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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8日,美国先锋艺术家马修·巴尼来到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了他在中国的首次大型个展,展出的作品除了时长134分钟的电影《堡垒》之外,还包括一些列红铜雕版、电镀铜版以及5件巨型雕塑:以美国黑松为原材料,铸以红铜、铸黄铜和铸铅,浇铸成型的聚己内酯作品《麋鹿溪山火》、红铜雕版、沥青涂层、红铜与焦松木框的电影同名作品《堡垒》、机械加工与铸黄铜、机械加工与铸红铜的作品《侍女》等——这些作品都曾在134分钟电影中出现,当和电影一起在个展中展出,作品并非只是电影的某种延伸和附属,而是整体性纳入到马修·巴尼的叙事之中,也正是这种整体性叙事,使得作为起点的134分钟电影成为这位传奇艺术家的探寻自然与宇宙、身体与自我的大型装置现场。
皑皑白雪覆盖的锯齿状群山,漫山遍野的针叶树林,以及罕有人迹的原始丛林,这是巴尼所描绘的自然世界,但是在镜头的不断推进中,冰层之上逐渐清晰的物是一堆动物的骨骼,即使这种打破平静的死亡充满了神秘意义,亦是作为自然而呈现的。但是这种自然在出现而来人之后彻底被打破了:树林中是一顶帐篷,帐篷旁边是一个吊床,进入帐篷的是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女人,睡在吊床上不断组合成舞蹈姿势的是另外两个女人;在白雪覆盖的山腰之下,在山与山的谷底之间,则有一条贯通的公路,一辆卡车正行驶其上。帐篷、吊床、公路和卡车,以及女人自制的那些子弹,开车男人携带的枪支,车停下而走入的拖车,拖车上正在进行电镀操作的妇人,都成为自然之外的一种存在,人的到来是不是必然与由白雪、树林以及动物脚印组成的自然形成一种冲突?
无疑,巴尼是将自然作为一种在场的场景,它的确可以容纳人的存在,在并没有出现冲突的时候,人是一个经过者:山还是山,树还是树,道路还是道路。但是在这个纯粹自然的场景里,人之到来和存在必然会发生某种“形变”,甚至“失调”,在这里,对自然发生影响的是一种神话结构:巴尼引入了罗马神话,穿着迷彩服被两个侍女跟着的是狄安娜,她是狩猎之神,而开着卡车到山上绘制铜版绘画的则是阿克泰翁,狄安娜和阿克泰翁之间的故事成为这个神话的冲突起点:猎人阿克泰翁在捕猎时,闯入了狩猎女神狄安娜的山洞,撞见了狄安娜沐浴的场景,以贞洁主城的女神盛怒之下将水泼向了阿克泰翁,阿克泰翁变成了一头牡鹿,随后他被自己的猎狗撕碎。
这个神话以贞洁被偷窥开始,以闯入被终结而结束,而这个神话结构在美国爱达荷州锯齿山脉中被演绎,首先它依然是神话的翻版。一方面,这里的自然有着狄安娜式的贞洁,即使代表着狄安娜的迷彩服女子和侍女在山林间搭建了帐篷,还生火煮饭,还制作子弹,她们依然没有破坏贞洁的自然,而且,巴尼对于三个人物的注解完全按照自然化的方式命名的:他们或者骑马走进丛林,或者发现雪地上动物的足迹,甚至发现了那头在河边的驯鹿,发现了在山上的狼,狄安娜身上的枪始终没有打响——一种行为艺术是在接近和融入自然,而在他们接近动物的时候,两个侍女开始用身体舞蹈,她们的肢体成为动物性语言的一种外化,而当阿克泰翁带着那些狗围住在树上的那只豹子时,侍女也发出了豹的声音,甚至用绳子将自己的身体吊住,然后不断上升,在翻滚中成为另一只豹,而当阿克泰翁向豹开枪,豹子从树上掉落,侍女也随之掉落,另一个侍女则将她放到马背上运送回家。
在这个现实版的神话中,狄安娜和阿克泰翁的矛盾也被演绎了,被分隔成六幕的“狩猎”中,第一幕,狄安娜和阿克泰翁并没有交集,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行动计划走在既定的轨道上:狄安娜深入丛林寻找猎物的踪迹,他们时而模拟动物的叫声,时而用望远镜观察,而阿克泰翁则开着车进入丛林,他拿着铁锹在雪地上寻找,当发现动物的尸体便在旁边的树上设置好红外线监视器,还架起画架开始绘制铜版画。而从第二幕开始,他们开始交汇:在第二次狩猎中,阿克泰翁回到拖车之后,带开电脑,他看见了走到红外线监控器里的女人,一种对视在隔着屏幕的空间里发生,它既是一种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错过,是第一次狩猎的延续,又被引入到之后直接正面碰撞的可能中,成为神话演绎的起点;第三次狩猎,阿克泰翁带着猎狗围住了树上的豹子,并击落了它,作为一种呼应,侍女们模拟豹子也进入到阿克泰翁的射击中,而且正在骑马的狄安娜被阿克泰翁镜面般的绘画版照见,镜像里,阿克泰翁发现了狄安娜,当然,狄安娜也发现了将这里的风景和人影都纳入到铜版绘画中的阿克泰翁,这是他们正面发现彼此的开始;在第四次狩猎中,这种交汇沿着神话的模板发展:狄安娜发现自己成为了阿克泰翁绘画中的人物,她举起了枪朝着画架设计,子弹横切穿过画板,留下了一道弹痕,这是一次警告?但是这次的射击留下的弹痕反而成为了阿克泰翁新的绘画,他驱车来到小镇,似乎开始了这些铜版画的交易,之后阿克泰翁再次回到丛林,以相同的方式绘制铜版画,而狄安娜的枪也再次瞄准了画家,但是当枪响被击中之后,阿克泰翁却开始落荒而逃,这也意味着这一次不单单是对于设备的破坏,更是如神话一般,对阿克泰翁造成了威胁,阿克泰翁逃离就像是神话中的那头牡鹿,是狄安娜对于他的惩罚。
从第一次狩猎到第五次狩猎,狄安娜和阿克瑞翁沿着神话的发展轨迹发生了冲突,但是巴尼并不只是想让这个神话原型在爱达荷州的现实场景中演绎,他引入这个神话是要在神话的变体中阐述一种现代意义。神话中的狄安娜和阿克泰翁,在这个原始丛林中扮演着守护者和闯入者的角色。阿克泰翁开着卡车而来,在拖车上有齐全的电镀设备,进入丛林装上了红外线监控,这些都是现代科技对自然的渗透,而且阿克泰翁的丛林之行明显带着目的性,他用铜版绘画的方式将这片雪域丛林的风景、动物和人影都纳入其中,然后去小镇出售,甚至他猎杀了豹子等动物,而最后当狄安娜的枪最终打中一头在悬崖上的狼,阿克泰翁发现狼的尸体之后,便剥掉了狼皮,那种赤裸裸的血腥场面无疑将这个自然闯入者的恶表现出来。狄安娜作为狩猎女神,其实更是守护女神,他们也一样有望远镜,有自制子弹的枪支,但是他们只是观察动物寻找动物,或者是在发现动物的生存规律,侍女发出动物的叫声,用舞蹈来完成仪式,都是守护意义所在。
但是这个闯入者和守护者的现代故事,并不只是在演绎神话,巴尼却是以一种反神话的方式探究失调之后的神话形变,而主导形变的既不是闯入者阿克泰翁,也不是守护者的狄安娜,而是狼。关于狼在自然中的可能意义涉及到一个当代叙事:在经过几个世纪的大量捕杀之后,美国狼群的数目锐减,在1974年的时候被列入濒危物种名单,联邦政府于是制定了引入灰狼的计划,爱达荷州是这项计划实施的重要区域,但是当“引狼计划”实施,狼群重新出现,它反而带来了另一个生态问题:狼群对畜牧业也起到了破坏作用,这项计划遭受了批评。引入灰狼的计划实施时,巴尼还是爱达荷州的一个少年,这一计划引发的争议也引起了少年巴尼的兴趣,而在40年之后巴尼将目光对准这片土地时,他便以反神话的方式思考这个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引入狼是为了终结狼濒危的命运现实,但是狼作为食物链的顶端物种,却潜在地破坏整个过生态平衡——当联邦政府实施引狼计划,一种人为的保障是不是反而变成了对自然的破坏,对生态系统的干涉?
闯入者阿克泰翁无疑是破坏者,他对应的角色便是“引狼计划”之前的捕杀者,作为破坏力量,他攫取了自然资源,甚至以炼金幻术的方式完成了将自然产品化过程,虽然那些经过了雕刻、电镀的画作看上去是艺术品,但是最后在小镇上完场交易便是让作品最后成为产品,对于这样一种破坏行为,巴尼在叙述中也取消了政府的暂时消退,当阿克泰翁拿着器材大行其道的时候,狼无疑变成了没有秩序世界里的牺牲品,血淋淋被剥皮便是这种猎杀行为的写照。也正因此,巴尼最后以狼群的报复作为结局:在月黑风高的时候,一群狼终于闯进了阿克泰翁的拖车,大肆破坏里面的设施,包括生活设施和炼金术设备,最后在狼藉一片中完成对人类的报复——阿克泰翁起先是狼世界的闯入者,狼群最后成为人类产品车间的闯入者,一种完全轮回的报复方式留下的是最后的毁灭。
如果说阿克泰翁被报复呈现的是引狼计划前历史的一种写照,那么狄安娜最后的命运似乎就是完整反神话的一种演绎。狄安娜是狩猎女神,也是守护者,她们的存在意义就是维持一种平衡,在仪式中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当引狼计划实施,本来想要保持生态平衡的狼群却成为了这个生态链的威胁,所以对于狄安娜来说,她本身也成为了一种矛盾体:起先是远远观察狼群,即使用枪对准也没有发射子弹;但是当狼群成为了生态的威胁,她终于射杀了在悬崖上的那匹狼,这是狄安娜第一次杀生,这种为了平衡而猎杀的行为就像引狼计划一样,无疑是人为的拙劣办法,最后也必定是以人为的方式纠正计划,从人为到人为,依然是计划的一部分,而这种对于自然本身平衡的做法无疑会付出代价:狄安娜口中开始吐出黄色液体,黄色液体进入枪筒,当侍女将一绺头发插入枪筒,那把枪开始被拆解,而在拆解过程中,枪筒开始变形扭曲,甚至溶解——枪不再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而是变成了无用的废物,一种对枪的意义的取消,就是对狄安娜守护者身份的取消,就是对整个神话体系的取消。
从对于贞洁的破坏而遭受惩罚的神话系统,到破坏者和守护者一样失去意义的反神话体系的建立,巴尼制造这个大型装置艺术现场的用意就在于在神话的变体中阐述现代寓言,寒带悬丝、炼金幻术、身体媒介,都成为他装置世界的一部分,而最后引向的星空,则是对于宇宙的一种命名:自然是一种宇宙,只有在宇宙自身的运转中,没有闯入者,没有破坏者,没有狩猎者,而在自身同一性中,整个生态系统才能在反神话中成为最坚固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