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幕味儿”公众号 2023年10月17日 #迷影栏目。未经授权,请勿在任何平台以任何形式转载。感谢)
作者: 握瑜生


近年来,欧洲三大奖对于纪录电影的重视有目共睹,主竞赛单元有多部纪录片入围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鲜事,79届威尼斯金狮奖(《所有的美丽与血泪》聚焦传奇艺术家南·戈尔丁)、和上半年的73届柏林金熊奖(《坚毅之旅》关注精神障碍群体)的最高奖则更是双双花落纪录片。本届柏林影展上,评审团大奖最终被授予佩措尔德的《红色天空》(Afire),这部同样入围了主竞赛的德语新作与《坚毅之旅》显然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数,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部过分低调的传统剧情片,但同时又实实在在地激荡着观众的心湖。
提起二十世纪后半叶至今的德国电影创作运动与电影创作流派,最广为人知当属1962年《奥博豪森宣言》后的“四杰”(施隆多夫、赫尔佐格、维姆·文德斯和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及其领衔的德国新电影运动,他们携手将曾经一度占据舞台中心的德国电影再次推向了全世界电影观众的近前,这场运动无疑深刻地影响了此后整个德国当代电影创作的基本走向,使数代德国电影人得以从中不断汲取经验养分、反哺新创作。而进入九十年代后,高墙的轰然倒塌随即成为后柏林墙时代的德国电影人绕不开的核心主题,或凭直面、或以曲笔,这样一批积极进行历史清理与文化疗愈的德国电影,为延续德国电影的优良传统而站在了新媒介、主流商业运作的对立面,德国电影对于创作中政治性表达的高扬也从这一时期开始闻名。

进入新世纪后,德国影坛出现了更新的一代电影人,因为主要以柏林为创作重心地带故而得名柏林学派。与上述两代不同,这批出身专业电影学院、接受过系统艺术理论训练的创作者们,在丰沛影史资源的培育下成长,立足于前辈不断摸索的基础之上,与纯粹商业制作保持适当距离的同时,又不再囿于宏大叙述的裹挟和束缚,堪称真正放开了手脚的一代。他们的努力正逐渐开始在国际范围内再次打出德语电影的独特旗帜,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Christian Petzold)正是柏林学派的领军人物之一。

《红色天空》是佩措尔德继“幽灵三部曲”(《耶拉》《心的居所》《柏林游魂》)“移民三部曲”(《芭芭拉》《不死鸟》《过境》)后“元素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影片中佩措尔德尝试实践一种新的可能性:作为一种情感幻象,电影可以开始于故事、结构、人物、历史,更可以甚至可能始于一个被触动的瞬间。
如前所述,《红色天空》着意在一种强戏剧性架构下——夏日波罗的海附近的一间度假屋里,四位主人公在不期然的状况下相遇——通过围绕几个主要人物的短暂共处来探察特定时空中人的心绪、相互之间的接触。
自来到度假地就抗拒一切邀请、拒绝接受批评的青年作家莱昂,与莱昂一路到来的艺术学院学生菲利克斯,已经提前入住度假屋、“名字很像俄罗斯人”的女孩娜迪亚和在海滩边偶遇得以认识的戴维。在这四个人物中,又以莱昂与菲利克斯的对照最为引人注目。
莱昂在言语举止中表现出的种种燥热、焦灼、紧绷、敏感、矫情和脆弱——答应下海游泳却只是穿戴整齐地在海滩上晒太阳;为将要到访的出版人维尔纳预定住宿、款待饮食显示出他对于形式、虚设意义(某某名作家住过的房间、城里做鱼很好的餐馆)的追求;他既严肃而又缺乏幽默感,对所见人事想当然地猜测与臆断(一方面简单粗暴地认为戴维是娜迪亚的夜间情人,另一方面又以为娜迪亚只是一个在海滩买冰淇淋的女孩而从内心看不起她)——均显示出他被局限于纸面而无法真切地体察和感知生活,而他的状态几乎就是其所处环境的象征,一丁点细微的波动与变化就将极大地刺激他的神经至于愤怒、崩溃,与大规模爆发前夕的山火同样处在易燃的边缘。

站在他的反面的是菲利克斯,松弛、悠游、保持着平衡和友善。菲利克斯的摄影作品集的主题是“水”(与莱昂处于“烧灼”“火”的状态针锋相对),最终他选择拍拍摄的对象是大海,而他拍摄大海的方式是通过拍“看海的人”:一个仍然保持着热爱生活和真实触碰世界的情感饱满的人,他可以地借由人更加立体地感知世界。海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海因人的注视而被赋予了意义,海亦因人的存在而成为一种幸福。这是莱昂不能理解的,他的目光中看不到人,自然就看不到/写不出真实的大海。在戴维讲述“阿拉伯人送地毯”的段落中,影片一方面隐晦地交代出戴维与菲利克斯的暧昧关系,同时也从侧面嘲讽了莱昂,一个作家在写作上的虚构能力还不及戴维为制造一次亲密接触而铺垫编造出的笑话高。

近于自恋的莱昂始终处于一种刻意地回避和自我封锁当中,这让他对于已经发生的熟视无睹、对即将到来的威胁又异常恐慌。开裂的房顶激不起他的兴趣,而天空的逐渐变色使他焦躁不安。主人公们从超市购物的行程中得知住所以西三十公里外的山火火情,这也导致他们无法获得修车和拖车救援,为结尾处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莱昂曾多次望向天空,但影片中始终没有对红色天空进行正面描写,直到第43分钟,被山火映红的天空首次在影片中出现,蚊蝇的嗡嗡声、救援/救灾飞机轰鸣而过,灾难第一次通过视觉传递带来了实感。巧妙的是,佩措尔德并未高频率地将其直接引入画面中,而是灵活地使用了大量带有强烈侵略性的红色视觉符号(红跑车、红裙子、红色拖拉机、红色救火车)间接提示观看者:山火的蔓延其实从未停歇,而它更进一步与山火下的人紧密联系,表征着情感流淌的延绵持续和不可逆转。
在这种红色基调的驱动下,莱昂的“火”不可避免地与另外三人轮番发生碰撞,碰撞迫使莱昂一步步撕扯开了自我缠绕起的茧房,从缺口处走出。莱昂与菲利克斯的碰撞最初主要集中于“工作”与“放松”、摄影作品集拍摄对象的争辩中,而好脾气的菲利克斯往往选择默不作声。唯一一次对莱昂的激烈反应,正是在餐桌上因莱昂对戴维的咄咄逼人而出言维护。与娜迪亚的接触则显得更复杂、更“拧巴”,入住度假屋的第一晚尚未与娜迪亚见面时,莱昂不堪娜迪亚夜里纵情享乐的困扰,而次日见面后她却在顷刻间击中了莱昂的心。影片全方位地展示了莱昂既想要靠近,却又因各种顾虑而频频用“工作不允许”的借口来搪塞娜迪亚的主动邀请,此外,他期待得到娜迪亚的认可、获得理解但又接受不了批评和意见,表现出受挫后的恼羞成怒。在那场出版人维尔纳也在场的最后晚餐后,尴尬的莱昂几乎是在质问娜迪亚:“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是做文学研究的?”“因为你从来都没问过。”


2020年《温蒂妮》完成后,佩措尔德曾在访谈中透露:“我现在写得正起劲儿,下一部电影的名字可能叫‘红色天空’,我是在疫情后才真正想到这部电影的……它同时与爱、吻和同性恋情等有关。我想真正地看到(表现)身体,(因此就)不能戴口罩。[]”

《红色天空》是有关某些焦虑、不适感的影像,但同时它也是真正有关情感的,只是它试图尽可能地避免直接谈论/讲述情感的喷张与传递。这是一部极度安静的、有着鲜明的佩措尔德式叙事风格的作品:全片几乎没有使用音乐(除了全片结束时),存在感很强的环境声,画面上高饱和度色块的组合使用,整体透露出一种克制到近几乎冷淡的表达风格。隐忍的情绪、神秘的爱恋只能借由大量不连贯的碎片印象和细节加以还原。这种对冰山原则的遵循,似乎把全部的事态变化都压入了水面以下,观众们并不知道菲利克斯与戴维是在哪一个瞬间相爱的,直到最后的悲剧带来的动人转折,结构上的张力被空前释放出来。同时,第89分钟第二次出现山火镜头,此时火势已盛提示着莱昂也迎来了他个人情感的“爆发”——他终于对娜迪亚表露了心迹。在莱昂与菲利克斯海滩对话的段落里,莱昂的手里出现了一本名叫“阴影”(schatten)的书,作者是雷纳·洛伦兹(rainer lorenz),事实上这本书并不存在,但它却预示了影片前90分钟内笼罩在莱昂头顶的一道无形阴影,他正受困于此。

莱昂两次穿过树林,一次是去小屋,一次是为了突发急性病的维尔纳从小屋跑向医院。第二次穿越的途中,他亲眼目睹了在山火中翻滚而来被灼烧致死的野猪,火光与为大火所吞噬的世界对莱昂产生了一种强制性观看的命令,他再也不能不听、不看、不问外界而只顾自己的几张纸稿上的创作。维尔纳谎称肾结石小毛病,只有娜迪亚注意到被分配到四号病区的他其实已经罹患肿瘤,这反差逼迫着莱昂打开他郁郁心结与自恋的圈套;结尾的高潮段到来前,莱昂最初的写作充满着对爱、婚姻的理想化、浪漫化描述,对琐碎日常的不解和抗拒,菲利克斯与戴维的遇难/死亡则要求他必须诚实地重审:“什么是爱?”他爱上娜迪亚了吗?这世上真实的爱恋究竟该被如何形容和领会?比起相拥赴死,爱也许更多的是苦乐纠缠、笑中含泪,等待、错过,甚至抱憾终生。等待夜幕再次降临,原来大海真的会发光,只是已经这份美丽已经无人可分享。
从这个意义上,佩措尔德的《红色天空》召唤着这个时代愈发稀缺的一种品格——只有当我们真正理解了什么的时候,才会对它产生爱或恨,而义无反顾地爱人不如说就是一种不惧走近这个世界的勇敢。娜迪亚谈起她的论文“海涅《罗曼采罗》中爱的震动(The Quake of love)”时,读出了她最爱的那首诗《阿斯拉人》:“他们一旦相爱,就要死亡。[]”如同千年前庞贝古城中因火山爆发而被掩埋的爱人们,在死亡的当口,戴维与菲利克斯互相环抱彻底与对方融为一体,应是毫无恐惧的吧。


“走向门梯。黎明击打,击打
大海花岗石大门,太阳呼呼
喷溅火焰。半窒息的夏日神灵
在烟雾里摸索。”(特朗斯特罗姆)


红色天空Roter Himmel(2023)

又名:火灼的天空(港) / 野火蔓延时(台) / 盛夏余烬(港) / Afire / The Red Sky / The Happy Ones

上映日期:2023-02-22(柏林电影节) / 2023-04-20(德国)片长:103分钟

主演:托马斯·舒伯特 葆拉·贝尔 兰斯顿·伊贝尔 恩诺·特雷布斯 马蒂亚斯·勃兰特 

导演: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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