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人刘湘晨立志为新疆每个有标志意义的地点拍一部人文纪录片,历时两年制作完成的《大河沿》即是该计划中的一部

赛迪肉孜老人这辈子一共娶了3个老婆,第一个死于难产;第二个40岁病故;第三个与赛迪肉孜生活了12年后离婚了。赛迪肉孜有10个孩子,前5个孩子都是刚生下来就死了,后5个活了下来。

在刘湘晨摄制的人文纪录片《大河沿》里,赛迪肉孜谈及生生死死,语态淡然。而当他的外孙女生了个孩子,老人却哭了不止一次。

这个孩子该不该生?
影片由正在解冻的克里雅河切到沙漠里,胡杨火焰噼啪作响的炉坑前,一个女人正在烤馕——本地人称这种馕为“库麦其”。赛迪肉孜老人喃喃自语:“我没见过爷爷,我6岁时父亲死了,只留给我一群羊,我今年85岁了,一直在这里放羊。”

克里雅河从昆仑山北麓冲下来,在于田绿洲短暂亮相后,就一头扎进沙漠不知所终。两年前的春天,刘湘晨沿河而行,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二百多公里,到了一个维吾尔语叫“达里雅博依”的地方,汉语的意思是“大河沿”。

刘湘晨带着助手来到了赛迪肉孜·巴拉克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赛迪肉孜老人乐得满脸皱纹,在他的指挥下,家人腾出了一间大屋。

第一天到赛迪肉孜家里,老人请摄制组上炕吃饭,大家纷纷脱鞋。赛迪肉孜老人连忙说,不必了。出于礼貌,大家坚持脱鞋。只有刘湘晨穿着鞋一脚踏上炕去,还招呼大伙:“别脱了,赶紧上来。”大家只能穿着鞋子走到炕上围坐下来。

老人把餐布铺好,拿起刀子刮掉“库麦其”上的沙,把分好的面饼送到每个人手里,第一块就送给了刘湘晨。一顿饭下来,赛迪肉孜老人对刘湘晨的信任就明显超出他人。

事后老刘说,老人喜欢他是因为他懂事:“每个人的礼貌都不一样,人家坚持让你穿鞋上炕肯定有他的道理。你想,你鞋里满是沙子,好几天都没洗脚,脱了鞋吃饭合适吗?”

老人看到监视器中自己砍柴、放羊的样子,乐得像个孩子,没事就带着刘湘晨转悠。十几天下来,素材拍得差不多了,摄制组准备打道回府。老人突然偷偷跟刘湘晨说,我外孙女要生孩子了,这事伤脑筋哪。

摄制组在老人家进进出出,都知道热比汗要生孩子了,喜事怎么会伤脑筋呢?难道是因为家里卫生条件不好?

老人说,热比汗和孩子的爸爸没有婚姻关系。外孙女挺着肚子回到家里,他本来很生气,想让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女儿和外孙女都不同意,一家人僵在那里。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生了孩子,这算怎么回事呢?

刘湘晨决定留下来记录这个新生命的诞生。“不全是为了拍片子,也是为了不辜负老人的信任。”他说,“且不说在南疆,就算在内地农村这也是不可外扬的家事。”

孩子的爸爸不来了
23岁的热比汗坐在土炕上告诉刘湘晨:“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堂哥,我们一起生活了28天,有一个孩子。”她指着肚子说,孩子的爸爸原来是司机,专门从于田县往沙漠里贩东西,自己13岁时第一次见到他。

与堂哥分手后,漂亮的热比汗离开沙漠,到了热闹的于田县,又遇到了那位司机,两个人就好上了。“孩子的爸爸说,他有家庭,还有两个孩子。他让我自己看着办,我决定还是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热比汗说。

热比汗鼓着肚子穿越二百公里沙漠回到家中。妈妈支持她,这让她很安慰,可是外公一直在生气,不听她说话。

刘湘晨把录好的画面放给赛迪肉孜老人,老人看后一言不发,虽然口头没说什么,老人家却忙活开了,羊放得更勤了,柴砍得更多了。

热比汗生孩子那天,赛迪肉孜一会闭目祈祷,一会出门散步,当孩子的哭声响起,老人拉着刘湘晨颤颤巍巍地进了产房。

镜头中,孩子的姥姥满手是血,捧着新生女孩对父亲说:“人都是上天创造的,都一样。”

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就用这个理由支持女儿把孩子生下来。如今孩子降生了,当初坚持要把孩子打掉的老父亲也来看了,四世同堂共享天伦,孩子的身份也就不重要了。

热比汗的奶水还没下来,孩子的姥姥解开衣襟喂孩子。热比汗躺在炕上看着妈妈问:“还有奶吗?”“早就没有了,但还能感到孩子在吸,很有劲。”赛迪肉孜的这位女儿今年41岁,18岁那年她生下了热比汗,21岁时离婚再嫁,27岁再次离婚后一直住在父亲家里,对自己没能生养很多孩子她始终满心遗憾。

孩子的姥姥把孩子擦干净包好,用烧热的沙子盖住。赛迪肉孜坐在孩子身边,深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嘴里念念有词。老人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本来我很生气……生孩子就是在生死线上走一遭……如果结了婚,有个男人在身边就更好了。”

又过了几天,摄制组雇用的当地司机、对克里雅河沿岸沙漠了如指掌的日杰夫从于田县城回来了。自从日杰夫出发之后,赛迪肉孜老人坐卧不安,有事没事就到门口张望。沙漠行车都是没准儿的事,从老人家到县城,运气好的话两天就够了,运气不好,比如河流泛滥,耽搁几天是常有的事。

日杰夫下车之后,直截了当地说,孩子的爸爸不来了。

老人没问原因,自顾自地说,阿尼扎(命名仪式)还是要搞。

她叫麦地那汗!
阿尼扎要办,而且还不能凑合。赛迪肉孜老人突然固执起来,他让孙子写好请柬,请日杰夫发给沿河上百公里的左邻右舍。最近的邻居住在30公里之外,赛迪肉孜已经11年没去串门了。

老人的女儿从克里雅河提回浑浊的“拉依苏”(泥汤子),彻夜沉淀后桶底积了厚厚一层泥。她把一口袋面粉倒进盆里,用澄清的河水和好,开始在院子里的馕坑边上打馕。当地窖式的馕坑里贴满了馕,胡杨火就烧起来了。

热比汗也从炕上起来帮忙操办。她不能出门,就在家里的炉子边上打馕,馕打好后平放到火坑里,再用火炭把馕埋住。一会儿麦香就从灰烬中飘出,馕熟了,热比汗用刀背敲去馕上的沙子,哒哒作响。

阳光从贴近屋顶的那扇小窗户移走之后,屋里漆黑一片,电灯亮起来了,一家人继续忙活。前几年政府给他们安装了太阳能发电机,赛迪肉孜家里也有电视机,但那是专门看木卡姆VCD的,此地没有电视信号。

除了电灯、电视这两样电器之外,赛迪肉孜一家的生活跟古代没什么两样。春天刮风的日子,大河沿沙尘漫天伸手不见五指,大风过后,羊就是一群行走的沙丘,边走边掉沙子。夏天,沙漠能把鸡蛋烤熟,连风都是火热的,人们一连个把月憋在屋里。冬天干冷得要命,赛迪肉孜家的炕上堆满了折叠整齐的被子——其实用不了那么多被子,但花花绿绿的被子能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它至少能让人与自然隔着那么一层,被子之中是温暖和安全,被子之外是浩荡天风。

关于大河沿有着很多传说,前些年竟有媒体称,此地生存着“野人部落”。这让刘湘晨对“原生态”这个火热的词汇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猎奇心太重的‘原生态’,目的是为了‘原生态’,还是为了表现自己?”因此,大河沿的“原始”没有成为刘湘晨的主题,他关注的还是人本身——人都是一样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平心而论,在大河沿猎奇也不算太过分。这里确实非同一般,有不少老人终生没离开过沙漠,有一位老人鼓足勇气乘车到了于田县,一进县城就听到了广播,吓得不敢下车,直接又回到了沙漠。不过年轻人还是希望离开沙漠的,热比汗就是这样。

日杰夫拉着客人来了,一下车他就当着大家的面告诉老人:“孩子爸爸去乌鲁木齐了,至少得二十多天才能回到于田,他说不用等他了。”老人应该会暗暗感激日杰夫,这句话是说给大家听的。躺在炕上的热比汗却捂住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一只小羊被带到了屋里,大家正襟危坐,只有老人站着,双手摊开,念着经文。

新生儿包在花花绿绿的被子里,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盛装。老人抱着孩子,嘴里说:“右耳进入的是圣训,左耳进入的是天使带来的名字。”

有人焦急地问:“她叫什么?”

“麦地那汗!”老人得意地回答。

你一辈子都要吃这个
阿尼扎过后,“库麦其”端上来了,抓饭端上来了,当地名菜“卡瓦甫”也端上来了——只有隆重场合才会制作这道菜,方法是把羔羊肉切成块,塞到羊肚子里,用烧热的沙子烫熟。

老人掰下一小块“库麦其”,嚼成糊喂到孩子嘴里,慈爱地说:“你一辈子都要吃这个,这是你吃的第一口。”

热比汗精神明显振作起来,她和妈妈坐在一边讨论着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已经决定,身体恢复后回到于田县城,她问妈妈:“如果他真的变心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老人18岁的孙子乌布力也住在他家里,这位小伙子一天难得说一句话,从表面上看,除了放羊之外他没有任何想法。他说,爷爷死了我就接着放这群羊。

在老人看来,热比汗离开沙漠只是一个意外。他坐在炉子边教训孙子——想当一个好牧人可不容易,那得靠经验。乌布力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热比汗生孩子这件事,就像掉进克里雅河的一粒沙子,激起一圈微澜,又迅速恢复平静。

将要离开赛迪肉孜·巴拉克家时,刘湘晨丢了一次面子。

那天没有拍摄任务,吃完早饭,刘湘晨的一位助手就跑到沙漠里“寻宝”。午饭之前,那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搬回一件金属器皿,边擦汗边说:“瞧瞧,一点损伤都没有!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

85岁的赛迪肉孜老人踱过来,笑着说了一串维语。刘湘晨听了,讪笑着对老人说了些什么,又回头对那位助手说:“从哪搬来的放哪去,那是人家的锅。”小伙子愕然辩解,刘湘晨说,这口锅不是扔在那儿,而是放在那儿——夏天河水把这边淹了他们就到那边做饭吃。你把它搬过来,等发大水了你来给人家搬过去?

小伙子尴尬地端起那口铸铁大锅向沙山走去,过了半个小时才回来。刘湘晨打趣地说:“不怨你,我也没想到赛迪肉孜家院子这么大。”赛迪肉孜家的“院子”究竟有多大?乌布力在“院子”里放羊,晚上走远了来不及回家,就和羊群一起在“院子”里露宿。

乌布力不总是沉默的,他独自放羊时曾在镜头前高歌:“我生下来就见到了姑娘,最美的那个姑娘,挠着我的心,让我流泪。”

片子结尾,赛迪肉孜带着孙子去挖土盐。他们用锹在沙地里探索,碰到石头一样坚固的地层就挖下去,孙子弯下腰搬土盐,腕子上的手表闪着冰冷的光芒。



大河沿(2009)

又名:沙漠深处的新生儿

上映日期:2009片长:46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刘湘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