。因为第一首歌“家常便饭”,这本书里面已经有写,它真的是我高中时候写的歌词,跟我高中同学谱的曲。因为这个电影和我自己的经历太有关,所以我有信心不用到完整的剧本就可以开拍,其实差不多拍到快一半才把剧本写完。开拍的时候没有完整剧本,因为我们不是一开始就200多万在我们户头,我们是存到一笔钱,就先拍几天,存到另一笔钱又再拍。我们拍了15天,但横跨了一年。
深焦:你们只拍了15天?!而且没有剧本?这很像香港电影的老作派,没有剧本就开工,每天就是飞页。我看《金都》就觉得你是一个文本型导演,我以为你是要把整个剧本打磨很多遍,想得很清楚才去拍。
黄绮琳:不是没有剧本。只是开拍的时没有完整剧本,因为要迁就场景及演员档期。其实7月和9月拍完最开始的五天,到11月去台湾拍摄时候已经有完整剧本了。
我觉得自己在现场拍摄没有很文本,《金都》时候也没有,《金都》最后莉芳和杨树伟说了一个笑话,说什么你结婚(李洁芬)了,你结冰(李洁冰)了,其实剧本不是这样写的,也是根据现场的场景才改的。我虽然是编剧,但我转到导演那个模式,也很会在现场改自己的剧本。所以这次《填词L》用自己的钱去拍,需要机动性之外,也因为这个项目是非常character driven(人物驱动)的一个剧本,它不是一个很plot driven(剧情驱动)的东西。因为plot driven其实没有什么好写,结构大家都很清楚,就是一个人很想做,然后超努力,最后成功或不成功,然后有一些觉悟。一定是这样的结构,没有什么可以改的。这次是走人物,需要跟演员去互动,我第一次拍她(钟雪莹),她没有演过类似的很personal也很character driven的角色。所以我觉得中间的观察也很重要,就是先拍两天,要想一想,再拍三天,然后要写什么,有一点点调整,其实最后那几个chapter的事情也是有真实事件发生过的,是我的真实经历。这一次和《金都》最大的不一样是在剪辑上有很多有机的调整,是我跟剪辑师直接沟通去改的。
深焦:为什么会边拍边写?
黄绮琳:因为我之前有两个经验是写剧。剧集一定有开拍的时间,我是编剧,变成说不够时间写完,所以我要在现场边拍边写,有一个甚至是一边播一边催我说,哎,这个要补两场戏不够长之类的,我自己那时候是挺enjoy这种模式的。我说的这个边拍边写边播的剧叫《玛嘉烈与大卫》,在豆瓣好像评分也蛮高的。这个剧是我第一次主笔写完整的剧本。那时候觉得这个模式很好,因为可以一边看论坛的反应,一边去改后面的剧情,觉得这种有机的创作好像很有趣,所以就变成说如果自己可以选择的话,就比较喜欢这种有一点点机动性的,好像拍电视剧或者漫画的方式去拍。
深焦:没有剧本也应该没有办法找投资吧?有台湾的基金吗?你们试图去找过钱吗?
黄绮琳:没有,完全是我跟监制两个人的钱。片尾的那些logo是场地的赞助,以及疫情期间的协拍,就是他们让我们过去拍的一些帮助吧。我们省钱,主要是省在场景,哪里可以赞助我们免费拍,我们就去拍,没有拿到外面的钱,就直接开始了,没有去尝试找钱,很任性(笑)。因为那时候刚好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你不会觉得你会成功找到钱。
深焦:那拍这个电影,是不是也和疫情的环境有关系?因为疫情,反而会一定想要拍点东西?
黄绮琳:有关系的。因为我跟黄锎的合作,有一些案子是我写剧本,他导演的。那时电影公司因为疫情关系,有一些案子就先不拍放在一旁。然后又因为我在台湾,他在香港。我差不多两年没回香港,那种觉得要写些什么,自己去发动一些案子的感觉很强。这也有影响一点点整个片子的调性,因为我要飞回香港拍,我就要隔离,中间有两次是隔离了7天跟4天。所以电影最后ending在台湾的那种感觉,是因为有隔离,那个情绪才会做出来的。不然现在就可以乱飞,我刚刚才从香港回来,几小时就可以来回,我觉得就没有那种乡愁吧?
深焦:诶,那我能问你下这个片子拍摄十五天,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多大的团队?
黄绮琳:回想一下哦(掏出小本本)。2022年7月拍学校两天,2022年9月拍了三天, 2022年11月又拍了台湾三天,然后2023年一月到五月拍剩下的。所以是从2022年7月一直拍到2023年的1到5月。连演员的话,大概30个人左右。
深焦:你是怎么找到钟雪莹呢?还有葛民辉?
黄绮琳:钟雪莹应该是不二人选,没有其他人比她更适合。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写歌词的人,在业内也是有名的填词人,同时她也提名了香港金像奖的女配和新演员,她也有演出很多作品。我觉得她应该是我们确信要开拍的主因,刚好她年龄也OK,也配合这个故事。如果不是她,应该就没有那么确信一定要现在拍。可能会再等个三五年。
深焦:你跟她很早就认识吗?
黄绮琳:我不认识,但是黄锎有拍过她,在《猛鬼3宝》那个电影里面合作过,然后,是他想到写歌词的项目可以找她,我才真的下笔去写剧本。我跟她没有见面,只是黄锎传了一个讯息说,哎,找你有一个这样的项目。嗯,她就什么都没有讲,就是说好啊。因为她不相信会发生,她告诉我她那时候觉得是假的,因为这个题目(的电影)很难开拍,而且又说是自己的钱,她就觉得没什么可能,所以她就随便说好啊好啊,反正你们要拍我,我都没有什么要拒绝的原因。
之后我把那个书寄给了她,在还没有剧本的时候。她看了之后虽然跟她的经历没有很重叠,但有一些事情她是有共鸣的。因为都是写歌词的人,一些心态,关于梦想,她也有共鸣。然后就是隔空在线上有聊了一下,看看她有没有一些跟写歌词无关的事?然后她就提供了一个在红磡体育馆演唱会外面卖东西的戏。那场戏是她以前真的做过类似的事情。那些韩国的歌手来香港,她做了一些应援的产品去卖,所以把那场放了进去。跟她讲完这个之后也没有聊太多,我回香港去试造型,然后拍两天那个学校的戏,我一拍学校的戏,我就觉得她应该没什么问题。
老实说,她比我想象中好。因为之前她有些MV很厉害,她有一个陈奕迅的MV是要剃头的,她就对着镜子剃头,里面有一些好像现代舞的动作,我是觉得她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演员。但看她的作品我没有看到很人物向的东西。我一开始觉得她一定能演到,没有担心过,但是没有想到她的效果会像现在那么好。她很细腻,很了解文本,现场的那个输出也很准确。
深焦:我很好奇,这样一种边拍边写的模式,会不会改变表演,因为你们两次拍摄之间隔了很长时间,感觉每次就像是拍一个小短片。
黄绮琳:如果真的从制片角度考虑是不太划算的。朱柏康扮演的鲁Sir那条线,拍得时候只写了三十场,只知道这个人大概是什么状态。如果有完整剧本,他的弧线会好一点。现在就是拍了很多,但其实有1/3的东西被剪掉。如果要省钱,就还是要计划好。现在就是人物很丰富,但比较不是一个电影结构。有人会觉得整体结构比较单元化,就是一个个章节,不是那种传统的,看到所有人物角色都有一个很好的收尾。但我觉得这不是好跟不好的事情,是整个风格,这风格是用女主角去带。所以理论上周围的人来来去去是可以的,但如果重新布局,整体有剧本的话,当然更容易看,更容易阅读。
深焦:演员自己接受这种方式吗?
黄绮琳:因为朱柏康有问过类似问题,“哎,那我最后跟罗颖诗有没有什么互动?”我就说没有。这有它的好处,就是比较真实,你不会去预设未来发生了什么。所以就比较organic。我们现在剪出来的是有即兴的成分,就是给他一个situation, 他在里面用自己的方法去演。
深焦:又怎么会找到葛民辉?他演得真的很好。
黄绮琳:找葛民辉的时候已经有完整剧本,因为家里的部分差不多是最后一批拍的。当时想了超久的资深演员,因为很多新演员,我们可以找一些youtuber,一些第一次演戏的素人。但资深的很难找,所以爸爸、妈妈的角色想了超久。最后找他的原因是我爸爸这个原型,他是一个很幽默的人。我又刚好和葛民辉有认识,因为上一届金像奖拿新导演的时候,他负责设计那个特刊,他就有跟我聊了一下我的那个文章,因为文章里有写《金都》上映的时候,我爸爸来不及看,就去世的事。我觉得是有点缘分,我想起到我认识他,有他的电话,然后就一直很纠结他到底会不会拒绝?因为觉得他应该很久没有拍过这种,就是我们几个小朋友在那边搞的这种片。但很顺利,他看了剧本,就说一定会帮忙。他确实真的非常帮忙,然后完全是用帮忙的价钱去跟我们合作。后续宣传跟很多请客都是他照顾我们吧。
深焦:整个电影的音乐是找谁做的,没有考虑过做成歌舞片吗?
黄绮琳:我们的预算没办法用歌舞,如果是歌舞就需要非常好的美术,非常好的排舞师,非常好的服装。我们这些都没有,如果做歌舞可能需要900万,但这个肯定要被阻止,因为华语歌舞片在商业上从来都没有成功过。所以应该是我比较长远的目标吧。是一个梦想吧。
至于音乐的合作,我在台湾认识了一个从香港来的配乐师王建威。他做了很多年的香港商业片,到台湾之后也接一些台湾片。我们这次合作很特别,我在写剧本的时候,比如说我写到第一章需要用到一个圣诗诗歌,我就马上跟他说可以写一个诗歌给我吗?然后他就写。等到要校歌,我就问他要一个校歌,我是一边写剧本一边跟他合作的,等于说他写的歌可以很直接跟我整个故事去配合。
深焦:这个片子的结尾很有意思,因为女主人公去到一个共享汽车公司,结果整个公司都因为不合规,被迫关门,大家都失业了。于是电影里提到要去“一个梦想不被践踏的地方”。这里其实和当下香港年轻人的情绪和氛围是特别吻合的,让人有很多联想。
黄绮琳:如果看我的原著书,它的结尾是落在2013年。书是2013年出版,那时候我是在一个电视台当编剧,结果那电视台最后因为一些原因改做其他业务,我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上班。所以那个情绪是真实的,里面的感觉或者是类似的剧情我也有经历过,但就觉得直接放在电影里面很难理解。还要解释电视台什么的。太复杂,不能用。而我们只有三场戏的空间,没有办法再拍更长,所以我就把它简化。因为共享汽车这个事情在香港是违法的,我就把它改过去,这样比较好理解也有画面。
在我刚刚讲的《玛嘉烈与大卫》里也有这个情节,uber在香港是违法的。就会有一些警察去做卧底,假装当乘客。那时候是违法的,现在好像有合法了吧。这中间有经历过计程车司机去争取权利什么。其实香港有很多制度上它不容许你去创新,它不想打乱本来的经济体系,如果你追求的那个东西是有点打破传统的话,就没办法继续。
深焦:《金都》以后你搬到了台湾,台湾在《填词L》里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你是怎么考虑的?
黄绮琳:台湾其实有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卖唱片的,那个是真实的,我在大学的时候经历的。那时候我是毕业旅游,我带着一个作曲人的唱片去了台湾的Sony Music去卖,然后里面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电影里那场戏的内容,一直觉得这个经历很dramatic,很有趣吧。就觉得应该要保留,但如果保留这一趴,如果再拍多一点点,会不会就更合理一点?或者说制作上比较划算一点?我在写剧本的时候,人在台湾,突然有一天在便利店听到一首广东歌,不是我写的,但我也认不出来那个广东歌是什么。我就问我身边的台湾人说这个什么歌?他们听了都说粤语歌。没有讲其他。我就觉得,哎,好有趣这个感觉,那时候又隔离嘛,就有点想“家”,那个“家”是以前很在意的广东歌词——“我的那个家”。所以我觉得很有感觉,就马上传了一个message给我的监制,说我想到结局要在台湾。所以他把本来只有前面卖光碟的部分再加一小段,就是后面女主角又去了台湾。现在回想,如果我们真的非常有预算的话,整个结局可能设在非华语地区会更理想,比如说澳洲、英国,完全离开自己的语境,不要讲中文。
深焦:结尾罗颖诗突然跑去台湾种地,我是有点跳……
黄绮琳:这个可能在文化背景上香港人比较好理解,因为香港年轻人通常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干嘛,就会参加一个工作假期计划,working holiday,就会去比方说澳洲摘草莓,摘樱桃,就有一大堆年轻人在那个年代是真的会去一个国外做一个打工换住宿那种。所以也有一个讲法,叫什么?回乡种田,没事情你就回乡种田。(深焦:告老还乡?)对,那时候就蛮确定要在一个完全跟语言无关,不会讲粤语,就是有个目标要让观众突然觉得自己在看另外一部电影的感觉。(深焦:那确实有。)但我觉得还不够,因为我想象中是拍那种超广阔的种田,但因为下雨,我们那个田也没有很好看,没有到我想象中那么跳。因为香港那个是彻底把她打垮了,工作也没有了,梦想也没有了,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然后有一个小小的收尾吧。
深焦:在结尾里,粤语歌也成了香港这个文化母体的隐喻……
黄绮琳:最近《填词L》去了香港之外,同时在台湾跟英国上映。英国是一个经常发行香港电影的小发行商。然后我发现在英国的香港人评价都非常好,其中有个妈妈带小孩去看,那个妈妈一直哭,小孩就亲了妈妈一下安慰她——原来这个片子它的目标受众是在国外的香港人。国外就不像电影里台湾那么近,台湾现在太方便了,随时可以回去。而是需要一个没有办法再回去的地方。因为我写剧本的时候,是疫情,是一个没有办法回香港的概念,那个感动会更大。等于这个电影的目标群众超小,发行超难,因为要reach out在异地的香港人。他们还是用广东歌去作为一个载体,把他们以前的回忆跟他们的母语,跟他们自己的青春连起来。这是广东歌。对我来说,广东歌现在就是联系在世界各地的香港人,联系他们的青春,他们的过去的一个载体。
深焦:看完之后,我有和周围的朋友讨论这个戏,有大陆的朋友,也有香港的朋友。大家就都觉得这个戏非常香港本土,又是典型的coming-of-age这样的青春成长片,很好看,应该是非常有票房潜力的。但现在票房没有大家预想的多,是不是因为结尾不够激励人,感觉女主角一直在追求梦想,但又一次次被打压,如果是好莱坞造梦电影,结尾一定要给观众一个安慰,一个女主角大大的胜利,让她扬眉吐气。但在这个电影里是没有的。我个人觉得,当然这可能是一种过度解读,它是不是你个人和香港的一个告别。
黄绮琳:我觉得那个告别没有到很悲伤,因为罗颖诗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某种程度上它其实是一个happy ending。因为她还是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她说自己是填词人,她唯一一次,在长大之后,那么敢说自己是填词人。包括关于土地、种田这个问题,里面有一个阿伯说种瓜得瓜,包括关于是不是惩罚梦想这个事情,其实都是在说你的种子有没有去到适合你的土壤吧。
这个有结局的感觉有点像《金都》,《金都》其实比这一次更商业,因为它题材上商业,起码它有一个演员是香港人知道的邓丽欣。但是那个ending也是现在这个状态,它没有到一般结构上的那种离场感,就是开开心心,就是烧烤BBQ的这种。可能这是一个因素,没有那个离场感,没有一般电影那么开心。但是对我来说它是一个 happy ending,她自己去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过去。
深焦:你在乎离场感吗?如果是在大陆,成熟的制作公司和电影人,几乎把离场感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很多电影,大家为了离场感,要把片尾字幕搞得特别荒诞,几乎是在用片尾字幕重新创造一个离场感。
黄绮琳:《金都》我没有去考虑这件事情,因为它是政府投资的(首部剧情片基金),我不用去考虑票房。所以都是自己想做的离场感。但这一次因为是自己钱,整体的调调上我有去面向观众多很多,里面包含前半部分喜剧的元素,后半部分快节奏的剪辑。它完全可以是用一个很personal的收尾,完全没有那种蒙太奇跟回顾。但我有为了观众的情绪提起来一点,已经有商业化了一下,但现在感觉还是没到一般程度的商业化吧?
其实《金都》那时候也有关于票房这个话题的讨论,因为当时大家也觉得它的票房应该更好一点。这一次我也没有很惊讶,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那现在有没有一个答案呢?我有一点点小小的感觉,虽然你说它很 local,很怎么样。但是它结构上不是一个很容易看的东西,它很断断续续,也没有很漂亮的画面,就是很多商业上应该要成功的元素,它都没有,所以我反过头去反思为什么他没有成功,应该是这些因素累积起来。
深焦:我一直觉得粤语歌是华人大众文化的巅峰之一,在八、九十年代,乃至到香港回归以后,粤语歌词其实是影响了一代代的华人,包括在中国大陆,也是有非常多听粤语歌的听众。那现在粤语歌坛是什么状况呢?我们可能知道现在有Mirror,其他的呢?
黄绮琳:现在香港的粤语歌乐坛在最近几年是有活跃起来,除了多了一批新的歌手之外,也多了很多词曲的创作者。包括钟雪莹也是其中一个。填词人也不像以前我们那一代,就黄伟文、林夕一两个人很有名。现在是分众很厉害,很多新的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作品。我觉得这个跟作品出版的门槛低了有关,跟所有的媒体一样,做作品的门槛低,每个人都有发表的权利,然后所以分众很厉害,这不是以前一个写歌词的人去代表几百人的心声。这个算是一个转型,作词人没有到《填词L》那个年代那么崇高的地位,每个人都可以写自己的。这是整体的一个趋势,文化作品会比较分众。
深焦:我听你们这个电影的原声碟,你在片尾曲《填词魂》里有句歌词“难得我耗光一世努力才放弃”。但你是不是做了导演之后,反而有更多机会填词了?
黄绮琳:拍摄的朋友们,他们不知道我以前写歌词,所以在写《金都》主题曲,邓丽欣拿着我的歌词说写得非常好,这个是你第一次写吗?我对她说,你有没有两个小时,我可以正式讲一下我关于写歌词的故事。然后电影节,每一次主持都有问说这是你第一次写歌词吗?好吧!那我就写一个关于写歌词的故事!这个就有点像,那时候我妈一直问你什么时候结婚,我就拍出《金都》;这个是每个人问你是第一次写歌词吗?我就拍出了《填词L》。
现在是多了很多人知道我会写歌词欸,也有一些邀约,可能是朋友们拍什么广告,小小的也需要写歌词。但它不会成为我一个主要的职业,因为对我来说现在它已经有点变了。它变成是一个梦想,就是我不想成功,我不想自己变成一个写歌词的人,虽然我一直是wannabe——很想做。但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初恋,一个我很喜欢,它永远都是美好的,初恋是因为你得不到,所以你觉得它是完美的。电影现在就是我的老公,我的生活,我一直相处的那个人。我觉得保持这样的距离也是美好的,有机会就见一见,然后碰碰面,但是我不会让它变成我的终身职业。
深焦:电影里有一句台词我相信触动了大多数观众的心,就是音乐室老板对女主角说,“你有没有想过,努力了那么久,还没有成功,是不是自己没有才华”,那到了你现在这个年龄和阶段,你是一个自觉的导演吗?你又是怎么看待才华跟职业的关系?才华跟梦想的关系?
黄绮琳:可能最有自觉是编剧。但比起之前想做填词人那个状态是很不一样的。那个时候是很努力,很想成为那个团体的一员。现在作为电影人的自觉是很自然的,没有那么多执着。会不会没有电影找我拍?会不会没有第三部?我完全没有那个压力。我是觉得有人找我写剧本,我就写,然后一直用这个去维生、去工作。
才华跟职业是有关系的,但它不是一个绝对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有人找我写剧本就写,但不代表我是一个写剧本非常有才华的人。只是因为那个工业能够养活一些人,其实中游的人最多,写得不太好也不太差的人是最多的。所以你能够用你的才能,不是才华,是才能而已,在这个行业一直维生,就成为你的职业。所以他跟你的才华也没有完全的对等,这不是一定要很有才华的人才能当一个职业的编剧或者写歌词的人,只是那个工业够大,它可以养起一些很中游很平庸的人。我现在就是这个状态,我就一直写,也没有到要拿奖,也没有到要怎样,就是可以用一个生活的状态去维持而已。诶,这句话我现在觉得还是对的,如果你努力了那么久,你都没有很成功,或者是达成你想象中的成功,那就是你没有到你想象中的才华。我是相信的,那些有才的人,他们应该都不会太理解这句话。
深焦:那你作为一个填词人的才华,和你作为一个电影人的才华,哪个才华更多?
黄绮琳:这个也是一直在两边摇摆的,因为最搞笑是我在写歌词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诶,你去拍电影吧,你拍的电影比你的歌词好。然后我在电影里写歌词的时候,他们也会觉得,你的歌词写得很好,你电影拍那么烂。所以我觉得差不多,这两方面都不是顶楼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