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虹膜』,登载有删减,此处留底。


时隔28年,影院大抵也没有想到年轻人还有机会走进放映厅观看新鲜出炉的“浪漫色情片”,而且一看就是5部。
2016年,已经走过百年历史的[日活](日本活动写真株式会社)提出复活其经典的类型片“浪漫色情片”(Roman Porno)的企划,由园子温、行定勳、中田秀夫、盐田明彦、白石和弥五位现役导演操刀,各拍一部粉片以纪念浪漫色情45周年。(去年一年从各种平台看了无数次这句话了)
随着这5部电影陆续在日本上映并登录东亚各地,完全不同于AV这种私密封闭的东瀛当代色情语言,以公开共享为前提在大胆与隐晦的灰色地带创造丰富美学可能的粉色电影重新站回了讨论的热地。
其中,打头阵在洛迦诺电影节参展的《湿濡的女人》(盐田明彦)因为与情色大师神代辰巳《湿濡的恋人们》之间巧妙的承袭关系,很适合拿来说说粉片到底是什么、好在哪。


1.早已终结的异色盛世
在走进盐田明彦的世界之前,有必要呈现出已经终结的浪漫色情前史。
如果现在走进浅草和池袋的色情影院,填充上座率的主力必然是50岁以上的团块世代,公开上映的软色情电影完全成了边缘的取向或带着猎奇动机的怀旧行为。但粉片刚诞生的年代可完全是另一种境况,1960—1980年代,成千上万部香艳的软色情电影涌进影院装点荧幕,与已经渗透进市民家庭的电视媒体分庭抗争,争夺着娱乐的高地。
虽然我们现在把这样公开上映的色情电影都称为“粉色电影”,但其中有一个必要的界限要划定在Pink Movie和Roman Porno之间。前者是小型电影公司制作的带有色情表现的影片统称,以1962年小林悟的《肉体市场》为开端,持续至今;而后者专指日活受前者影响在1971年—1988年集中拍摄和发行的色情类型片,以西村昭五郎《团地妻午后情事》为开端,金泽克次的《爱情游戏不会终结》为终结(读来颇为讽刺)。浪漫色情的出现,毫不客气地说,就是大公司对小作坊创意的拷贝和挪用。
要说这一电影浪潮出现在1960—1980年代的原因,其实恰是因为电视的到来而造成的电影环境的不景气。色情成了影人们面对紧缩的观影人数,屈膝而无奈地为自己挑选出的筹码。
日本电影战后极盛时,有6大制片厂的格局。[日活]是日本风格的西部片和动作片,[东宝]是历史剧和怪兽电影,[松竹]是小市民爱情片,[东映]是历史剧,[大映](角川前身)是以女演员为中心的爱情片,[新东宝]则是志怪电影和场面壮观的历史剧。
1958年电影的总观众数达到记录中的峰值——11亿700万人,但从次年就开始减少,到了1963年只剩下5亿。前述的电影巨头们无一例外都遭遇了困境与危机,必须积极地寻找生存手段。1961年新东宝直接宣布破产,分裂出大藏映画,与1962年发行《肉体市场》开启了“色情救市”的可能,影片以800万投资取得一亿收益,大藏映画至今仍是粉色电影的主要发行商。以为市场紧缩无法再指望进入制片厂通过师徒制最终获得拍片机会的年轻导演开始自己组建制作公司,效法粉色电影安插私货实现自己的电影梦。仅仅3年,粉色电影的年发行量就占到了整个市场的40%,每年有超过200部的粉片儿被投放到市场,到了1975年,全日本1600张银幕上有1/3在上映粉色电影。

在普通院线片陷入颓败之时,粉色电影横扫荧幕,创造着异色的盛况。大型电影公司很快嗅到这一模式的巨大潜力。东映首先试水,虽然以财力和视野推出了池玲子这一“日本第一情色女优”的经典形象,却并未持久地占据有利份额。日活虽然加入较晚,却一击即中地找到了高效的模式,利用庞大的职员储备,提供七百万日元以上的制作费,规定每部影片拍摄周期7—10天、10分钟一场性爱桥段、片场70-90分钟,除此之外任由导演自由发挥。
日活投入浪漫色情片的制作,或许只是想拯救崩溃边缘的公司,却不曾想为自己带来了异色的黄金10年。1982年,浪漫色情10年恰好收获最高观影数,公司也培养出神代辰巳、曾根中生、根岸吉太郎这些嫡系新人。可惜即1950年代的电视冲击后,1980年代的录像带又一次为电影带来霜冻,能够承载更硬更直接色情场景的AV登上历史舞台,带着“浪漫”二字的粉片儿们突然显得不够用了。
1988年,启用竹田ゆかり、小川理恵的《爱情游戏不会终结》成为休止符,日活这一经典而特殊的类型片正式停止制作。
从1971年到1988年,浪漫色情片一共拍了1133部,平均每年推出将近63部,要说功成身退真不为过。


2.虐恋中的恶女崇拜
这次28年后的复活企划中,5位导演以不同的姿态活跃,带来的作品也风格相异。
操刀《撩乱的裸舞曲》的行定勋以《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为人所知,擅长日常剧情片的内敛风格。《白百合》的导演是指导了《午夜凶铃2》的田中秀夫,但在那之前他也拍摄过《箱中女》和《日活电影史》这样很粉的作品。《雌猫们》则有参与了大热日剧《火花》、曾跟随若松孝二的白石和弥指导。压轴的《反色情》则是异端份子园子温。
但这部《湿濡的女人》我最喜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盐田明彦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盐田明彦1961年生于京都,毕业于立教大学,与染指粉色电影的黑泽清同属立教电影社团,他先天具有异色的血统。1983 年黑泽清推出那部有名的《神田川淫乱战争》时,盐田也推出了自己的处女作《费拉拉》。这部以8毫米胶片拍摄的校园青春电影成为他商业出道作《月吟》的胎盘。
1999年,漫长的等待之后,盐田终于带着《月吟》登录院线,当年就获得“报知映画赏”最佳新人奖。加上另一部在PFF电影节特别放映的《到哪里都行》,影评人称那一年为盐田明彦年。


《月吟》是一部能让人联想到《湿濡的女人》的出道作,片中的女高中生和自己的爱慕者组成了畸形而充满甜腻快感的虐恋关系。开头带着清爽校园青春电影质地的故事从中途开始就转入压迫性极强的性权力张力中。两具发育尚未完全的身体在导演刻意安排的粉紫色调,竟成就了梦幻般的色情氛围,在纯真与病态间游走。高中生跪坐在地板上舔舐“主人”小腿的场景和两人在黄昏的草坪缠着绷带的结束画面印刻在很多小众电影爱好者的脑海中。

自此强势而带着神秘色彩的女性角色与软弱而处于被动地位的男性角色相搭配就成了盐田的某种标配。就连脱胎于奥姆真理教事件的《金丝雀》,也安插了带领者身份的女孩和迷失的男性。
虽然日式文艺作品和性爱文化中,女性一直被塑造成无垢的可爱造型、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就算是强势的女性形象也似乎多是为了满足男性的另一种性想象。但恶女或者说女性的神性地位在母系农耕文化根深蒂固的日本并非毫无先例可溯源,她们的性能力成为了自身神力的一部分。


与此相关,最经典的一则神话就是天宇姬命的舞蹈。日本神话中地位最高的天照大神因为其弟弟素盏明尊的残暴而震怒,隐身于天上的石屋户里。为了平息天照大神的怒气让她走出石屋,众神想了许多办法。他们尝试了一个又一个办法,当女神天宇姬命“露出乳房,解开下身服装的纽扣,让乳房垂至下体”舞蹈时,天照大神因感觉不可思议,走出了石屋户。
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就认为在日本的神话系统中,“露出女性的性器官具有咒术的威慑力量,可以有效地恐吓对方,或者具有某种 ‘打开’的力量,抑或起到使黑夜终结,迎来曙光的效果。也可以说具有驱赶严寒,让春暖花开的意义。”
篠田正浩在电影《卑弥呼》,借日本第一位“女君主”将这种力量高度形式化和视觉化了。而近代恶女崇拜的最高代表则是谷琦润一郎的一系列小说,好巧不巧《万字》《刺青》等塑造了神秘性能力的文本都被增村保造搬上了屏幕成就了文学式的粉色电影。
盐田明彦承袭的就是这条对恶女性能力施以艺术性崇拜的传统。


3.原始野生的性力
盐田想在《湿濡的女人》中安插的私货,就是他的恶女崇拜。
这里的“恶女”不是邪恶,而是生猛、原始、野性,甚至带着神的光辉。
影片的开头致敬神代辰巳《湿濡的恋人》的结尾,这部电影随一对本来骑着单车的男女就此沉入海底的画面完结。而《湿濡的女人》开头是男主角永冈佑坐在岸边沉思,女主角的扮演者间宫夕贵突然从海中钻出,裸体爬上堤坝。从这个镜头开始,男主角的震惊错愕与女主角的潇洒自在就贯彻始终。对这个从城市来到乡村,租用一座便宜房屋,想要过上低欲望的草食系男主来说,女主角完全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的肉食系闯入者。这个直接从海上出现的“没有过去的女人”好像直接从自然的裂变中来到自己的生活中,一出现便呈现攻击姿态不断撕咬自己,等着最终的就范和占有。


女主角毫无羞耻感的行为野生而超出“人类”的道德逻辑,男主角则是想要逃脱人类社群来到乡野,最终却被真正的“自然”震慑的存在。在女主不断的挑逗中,男主从无视到注意,再到求之不得、最终妥协,就像不断对生猛原始之力的投降。就像男主扔出女主打来的电话,却引起山林中狼嚎的共鸣,两人最后充满热度的喘息声和那时的嚎叫源头重合。盐田就是在这样明显的对应中表达着恶女神秘性力的蛊惑之力。
浪漫色情片毕竟不是AV,如果要看直白的肉搏不用选取这种迂回的方式。对我来说,观看浪漫色情片的两大乐趣,一是找到夹带的那条私货,二就是看看在映画伦理的规则下如何用想象力创造公开观赏的性爱场面。
本片的第二项做得同样出彩,尤其两个场景功力十足。一是挑逗成功,两人在男主“返璞归真”的破屋子里第一次真正交合。房子被摇晃至坍塌,女主保持着姿势裸露上身从废墟中钻出,窗帘遮住身下的男主只留她一人摇晃身体,构图和意境直指是男性缺席后女性性力的神显。而同时三对“恋人”交媾的交差剪辑也成就了大觉醒的蒙太奇,剧情的高潮就此完成。以及最后结束时,两人一边翻找食物疯狂吞噬一边不忘身下之事的镜头简直拍出了动作片式的运动线条。就连导演自己也说自己在拍性爱镜头时是动作片的逻辑。就算抛开带着荒诞感的剧情,这些场景中的想象力也颇有看头。

另外,这部电影在两人的推拉中带来了极强的喜剧效果,整部片子充满了黑色幽默。这也是我觉得本片最睿智的地方,它没有被拍摄成沉重的“自然与人”或者“欲望觉醒”的样貌,轻重平衡。
虽然盐田产量不高,但我总是会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


在一个采访中,提及如何评价这次的企划。盐田说道:“拍摄的条件很恶劣,时间很苛刻,在浪漫色情片的年代电影这样的条件是合理的,现在的生态并非真有那么艰巨。但如今想要拍摄原创故事,不止在日本,在世界各地都已经是一件困难事。制作原创作品来保持自己的作者风格,还是尝试不同的改编项目,在空挡时在做自己的原创故事呢?我就是以后者的方式创作,只要有机会就制作自己的故事。电影导演可以表现出”自主性“的地方,不知自己创作故事,在拍摄改变作品时亦能发现新可能。在不断拍摄自己的作品和改编作品的过程中,感觉可以找到第三个自己。而这次的《湿濡的女人》,就是从两方面的经验中取得的成果。”
读完这段话,深感如果日活真能凭此次企划复活浪漫色情片,也不失为作家导演们在类型片中实现自我的一种捷径,成为他们在漫改、文改夹击中再一次的筹码。
可惜从上映后5部电影的综合口碑来看,这恐怕仍然只能是一次短暂的狂欢和怀旧吧。

湿濡的女人風に濡れた女(2016)

又名:野风湿身的女人(台)/Wet Woman in the Wind

上映日期:2016-08-05(洛迦诺电影节) / 2016-12-17(日本)片长:78分钟

主演:间宫夕贵 Yuki Mamiya/永冈佑 Tasuku Nagaoka/郑龙进 Ryushin Tei/铃木美智子 Michiko Suzuki/中谷仁美 Hitomi Nakatani/加藤贵宏 Takahiro Kato/赤木悠真 Yuumi Akagi/谷户亮太 Ryota Yawato/池村匡纪 Takanori Ikemura/前田峻辅 Maesu Shinsuke/大西辉卓 Onishi Spirit

导演:盐田明彦 Akihiko Shiota编剧:盐田明彦 Akihiko Shiota