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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链接：《坠落的审判》：一场家庭内部的多方举证

这不是一个被害的故事，而是一个面对的故事。

Anatomie d'une chute. Justine Triet. 2023

第76届戛纳金棕榈、第96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坠落的审判》3月29日于内地公映。按照直译，Anatomy of a Fall——「坠落的分析」如其片名，白描了一次事故、以及事故之后的审理。这即是全部情节，极其简洁。这个「的」串联了因果，把问题只放在「死者坠楼，怀疑在场者有罪」的逻辑之上。内地译名之所以是为「审判」，也因影片强化了婚姻事故中当事人的法律责任，将她完全放入了被猜疑、被审问的处境。在这个庭审台上，生活被提炼出案件事实，体验被归纳成审理依据，感受被推测为犯罪动机。影片以近乎执拗的逻辑为主人公构建出一个司法对立面。丈夫萨穆埃尔坠楼而死，在身边没有人对妻子桑德拉发起质疑的情况下，她仍然被一种莫名强劲的力量起诉了，可以推断是公诉。法官—法律的权威作为第三方势力，来调查这个家庭的真相。因此，在这样的思路之下，所有人必须弄清“坠楼死亡的原因”。

影片选择了单线，是故事进程的单纯，也是关系表现的单纯。虽呈现这场事故的发生，却避免让相关亲友介入矛盾、尤其是与拥有家庭话语的长辈正面交锋。舍弃了许多带有权力色彩的人际关系，以至于这不构成一个私人“场域”。外部威胁的弱化，让人物的独立感和主体性提升，在关系网上呈现出弥散的脉络。桑德拉的周边，是有过暧昧关系的男律师，是孩子丹尼尔的教母，这些人或在局外，属于婚姻关系中的第三者；或掺入其中，但说不上话（教母希望通过灵媒来疗愈孩子丧父的创伤，被桑德拉严肃阻止，表示大家思想生活上的泾渭分明）。其她因这个事件而上场的人物，比如法庭顾问玛尔热，比如审判长和检察官，之于当事人都属于一种间接，她们必须在外人面前剖开这一切。在这一点，新闻媒体的在场将她们从私领域拉到了最远端。通过两种相机——记者的与警方的，寻常家庭的形象在媒介上发生折变。

观众是最开始进入剖析的人。影片开场在事故发生前的几个小时，最幽险的时机。这是全片唯一直接拍摄三人同时生活的“现状”的段落，我们可以综合后面所有的审讯与回答，来重新看这一场，填补当时空缺的信息点和意旨。采访期间，在木屋之内，家庭空间被分成三份，分别是桑德拉和学生对谈、丹尼尔给小狗洗澡、萨穆埃尔正在工作并放音乐。外面雪光正好，家庭成员们各自有不同举动，却似乎暗流涌动，比如大人之间那相互侵犯的尖锐感，以及孩子在这种尖锐之下装作毫不知晓，做着自己日常的事。萨穆埃尔是隐形的，我们未见其人，但音响释放的声量却嘈杂到直接占据了另外两个空间，以此强调着他的存在。

开场，随着小球从楼梯落下，追下来的小狗斯努普咬住球抬头，如同一个目击者看向了采访现场。火药味弥漫在房屋之中，却不是这两个人之间的周旋，放着音响干扰访谈的萨穆埃尔是“敌方”。这是人物关系的隔空交锋。正反打是天衣无缝的整合方式，一来一回的对话建立了完整封闭的关系空间，让观众先入为主，首要关心这场采访。影响着说话者的画外音乐，似乎促使我们认同桑德拉的立场，因为我们也有被阻挠了旁听的不悦感受。这在后面未必不会“反转”，那将是一个多方举证的局面。在整个“审判”视角里，并不建议观众依靠哪一方、通过预设和认同来加深自己的情感判断。

另一方面，这组镜头也是对桑德拉内在心理的曝光。镜头是如何拍摄学生佐伊与桑德拉的，有很明显的区别。给到学生的面部特写，焦虚景浅，画面简单接近纯色，反观桑德拉的，是一个稍微拉出距离感的近景，焦点包括了身后的沙发；面部分离的阴影也比佐伊更深，显得莫测。有了前者的突出，后者看不出太多的遐思。随着对话的深入，这两种特点逐渐明显，这个场合的视点以一种隐蔽的方式一直立足于桑德拉。当镜头转到桑德拉，观众看到了桑德拉正在关注着某人某事的面庞，当镜头转到佐伊，则是桑德拉在看这个她所关注的人，而且接近亲密。

镜头的设计在印证这些：比起这场访谈，桑德拉对于学生本人的兴趣还大些。这对于一个采访现场来说，并不寻常。至少受访者的内心，并不平衡。与采访时一方压住一方的气势相似，在对话的进程中，桑德拉不断地将落到她身上的问题加以使用，打回到提问者身上。在影片后段，也是审讯的后段，桑德拉承认这次的采访之于她有着工作之外的意义。这疗愈了她在婚姻中枯竭的心，将话题移向采访者身上是她无意识的情感外求。访谈被迫结束后，学生走了出去，音乐仍在继续。丹尼尔牵着狗在外头，带领观众远离了嘈杂的声音。故事就用这个轻快安宁的玩耍时刻来取代了直接的案发场面，就像谁都希望丹尼尔拥有一个无知无忧的童年。当他回到木屋附近，音乐渐强，他的父亲似乎还气势汹汹，桑德拉就像被剔除了一样没有作为，然后丹尼尔踏出下一步，走入浸血的雪地。

某种程度上，这不是一个被害的故事——不是个体被婚姻、被社会所戕害的回顾，而是一个面对的故事——是要求所有人一起来体验婚姻、社会所戕害人的原理，以及个体究竟如何处理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桑德拉的处理方式，是拒绝牺牲，但那只是事故开始的第一步。女性的传统家庭角色需要有人让渡，这之后，丈夫的坠楼则是结果。

在开场戏中，我们正面或侧面地了解到木屋带有三个楼层，三个家庭成员巧妙地各自分处，桑德拉在一楼，萨穆埃尔在顶楼，丹尼尔在两者之间的二楼。在之后，我们能够进一步从空间的角度看到家庭关系的强弱。这是一个由大量庭审戏立足的家庭题材影片，除去基本的法庭场景，家庭场景的选择也尤其扼要。它没有机械地呈现建筑布局，而是与情境相扣：首先是与事故有关的情节场景，如顶层带窗的阁楼、死者坠楼的空地、容易撞到手肘的厨房吧台；其次是情感场景，如丹尼尔的房间、客厅的钢琴、争吵爆发的厨房吧台。在小狗斯努普追着小球下楼的运动中、在桑德拉带领律师上楼勘察的行为中，几个空间被并联到了一起。通过丹尼尔遛狗的路线、汽车从树林后的山道穿行到此，我们也看到木屋所处的位置是多么独立于世，恰似众人看这个被坠楼事故揭开的家庭，凝聚了典型，却成为唯一的众矢之的。

在把握了关系的空间里，最明显的特征有二：母亲进入孩子的空间发生母子谈话，妻子与丈夫只在公共空间谈过话。想必故事之内、三人之间不仅这些，只是没有必要的接触都被镜头隐去了，这是关系的当下。装饰在书柜的照片已成过往，佐证着这个家庭的渊源也曾是相互吸引之爱。而唯一的三人同框，是在萨穆埃尔的死亡现场。桑德拉是以母亲的身份与丹尼尔相处的，以孩子为主体、也就以孩子的空间为主体。桑德拉一次两次走进丹尼尔的房间、弯身在床前，或蹲在丹尼尔的钢琴边，只为与他平视，得到他的感想，才能予以回应。而当丹尼尔决定让他的母亲离开一段时间，是在客厅的炉火旁，桑德拉需要从厨房得到通知，走到这里来确认信息。关系拉出了远近，冷酷且令人伤心。当弑夫之嫌横亘在她们之间，两人就不再依偎在一个画面。

哪怕故事一直围绕着妻夫关系，桑德拉与丈夫在全片也只单独相处过一次。由庭审录音所复现的这场冲突戏发生在厨房，一个公共区域。哪怕是在这里，对话抛接密集，两人也几乎没有在一个画框中出现，各自分割、成为两组互相对抗的人物表演，怒朝镜头僵持不下。

桑德拉是否有罪，是否带着犯罪的意识在家庭崩析的前夕前行，如斯汀与另一名编剧在剧作设置上一定有答案。这个问题对于影片的意义来说不重要，但我们可以猜测它最终导向的目的是什么。能够分析到的是，证明桑德拉犯罪的确切证据并不充分，除了事故发生时她在场，以及手臂上的淤青像是打斗所致。影片将一些模棱两可的事实放在了一起，调查却没有停止，愈演愈烈到了一年后仍要使其步入法庭。庭上，通过有层次重细节的剖析，不断地垒起妻夫之间的矛盾点，强化了她的犯罪嫌疑，其次才是寻找犯罪事实。所有人心中都有一颗怀疑的种子，这份怀疑也蔓延到了丹尼尔的心中。

因此，这并不是桑德拉有犯罪之实，她才值得被审判，否则就是冤枉、和无妄之灾；而是无论是否犯罪，她都无法逃开一场必须的审判。这是妻子的宿命，也是女人的宿命，而当她终于无罪开释，那种释然的笑让人忘记了她在一年前丧夫，也许是丈夫死后，随之而来的拷问已经将人物带到了一个新的困境，也是影片的主题困境。这是浸透到司法领域的社会拷问，对一个没有按照标准履行母职和妻职的人，并且从中得到了一些养分（比如从萨穆埃尔残章里借用的文学灵感），以至于虚弱的男性停止了写作，正常的女性将它写成了三百页的全书。这显得猎奇，因此引人怀疑，并令人期待她能够得到惩罚。

但假若没有家庭的繁冗，男性一定能保持写作并获得成功吗？这是一个很笼统的问题。所以上面的假设，也是隔空的因果嫁接，无法断定是桑德拉对家庭责任的推脱导致了萨穆埃尔的不成功，并将他推向绝路。如桑德拉所认为，萨穆埃尔不懂得安排自己的时间，这与她所说的她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工作似乎形成对比。在这件个案里，男性受现代家庭的负面影响似乎比女性要深，性格中的弱点在家庭义务中被进一步放大，并且维持终生。

如斯汀·特里耶的确承认了本片的创作出于女性立场。然而不止于用单一的女性视角评定周围，这种立场是兼顾所有人的沉思。其中包括两方面：一个是家庭的内在构成，即这个家庭的人员组成和生活模式。在这个家庭里并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力中心，但存在着一对以上的相互关系。另一个是家庭的外在表现，即影片讲述这个家庭是这样、之所以这样的方式。它保持了案件审查中的多方客观，没有提供一个确切的事实，譬如谁伤害了谁、谁报复了谁，桑德拉一直强调那是一个非常复杂无法被陈述的家庭存在。

进入故事的现场，这是“陈述”，周遭人等通过与当事人的对话来探知一二。听到桑德拉认为丈夫大声外放音响的目的，听到被拆解成回合制的言语及肢体暴力，听到过去的事故，孩子那被转述的、对于视力受损的心情。走出荧幕，我们能看到更为具体的影像。看到桑德拉在学生面前似乎从容的表情，看到妻夫两人在厨房吧台争吵时的站位，看到孩子在雪地里戴着墨镜、心里摇晃着天平时那比常人透明的眼睛。创作者所站的位置，减弱了价值评判、苦情色彩、为某人立场发声的抒情性，一切意识都非常的淡化，以至于接近这个家庭一部分的事实本身。观众也得以站在全局视野，所谓的审判，只是让每个人在身后的白墙刻下深深的痕迹，留给我们思辨的时间。

这么说不代表《坠落的审判》没有女性视角。影片围绕桑德拉而结构，她的人物塑造，也没有打算站在被划定好的性别空间。为她的性格特质抛出关键词，也许是“无所谓”。她对丈夫歇斯底里的质疑是无所谓的，认为这些是他该负起的义务，包括养育孩子、包括承担孩子事故后的罪恶感。她对于丈夫要求举家离开伦敦、搬到山中小屋有怨言，但没有罢弃生活，继续着写作的习惯。辅导丹尼尔学习、接送他上学频次更多，似乎让丈夫与孩子更亲，桑德拉也没有去均衡母子之爱的饥渴之感。直到站在法庭上，无谓一遍遍地解释、那不一定光明的生活历史。她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贴着事物的真相，遵从的逻辑浑然一体，内心的秩序不可动摇。在影片结尾，桑德拉得到儿子的允许而回到家的第一晚，选择窝在和丈夫的沙发床上，小狗斯努普跳上床像来陪护她，善良的嗅觉似乎是场内提醒，用本能辨认她的无罪。然而她的置身事外，本来就没到能产生杀心。桑德拉的每一个行动，仅仅是从原生的出发点保持着自己。

桑德拉不打算帮助丈夫解决他在家庭中的压力、和他自己的问题，这是责任的纠缠，却没有切近到内心。既然没有在心理上参与进来，罔论结束矛盾、要用谋杀这种深刻的方式。要说对于这件事故以及引发的后续一系列事件的心情，我们看到她的表演，被孩子猜疑、被赶出的那一晚坐着车子离开，突然流泪并讲着笑话；案件结束后在酒桌边看着未竞的情人，突然沉默并带着微笑。我们看不到凶杀的阴翳，而是伦理的情绪。她就是还有些囫囵的感觉，但不是传统的悲伤，也不是传统的失落。我们会相信这些事件在她的身上过去，就像已经解决的过去一样。

｜撰稿 广林糸

｜编辑 玉梨魂
｜审阅 Tao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