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faced在英语中,是一个非常难听的骂人话,基本上等于说一个人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背后搞小动作,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阴险狡诈之人。
在《同情者》中,男主角可以说是一位究极双面人。在血统上,他是法越混血,被越南小孩视作长着13个屁眼的怪物,被法国的偷情牧师父亲视作风流浪荡事的副产品;在价值观上,他为了越南的独立和自由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坚持着共产主义信仰,但同时也对美国文化如数家珍,时常用英文的方式思考;在阵营上,他是北越的特工,同时也扮演着南越的秘密警察;在人际关系上,他的两位从童年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死党,一位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同志,一位是铁杆的资本主义拥护者。
更绝的是,男主作为特工的职业,使得只有他说的一套跟做的一套天差地别,瞒骗所有人成为了自己的工作,甚至侵蚀了自己的日常,剥夺了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他最了解的人是自己的敌人,最陌生的人反而是自己的同胞。他生活在伪装之下如此之长,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记得自己是谁,以至于人们不再相信他还能记得自己是谁(但我们看到结局,就会清楚的知道,男主的态度从来都十分明确,所有的迷惘只是表象)。
对于这种“中间人”、“双面人”,本剧的剧名称其为“同情者”,我认为是再好不过的概括,一语切中中间人的某种特质,即因为ta对矛盾的双方都放不下自己的同情,因而使得自己永远被困在一种中间状态。男主角不忍看自己的革命志士女同胞被残酷虐待,同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作为南越军官的挚友“邦”死于战火或自残。他苦苦挣扎地想在好莱坞种族主义导演的电影里还原北越战士的真实面貌,但也会为暗杀Major和Sonny而心存内疚,为南越将军的女儿追寻自己的梦想而欣喜,为Major遗孀和母亲的悲伤而自责。他看到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见证了一出出人间悲喜剧。这些人进入到了他的心里,他就再也无法割舍他们。即便时时让自己陷入伪善,他也总是想尽可能地顾及两边周全。
这种中间状态,对于“同情者”来说,意味着无边无际的痛苦。这种痛苦首先来自于“无根性”,就像教授在酒会上问他的那个问题,列出自己的东方属性和西方属性,同样的问题也可以适用于他的共产信仰vs小资情调,北越人际关系vs南越人际关系,等等。他在这些维度上似乎都是50%对50%,两方的缠绕已经水乳交融、难解难分,这也就意味着男主处于永远的漂泊状态,没有稳定的根系,没有homeland,没有故乡;其次来自于“边缘感”,处于中间状态的人,永远是少数,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一个总体稳定、恒常的环境中,或者说大多数人接触到的社会面向不足以复杂到让自己认知混乱的程度,能够比较轻松地为自己找到一块价值观上顺理成章的栖身之所。这也就意味着,能理解中间人处境的,也就只有同样稀少的其他中间人而已。由于中间人的双面性,他同时被两边不信任,大概率那些身边表面和和气气的人们(例如本片中的CIA局长、教授、议员)乃至同志战友(例如北越的各色人),都没有真心把他当做自己人。也因此,他的意见和言说被视为不重要的,或者需要审查的,他是可以被随时牺牲掉的边缘人、弱势群体,不会有多少人为他感到不公,毕竟本来也很难谈得上对他有多么相信;最后,中间人的痛苦也来自于一种“徒劳感”。中间人看似能够架起沟通两边的桥梁,但实际上桥梁是如此的脆弱、转瞬即逝,以至于人们很少对其加以关注、驻足留恋。就像本片中男主费劲巴拉地在电影《村庄》中加入私货,以自己差点丧命来要挟导演更公正地呈现北越人的形象,结果就是,也许这部片在美国已经十分进步,但里面的镜头还是被越南当局视为难以接受,任务失败。
我之所以被这个设定如此深深吸引,是因为它无比真实地反映了一个“中间人”(或者说双面人)的心理困境。 一个“中间人”的日常生活有时候真的有点当一名间谍。因为人总是要活在社会中,必须扮演好这个社会期许你成为的角色。但由于ta本身就是50%:50%(或者60%:40%吧,whatever),也就意味着ta只能显露自己的50%,而总有另一半隐藏在一副面具之后,大部分情况下都要小心点,避免谈及。即使谈及敏感话题,也只拣对对方顺耳的那一半,或者用对方熟悉的话语,包装一下那不顺耳的另一半,一些特工小技巧。有时候ta忍不住用他们娴熟的话语,拐着弯提醒他们这个世界还有他们未曾认真想过的另一面,这些话就像绵里藏针,让他们感到不适,提醒着他们,也许这位中间人终究不是他们的“自己人”。
这是一种双向的“背叛”。一方面,这位中间人总是隐藏着一半的自己,“骗取”别人的信任。而另一方面,当ta偶尔显露出一些作为中间人的“多余意见”,换来的总是斥责与讥讽,这何尝又不带来一种背叛感呢?
也许,一个中间人,曾经在海外冲着针对自己祖国的谣言奋起发声,换来的是自己被洗脑的指控。在国内,也许ta曾驳斥某些排外思想,换来的同样是被洗脑的指控。也许究其根本,只是ta还在怀念曾经的那个全球化、多元融合的美妙梦境,至少在当时的那个梦境中,世界仿佛对ta这种中间人还是比较友好的。在这个去全球化的时代,推出这么一部《同情者》,何尝不是一种nostalgia呢?
剧中有这么一句台词:“Love it or leave it”。一句在字面意思之下潜藏着美国种族主义的话语,意思相当于是说,抛弃你的原生文化,融入美国白人文化(或者扮演好一个美国种族大熔炉的标本、点缀),要么就滚。这句话被Major援引用来宣扬他提出的生存方案:学会做一个美国人,成为一个美国人,这样能让你生活得更好。
男主这么爱着美国文化,最后他成为美国人了吗?没有,他违抗命令跑回了越南。
他回到了心心念念的祖国。在越南的营地里,他被关押了一年,不停地写着自己的忏悔,一遍一遍地解释自己为革命事业牺牲的种种。也许只要他给出教官想要的答案,他能凭借自己功臣的身份,赢得至少从轻发落,不久后回归正常生活。
最终他给出教官想要的答案了吗?没有。他带着邦跑了,故事停在了一艘漂泊于大海上的逃命船,而他也停留在了一个永远的中间状态。
也许如果他选择了其中一边,就能收获一种轻松、自洽的活法。但他没有。中间人有着自己的反骨,不会轻易变成外界想要自己成为的样子。其实也并非不想,只是当他进入了中间状态,在某种程度上,就已经很难再回去了。
因为也许他通过河两岸的风景,明白了这样一件事,就是世界上其实不存在恒常不变的真理,存在的只是不同的视角。他半被迫半自然地习得了通过不同的视角看待同一件事的方法。就像一个万花筒,转了一下就呈现了完全不同的样貌,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一个理念或意识形态是其中一种视角,也许是一个非常高明的视角、非常有用的工具,但一个工具笼罩不了所有,总有它照耀不到的地方。透过另一种视角再看一遍,再审视一番,比起死守着一个坐标系坐井观天,对他而言更加make sense。当他在美国一次又一次深刻感受到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以及目睹CIA和议员把越南当擦脚布一样肆意玩弄的情景后,无疑是不断印证着把这些帝国主义垃圾驱逐出祖国的正当性。但他的挚友邦(Bon)所说的,为一个必将失败的任务赴死,也好过在家里对着妻儿耀武扬威,以及好过在一个自己不属于的国家发烂发臭,从个人的角度上,也是那样振聋发聩。以至于当营地只会用暴力阻止邦说自己想说的,逼迫他说自己不想说的时,让人不禁疑问,这些人真的有资格高高在上地教育邦吗?
异曲同工的是,在本剧中,突然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倒带,或者把一个故事讲两遍,其实也是提供不同的视角。就像那个在电影院里拷问北越女特工的场景。放在电影院的荧幕前,有着非常明显的隐喻含义。拷打女特工,对于男主的记忆是一次事件,对于他的回忆录是一个故事,对于南北越双方来说,是一幕需要分别以自己的视角加以诠释的“戏”。那天在电影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女特工后来在营地里给出了正确的答案,那是一场性暴力和精神侮辱。在男主的自述中,他把性暴力弱化为了痛感暴力,并为自己虚构了冲向舞台试图制止的情节。但是男主描述的版本,就是完全不真实的吗?他眼睁睁看着同志为保护自己饱受凌辱的时候,内心喷涌的怒火、冲上前去阻止的冲动,最终没能转化为行动,但也真实存在过,不过在女特工描述的版本里,这些内心活动并不会显现。结合两个版本之后,才是更加真实的故事。
在本剧临近结尾的时候,男主的挚友,同时也是营地的政委“Man”,给了男主最终的考验——对于男主来说,究竟有没有高于独立和自由的东西?谜底揭晓,“Nothing”才是高于独立和自由的东西。
从Man的角度,他几乎是逼迫男主认清了这个事实,也就是北越承诺的独立和自由都是虚妄。故事仿佛终结在了一场伟大理想的幻灭中,在相当虚无主义的氛围里,以男主漂泊于前途未卜的大海之上做结。
但我认为,“Nothing”在这里并不必然意味着虚无。我对它的理解是,“Independence”和“Freedom”是两个过于宏大的口号,这种宏伟口号是虚妄的,意识到这种说辞的空洞和nothingness非常重要。我们需要的,是让这些远在天际的概念,落到具体的人身上。
就像罗兰夫人的那句著名的指控,“ 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当一个理念被抽象到了如此之高的程度,它的实际内涵常常也被抽离了。也许循着这伟大口号的号召,许多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无情地碾过,我们有时甚至做出冷酷乃至残忍的抉择,失去了对具体的人的同情以及敬畏感。
以本剧中的例子来说,男主始终没有忘记对具体人的Freedom和Independence的关注。譬如将军的女儿Lana是否实现了Freedom?邦是否摆脱了过去的困扰,重获精神世界的Independence?男主自己是否在一群只会利用自己的“小罗伯特唐尼”中保住自己人格的Independence?
正是因为这种关注,男主始终处在一种同情的状态。因为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具体的人,没有受到宏大抽象观念的遮蔽。在他看来,北越当然不是一帮只会严刑拷打的恐怖怪物,南越也不是一帮纯粹道德腐化、摧眉折腰的民族叛徒。就像前文所说,如果男主选择栖身于其中某一个阵营,在当时针尖对麦芒的局势下,他必须让自己如两边阵营所要求的那样,视对方为怪物。但对于已经与两边活生生的人朝夕相处过的男主来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临近电影的结尾,有这样的一幕,男主和邦一起开车逃离营地。在山野路上,男主想对邦坦白一切,也就是他一直瞒骗邦的,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被邦给打断。邦还没有意识到真相的严重性。可以想象,如果男主真的说出来,邦的世界会经历怎样的崩塌,反目成仇是一个大概率的结果。但那又如何呢,就算邦永远不可能理解自己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就算自己愧对于邦,永远只能在这种矛盾煎熬中度过余生,他也会跟邦一直走下去,默默守护他。这是同情者的宿命,是他终于平静地接受的,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