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女权主义给这部片子做标签,格局小了。我觉得这更像是一部优秀的存在主义影片,导演探讨的,是人际关系(婚姻),视角主义(真相)和超人主义(道德)。
影片讲了一桩“婚姻引发的血案”,因此首先要探讨的是婚姻这个主题。在现代文学史上,“婚姻所造成的不幸”是个被广泛涉及的母题。之所以如此,我认为原因在于现代人对婚姻的一个巨大的,根本性的误解。婚姻作为人类一项古老的制度安排,它的本质是一种经济财产和人口再生产的合作机制,具备重要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功能,但唯独不具备情感功能。“为爱结婚”是现代人发明的一种新颖理念,该理念是现代人婚姻不幸的主要根源之一。比如,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嫁给一个八十岁的富豪,和一个同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在热恋中嫁给一个她深爱的帅小伙,哪桩婚姻更理性?显然是前者。因为前者正确理解了婚姻的功能性,后者则给婚姻赋予了完全错误的预期,从一开始就犯了错。婚姻绝不是爱情的保险,两者在本质上是冲突的:爱情往往稍纵即逝,婚姻追求延续一生。用婚姻保障爱情,属于缘木求鱼。和热恋对象结婚,犹如炒股的追高行为,极大概率是会吃瘪的,因为双方接下来漫长的感情生活只有向下这么一个方向。犹如影片中的女主和丈夫的情况,多少鸡飞狗跳的婚姻一开始都是始于把对方当成自己的soulmate。这是现代性给人带来的诸多不幸之一。
影片贡献了一段精彩绝伦的长达十分钟的影史最经典夫妻吵架情节(在此之前该地位属于《婚姻故事》里寡姐和老司机的那段精湛表演,已经很炸裂了但还是被这部《坠落的审判》秒成渣)。这段吵架诠释了存在主义对人际关系的解读:每个人都会与他人争夺自身的“主体性”,而在这种争夺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东北人民很早就对这一哲学命题进行了形象深入的阐释:“你瞅啥?”“瞅你咋地?”萨特则用一句广为人知的箴言揭示这种对主体性的争夺:他人即地狱。在这段信息量极大的争执中,双方在主体性的争夺和捍卫中反复极限拉扯,最终将矛盾发展到不可调和,坠入了彼此营造的地狱。
对于很多本片观众来说,探讨谁对谁错似乎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而导演设置的开放性结局也引发了大量分析和讨论。我认为导演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在探讨“视角主义”,即尼采所主张的,没有真相,只有视角。我们当下的世界可以称之为“后真相”时代,在现代技术和思潮的加持裹挟下,我们与一个具备令人安心的“共同的客观真相”的世界渐行渐远。现代人会为各种各样的话题吵的不可开交。在这样的情形下,想回归一个共同的客观真相是不现实的,我们所能追求的只能是求同存异,在彼此的不同视角中寻求一种平衡。
最后说说“女权主义”。历史上女性作为整个群体的弱势地位是客观现实,其根本原因在于女性的生理特征:在农业社会,女性由于生殖负担,同时在体格和力量上处于劣势,导致无法像男性一样掌握生产资料。而现代科技和观念的发展(避孕技术,工业社会创造财富方式的多元化),使得女性具备了摆脱上述劣势的可能性,女权意识由此肇始。本片导演巧妙地借助一个设定引发了对女权的讨论:故事中的妻子事业有成,而丈夫则承担了家庭主妇的职能,这样的强弱对比错位让主张女权的观众津津乐道,而影片的“审判”则很容易由此被解读成男权社会对一个不服从贤妻良母设定的强势女性的讨伐。但我觉得导演其实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俯视这个男权社会:女主人公就像是尼采笔下的“超人”,她所遵循的是强者的道德,她从内心鄙视作为弱者的丈夫,但同时又始终保留着对奴隶道德的克制和悲悯,充满尊严地配合着男权社会的游戏规则,坚持原则,保留独立,犹如苏格拉底面对审判他的雅典法庭。这种强者气质是超越性别的,最好跳出女权的窠臼去理解。
总而言之,这是一部精致细腻,完成度甚高,不可多得的佳作。


坠落的审判Anatomie d'une chute(2023)

又名:堕下的对证(港) / 坠恶真相(台) / 坠楼的审判 / 一场坠楼的剖析 / 坠楼死亡的剖析 / 坠落的剖析 / Anatomy of a Fall

上映日期:2024(中国大陆) / 2023-05-21(戛纳电影节) / 2023-08-23(法国)片长:151分钟

主演:桑德拉·惠勒 / 斯万·阿劳德 / 米洛·马查多·格拉纳 / 安托万·赖纳茨 / 塞缪尔·泰斯 / 珍妮·贝丝 / 梅西 / 莎迪娅·本太耶布 / 卡米莉·拉瑟福德 / 安妮·罗特格 / 索菲亚·菲力瑞斯 / 朱利安·孔德 / 皮埃尔·弗朗索瓦·加雷尔 / 萨凡纳·罗尔 / 伊利斯·卡德里 / 文森特·库塞勒-拉布鲁斯 / 塞西尔·布鲁内-吕德 / 内斯琳·斯拉维 / 安托万·布埃诺 / 安妮·莉丝·海姆伯格 / 

导演:茹斯汀·特里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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