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终于可以在马修·巴尼(Matthew Barney)的风景中“退场”了,仿佛,在人类一败涂地的努力中,在工业文明的反噬下,自然重新宣告了主权。
不知是深刻描绘现实就要与其保留距离,还是现实的经验已经无法振聋发聩地予人警醒,抑或我们对那些反复强调的问题依旧无计可施。总之,有关马修·巴尼新作《堡垒》(Redoubt, 2018)的叙事,一如他一直以来所热衷的处理方式那样——在拒绝屈服于惨淡现实的同时,重新将人们拉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神话时代。
“神话永恒不变的中心,作为常数也必然会引人回归”[1],只不过马修·巴尼的讲述策略看起来像是将人(或者说人类的力量)吞没在由锯齿状的山形、常年的积雪、险恶的道路所多次提示的风景中,这里没有语言,舞蹈与奔跑就是最有效的沟通讯号。巴尼借罗马神话阿克泰翁(Actaeon)和狄安娜(Diana)的故事为叙事框架,并重新调配和安排两个名字下的角色身份——狩猎女神狄安娜在广袤的山峦间追踪灰狼,而雕刻师阿克泰翁则着迷似地追踪着狄安娜的身影,并试图一次次用电镀画的方式“收容”其狩猎的身形和山间的风景。整个叙述几乎就是围绕六幕诡谲的追踪和狩猎戏份展开
在古代神话中,“吃神肉”曾被看成是一种灵性的继承方式——猎杀神所寄存的动物或谷物的皮囊,从而得某种体质、力量与智力特征,抑或解放、献祭和转生的信念。[2]。而反观《堡垒》中的诡异关系:追踪者(影片中的阿克泰翁)非但是猎人的形象,反而其追逐的对象变成了狩猎女神,但其“追踪”的行动却几乎与“狩猎”这种行为的神学解释有着如出一辙的本质——雕刻师契而不舍地对风景追逐、对狩猎女神追踪,他分明已经意识到追逐失败的下场就是被猎杀,但仍然奋不顾身地在影片中周旋了六幕之久。其指涉始终不能让人忽视的是,在某种程度上对“索取、占有和获得”的渴望,并且无限着迷,其外现方式早已不再是古代神话中的狩猎,而是用“电镀画”这种接近现代炼金术的方式取代了。它(电镀画)在影片中的位置也几乎与过去人们误解照相术就是摄取灵魂的认知程度一脉相连,这套叙事表面上看很矛盾,但矛盾的程度远远不像我们初看时那么严重,因为,至少影片中的阿克泰翁在现有的经验下也曾对结果短暂且耐心地权衡过。而权衡语境的所指似乎昭示了巴尼对当代人们处境的平行隐喻。
于是,当电镀与追踪两个行动变成了像狩猎一样的顺势巫术,一种勾天通地的灵媒,其降临的结果不只是如其行动本身所指涉的灵性的继承与获取,还有在对这两个行动外部结构的浇筑下,巴尼试图将其引火到当代人相信神话向现实转向的预见能力和野心。总的来说,阿克泰翁和狄安娜的引用在马修·巴尼这里根本就不是古代神话的当代讲述,而是将原本故事结构携带着一种更加高度的秩序以回归的方式临显。换句话说,重要的不是影片纳入了一个神话结构,而是借神话的变体,引渡到一个翘首以盼的、苦苦等待的新预见的到来;投射至如今依旧悬而未决的当代叙事的期许之中。
可新预见其指向究竟是什么呢?考虑到巴尼自己提供的线索诸如:爱达荷州的成长史、1974年美国引入灰狼计划、山火与枯树的平衡隐喻、枪支的权威与政府的暂时消退……其每一组关键词都将引向一层讲述,我们当然可以借此高谈美国西北部的地缘与历史,阔论其隐约携带的政治与社会的复杂性,可要知道,影片中最为直接的铺垫就是一个暂时脱离了现实、几乎只有枪支还能维系工业文明尚未全盘崩溃的最后壁垒的大背景。正是当上述这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和句子被整合在一起时,它们所关心的重点也便鬼使神差地浮现出来,一并滑向了那些人类与技术、社会、自然之间永远重蹈覆辙、永远此消彼长的关系上。
纵观整部影片,其实马修·巴尼提供的是一个断裂的叙事,在结尾,狼群把雕刻师的据点撕咬得一地狼藉,有关追踪的故事也就此而止了。对于这样一个弥远的、未果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巴尼用了一个不在当代人类社会中展开却如鬼魂般回返于当代的叙述去强调一个与人息息相关的生存处境。仿佛将最切实的感官推向远古洪荒,而那里就是极限之所在,就是人们如何还能跳脱来观看的源头,以及如何刺破冰冷的科学主义氛围,以重返巫术的身姿再次浮现关于尚未到来的险恶结局的预估。
我们猛然意识到《堡垒》所处理的对象明明是当下人类发展阶段最为迫切和切身的生存问题,可巴尼却迂回了如此曲折的路径来引述,就曲折程度而言,说归到底,提示给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是“神话”来接管了叙事?在我看来,必须且终将是神话,因为,人类只有在那个异化的遥远故事中才能欣然接受和彻底认清那个本该必须被认清的自己,风已吹来,神话就是现在。
注:
[1] 汉斯·布鲁门伯格(Hans Blumenberg),《神话研究》(上),胡继华/译,世纪文景,2012年。
[2] J.G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金枝——巫术与宗教研究》(下册),汪培基、徐育新、张泽石/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
撰文/王欢
文章原载于ARTFORUM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