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住招待所的时候,老秦对常娟讲自己最怕梦见整座监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此情此景中,连他脸上浮现的悲伤都寂静得撕心裂肺。到了故事最后,又是一个夜晚,老秦推着轮椅上几乎没了人样的常娟透过厨房的小窗仰望烟花绽放,镜头缓缓拉开,渐隐,把他与她留在井底般的深远幽暗处,宛如被故事时间封印的标本。二人世界的开始和结局遥相呼应,喻示主人公逃不出命运的囚笼——更确切地说,各自命运的囚笼。


常娟与老秦的婚姻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错位的基础上。老秦执着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和人谈感情,只想以钱为筹码,找个媳妇给老秦家生孩子,慰藉父母的在天之灵;常娟也确实是为了钱才主动找上老秦,但她是个不要命的骗子,还顺便将计就计,利用老秦享受了一下作为孩子被父母宠爱的感觉。当这一男一女争执不下,常娟被老秦摔在地上,摸到一片碎玻璃就毫不犹豫地捅向脖子自杀时,观众和老秦本人才发现他们一个求子、一个求死的真相,原本以为势均力敌的“交易”顷刻间瓦解,把二人捆绑在一起的外部契约一下子弱到几近于无,最根本的矛盾冲突指向他们自己内心的战争。


常娟:对生命说“对不起”


“变化无常的常,娟好静秀的娟”,这是常娟对自己名字的注解,也是影片对她的悲情人生的写照。那样一个灵动鲜活的女孩——11年的牢狱生活都没有磨平她向上生长的青春气息——本该拥有无限美好可能,然而,一场意外诱使她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沉重的负罪感又把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已经足够可悲可叹。更糟糕的是,常娟拥有强大的自我觉察力,她无法靠麻木回避痛苦。作为曾经把人性之恶付诸实践的人,常娟见识过人的阴暗面,不惮于“破罐破摔”,同时对这样的自己深感厌恶——“我们这样的人,怎么配当父母呢?”——她伤害别人的时候下手有多狠,被反噬的程度就有多深;她越是因此变得脆弱,就越是只能继续露出獠牙与人与己厮杀,以此守护自己仅存的精神领地。面对老秦的胁迫,常娟感到忍无可忍、退无可退,宁愿用句句戳在对方痛处的咒骂把人逼上绝路,也不肯委曲求全。对她而言,自毁与自爱是一回事。


14岁那年,常娟杀死另一个女孩后穿走了她的名牌运动鞋,11年后,她向老秦索要的礼物仍然是那双运动鞋,她的时间仿佛定格在人生的岔路口;后来她跳桥自尽,被老秦救上来,以植物人的方式存活于世,死生交界的混沌就此延宕下去,时间再次对常娟宣告判处“无期徒刑”。如果说“以一偿一”是常娟以为的夺走无辜者(无论受害者是不是肇事司机的女儿)生命的最大代价,老天在这件事上再一次向她昭示了不遂人愿的残酷“无常”。


老秦:用生命作茧自缚


常娟一定接受过很多很多次心理干预,才能“久病成医”,一下点破老秦的梦蕴含对监狱的惯性依赖。事实上,老秦不仅在物理监狱中度过半生,他的整个人生都一直禁锢在更加宏观的社会规训下,为了将个体价值嵌入这套话语体系,他甚至不惜靠编瞎话来编织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幻境,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舒适区里。无论是为了传宗接代的买卖婚姻,还是号称对运输毒品不知情的谎言(哪怕只看报酬,他怎么可能不知情?),老秦待人待己都称不上真诚。在他带常娟来江边祭拜父母,一句又一句地说着“吉祥话”的时候,这种对假象的痴迷显现到了极致。但是,这里的老秦唯独没提生孩子的事,此处究竟是践行他对常娟爱的誓言,是与执念和解,又或者是不能对此撒谎以示郑重,恐怕在不同观众眼中见仁见智。


无论如何,老秦是一个本性不坏的普通人。他愿意对常娟讲“不要孩子”,晦暗人生中便也诞生出真情流露的华彩时刻。然而常娟的离去带走了两个人共同营造的片刻欢愉,老秦也坠落回原先的轨道上,在想象的秩序中艰难度日。这一次,他不仅“囚禁”了自己,也囚禁了常娟。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一个可悲一个可怜,阴差阳错地为对方的人生画上了走不出闭环。


如同这个秘而不宣的含蓄片名,《朝云暮雨》集中笔力刻画了两个边缘人的“相逢何必曾相识”,最大程度剥离掉阶级、地域乃至性别身份(老秦试图“教”常娟“怎么做媳妇”,但基于性别的权力秩序很快被常娟的自杀所遮蔽)等等外在的社会属性,在人性幽微处轻抹慢捻,挑动起一些对精神本质的感知。这是当今国产院线片中少见的坦诚。


朝云暮雨(2022)

又名:穿婚纱的杀人少女

主演:范伟 / 周冬雨 / 

导演:张国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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