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剧作中的贫血症和巨人症


开篇 • 一个隐现的症结

“我经常问自己,我为什么来这里?我还以为它真像所有人说的那样,是个天堂。”

影片最初,在漫天的风雪中,小虎染血的尸体被发现在黑色的老式轿车里,阿峰站在车外,开始了上述独白。作为开篇的第一句话——阿峰的喃喃自语,其话语本身的意识流和逻辑的混乱让它成为了一个具有标本意义的文本。很显然,在这句呓语中,“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就在后面一句中“以为它是一个天堂”。掩藏在这个话语背后的表述,揭示了至少三个层面的事实:首先,发声者自定义为一个受欺骗的人;其次,他尚处在茫然的状态中——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回答;最重要的是,他提的问题毫无意义,并且当问题的答案得到揭示之后,他更是完全处在了一个被动的、不知所措的位置上。

我倾向于认为,这句话具有典型意义,它的无序折射出的是背后整个操控者意识的混乱。如果把这个开场作为一个切口来剖析,将有助于找出全片的症结所在。因为,无论是作为说话者(阿峰)还是这部影片本身,都一直持续了一种迷惘的、受惊的、苍白的,甚至是失语的状态,具体到每一个镜头、每一个眼神都显示出了一种尴尬的、受缚的困境,以至于影片从头至尾都陷在一大片混沌的沼泽中,它的整体走向和精神内核,就如同开篇的第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而来,又能向何处而去。

影片的混乱体现在很多方面,让人同情。首先,这部电影与“上海”这个大背景彻底断裂,影片完全没有具体的年代,没有具体的历史事件,环境上失去了延展拓宽的可能性,一切只能发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内(天堂歌舞厅),这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浓缩了众多象征欲望的元素,让它显示出一种视觉上的消化不良;其次,影片在人物的构建上显示了一种脸谱化的共性与纸面化的个性,甚至你能明显地感觉到:神经质式的分裂体现在影片诸多的男性角色身上,而女性则彻底缺失了,只剩下舞台上带有挑逗意味的性符号。最重要的是,人物之间的关系链太脆弱,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关系力度没有不足以撑起人物的行动的可能。影片在这三个最基本的向度上,都失去了可供挖掘的可能性,看似是一部无法修补缝合的作品。

《天堂口》不再是一个类型下浑然一体古典的躯体,而是杂烩一般的后现代碎片拼贴物,那么影片到底病在何处?在这里,我想从剧本入手,进行切割,找出全片的症结所在,希望能获得某种启示。

人物关系• 贫血症

如果重新梳理一下人物关系,就会发现是由于一个核心结构的坍塌,导致全片的疲软无力,这一个核心结构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名为“兄弟骨肉之情”。影片的英文名为,正好映射出 “血”在影片中所占的分量。“血”作为意象,在影片中至少有两重涵义:其一,是指流淌在身体内的液体——象征着亲缘、血缘的内部关系;其二,是指流淌出体外的液体——代表着残杀的外部关系。也就是说,“血”包含了“兄弟”和“杀”两个概念。但是,影片无论在对“兄弟”的建构上,还是在对“残杀”的阐释上,都有含混和潦草的痕迹,直接导致全片中 “血”无论在浓度和质量上都有明显的缺乏,呈现出一种严重“贫血”的症状。

“血缘、血亲”原本是古典悲剧的核心,在古希腊悲剧中多有体现——无论是埃斯库罗斯,还是索福克勒斯的古典文本中,骨肉相残都成为悲剧的一个主要构成元素。而《天堂口》这部影片也传承了这个古典血液叙事的脉络——它也牵扯到了弑兄与杀弟,也是一个亲缘悲剧。也就意味着,它有一个比较纯粹的古典悲剧的内核,并且有成为经典戏剧的可能性——只要编剧得当,它就能回归到一种古典叙事上,达成自我完满。

但是,它最终也没能整合成一部意识完整的影片,而充斥了碎片感。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我认为,原因至少有两个:首先,它在对兄弟关系的展示上,不够深也不够广;其次,它没有坚定的沿着血缘这条主线发展下去,而游离到别处,导致情节线的散乱。

以下,将分别对这两点进行详细论述。

a、兄弟关系的展示

分析一下人物之间的纽带,会发现这部影片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暗扣——两组兄弟关系——一组是大刚与小虎,而令一组是洪哥与马克。前者的关系呈现在阳光下,是明线;而后者则是陷于阴影之中,是暗线。



在剧作者最原初的设定中,这两对兄弟是带有一种寓言意味的。一开始,这他们截然相反,如同磁铁的两极:洪哥和马克衍生出复杂的憎恶,而大刚和小虎则血浓于水、兄弟情深。而在最后的结局点上,他们殊途同归,彼此构成了一个命运的轮回。影片一开始,马克试图杀掉洪哥;而最后,被大刚杀死的小虎的尸体躺到了老爷车上——起点与终点拉开,构成了巨大张力。这种戏剧张力本身是相当震撼的,而在影片中却被表现的相当平庸。平庸的根源在于,有关亲缘两条主线建构得不够牢固,兄弟关系没有让人感觉到坚不可摧,反而呈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冷漠状态。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影片前半段,洪哥和马克的一次私人对话。这场戏里,两人是兄弟的关系将得到揭示,但是,却是一次极为草率的揭示——洪哥突然说出“我的弟弟”四个字,非常突兀,而这句话刚收尾,随后就是漫长的黑场。两人矛盾的情感,以及他们的历史,都随着黑场被隐去了,再也没有出现。而另一个典型的段落是,大刚和小虎在轿车前,共同回忆一段童年往事——父亲殴打母亲,然后父亲和染血的母亲在屋内跳舞,之后母亲离家出走。这本应该是血缘关系最浓烈的时刻,却由于谈到一个缺失的“母亲”,而把他们应有的血缘冲淡了,两人的亲属关系显得虚幻和孤立。

总的来说,在“兄弟”的涵义上,《天堂口》剥离了《教父》中那种厚重的家族使命感,也没有《英雄本色》中那种纯粹的黑帮道义(传统黑帮片中的纯血缘兄弟比较少,更多的是一种义兄弟之间的江湖伦理)。血缘没有了得以扎根的坚实土壤,影片中的“血亲”就显得相对的不纯正。而且,影片一直在无意识的削弱兄弟之间可能产生的灵魂碰撞,这就让人物间的关联显得更加单薄了。


b、游离于主线之外

影片没有坚定的沿着血缘这条主线发展下去,而游离到别处,更是最致命的重伤。片中出现了两次和主线完全无关的叙事,也就是有两次情节的游离:其一,出现在阿峰对露露的单恋上;其二,出现于马克的加入,最终三人都被围困到一段无聊的三角、甚至四角关系中。影片花费了大量时间描写这种复杂关系,个人认为,在这一偏离重心的情节上不高明的浓墨重彩,完全是在浪费资源。原因很明显,露露作为一个女性“角色”,完全被隔绝在男人圈之外,是一个被隔绝在影片叙事里的人。说直白一些,她无非是一个道具,连人物都算不上,完全没有意义。在这里不得不提的是,影片一直处在一个自我制造的悖论中:一方面,它依靠大量男星漂亮的面孔去吸引女性观众;另一方面,它又不得不把片中的两个女性(李小璐和舒淇)设定成两个性符号以招徕男性观众。在所有观众都在享用彼此的欲望客体时,是否会发现一个彼此被损害的事实?

言归正传,由于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露露)的过度膨胀,让影片呈现出一种非常不健康的贫血症状,无论是阿峰还是马克,都被挤兑成一个苍白的营养不良的角色。而这两个人,偏偏一个是承担“看”的功能的第一人称叙述的角色;而另一个,是两条兄弟亲缘关系线中最有可挖掘性的角色(马克一直像一个影子一样出现在洪哥的身后,而却一直被亲身哥哥利用)。当两人的复杂性都还尚未呈现时,就被生生拖出了叙事的核心。而当他们和露露这一个实际上不存在的欲望客体纠缠在一起时,就显得相对虚妄,剧情也因此变得更加混乱了。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个牵强的三角、四角关系设计得相当失败,无论是对话还是巧合的设计上都显得平庸与单调,矫饰和笨拙。撇开严肃的艺术性不谈,如果这段三角恋的感情戏能够体现出一种微妙的角逐关系,整个电影的可看性可能会更强一点。

总的来说,影片是要说两对兄弟是怎样在名利场中进行自相残杀的悲剧,所以最后的“弑杀”是最需要强调的。所谓强化“弑杀”,并不是指在单个“杀”的场景上不加节制的大把子弹和大量血袋的投入(此片只有在这一点上做得还算不惜血本),而是指影片对兄弟亲缘关系的不断刻画,甚至不惜把别的情节统统弱化,才能营造出最后“处死兄弟”一段的震撼。事与愿违的是,小虎尸体被发现,完全没有爆破感,取而代之的是观众的麻木。
由于剧情多次游离在这条主线之外,于是“弑杀”的力度被消解了, 如果按照“兄弟的史前史——反目——残杀”这条主线来安排,并且删减掉别的副线,高潮点上的杀弟弑兄的行为就会变的很有力,影片也会显得血质饱满。

结构•巨人症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天堂”或者是“这就是你所说的天堂吗”这句话频繁出现,题旨显豁,甚至可以整理成一部告诫追求权势与名利者的启示录,而影片显然一直试图在寻找这样一个足够宏大的命题,诸如“野心会带来毁灭”或“杀人者终将自食恶果”等。

作者一开始就把开口开得非常大,即先建立一个足够纷乱的背景——上海滩,然后把黑帮题材中的能包含的东西都拉扯出来,如旧上海奢靡的生活、黑帮的纠葛、金钱、性感女人、枪和暴力……种种元素构成了无数种叙事的可能性。可是在安排这些元素时,缝合工程变得相当困难,90分钟的影片如何才能装入如此之多的东西,由此,影片在整个结构安排上出现病症也就不足为奇了。笔者认为,这种症状可以称为“巨人症”。所谓“巨人症”,就是指在有限的时间线里放入太多的东西,导致外部的躯壳被撑得很大,而大脑中枢又无法统筹指挥全局,于是,影片整体就呈现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整部影片在剧作结构上的巨人症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影片用了一种中途倒叙的模式,把中间一段放到开头阐述,试图强化其高潮——小虎之死。开篇,阿峰在车内发现小虎的尸体,并随着阿峰的旁白,往事重现。阿峰对往事的回忆,大概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涉及到小人物的野心和上海梦——三个小镇上的兄弟(阿峰、大刚和小虎)一起到上海去闯荡,他们因一宗军火交易而成为黑帮老大洪哥的亲信,在天堂歌舞厅里落脚,并且接触到洪哥的女人露露和杀手马克;第二部分,很自然地转到了名利之后的背叛与残杀——马克和露露私情泄露,洪哥派阿峰等三人去铲除二人,而阿峰选择了营救,在大刚要杀死阿峰时,小虎射伤了大刚……

中途倒叙作为一种叙事模式在影片中使用未尝不可,但在90分钟的影片中用将近70分钟完成倒叙,这样的剧作结构安排从传统剧作理论上来看还是有些怪异的。根据西德•菲尔德的编剧结构法,一个正常的剧本合理的结构应该为:开端25%、发展50%、解决25%,并且在整部影片的50%处要有一个中点,此点是影片一个至关重要的点。《天堂口》中的这个点无疑是放在小虎之死这件事情上,影片还特意将这点提到开头,放在了一个显赫的位置,用以提示我们人物的命运在此会发生突变。这种突变,不单单是行动线上的,也是整个中心与主题上的,甚至内在的精神构造也会变化。按理说,这个高潮点应该出现在45分钟的时候,但影片出现在了70分钟的时候,也就是说,后面一段冲突激烈的戏要被迫在20分钟里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完成,于是,直接导致的就是后面情节的畸形——剧情就像是被注射了大量激素一样,长成了一个营养不良又过度膨胀的巨人。接下来的20分钟,由于兄弟背叛的戏走到了尾声,人物变得不再有动力,剩下的幸存者选择了归隐田园,当我们以为情节走入了死胡同时,影片突然充分展现百足之虫的生命力,死而不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疤面杀死了露露。在仇恨的驱使下,马克与阿峰又回到了天堂歌舞厅,杀死了大刚,而大刚的死变成了一根小锥子,楔入了剧情的软肋。

大概导演也觉得大刚的死不足以支撑出一个有戏剧张力的结局,于是,他剪切了一段“想当年”的段落——三个人在乡下小屋内喝酒商量着去上海闯荡。这段往事被截去了一小段,被拖到了整个影片的终结点上。乍看似乎影片因为这临时的一笔徒增余韵,实际上,这只是一次亡羊补牢般的事后补救,缝合不上的剧情在这里露出了尾巴,让影片末尾又出现了一次因倒叙造成的明显的结构硬伤。

从古典叙事的角度来看,本片的叙事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亮点的,比如戏剧冲突尖锐、矛盾焦点鲜明,无论是一开始出人头地的欲望和最后的刻骨仇恨,人物都在一个铁板锅一样灼热的驱动力下不断的挣扎。角色一般都是被逼上梁山才开始动作,最明显的就是小虎向大刚的射击,是因为眼见阿峰就要死于大刚之手。但是,为什么这一切都不能拯救这部影片呢?答案只能说明剧作整体结构的重要性——无论细节多么完美,在一个混乱和无秩序的结构下,剧情只会向失败的深渊滑去。

结语

其实,如果追本溯源,我认为全片的起点并没有问题,也就是说,它有一个非常好的策划方案:首先,它有一个明确的类型的定位——黑帮片,有一个清晰的主题和中心——即金钱和欲望对人性的腐蚀,甚至它的观众群的定位也相当广阔(这在明星阵容的选择上就可以看出),但是,一个高起点并没有保证它前途的光明,反而带来了一种潜在的失足危险。影片在准备还算充分的情况下,却在具体的表述过程中陷入了混乱,这种表述混乱可以说起源于剧作,并随着导演、剪辑等环节的逐一断层,裂口扩张得越来越大,最终再也无法缝合,使之成为了一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伤痕累累的作品。

刊登于《电影艺术》

天堂口(2007)

又名:Blood Brothers

上映日期:2007-08-16(中国大陆)片长:95分钟

主演:吴彦祖 / 舒淇 / 刘烨 / 杨祐宁 / 张震 / 孙红雷 / 李小璐 / 高捷 / 陆弈静 / 

导演:陈奕利 / 编剧:蒋丹/陈奕利 Alexi Tan/陈国辉 Tony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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